“这个小姑娘……”他问道,“她不知道吧?”
吉莉安摇了摇头。“我没跟她说过什么。这事儿太可怕了,我……我怕她,迪卡德。只要她在旁边,有些事情就会发生。艾德莉娅……”
“她绝对已经死了。”凯恩抬手一挥,似乎想打消她的念头。莉娅的生母让吉莉安照顾莉娅——就像凯恩多年前希望的那样——吉莉安把莉娅当做自己的女儿养大了。“一个巫师生前可能法力无边,但她死后就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了。况且,艾德莉娅并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就算莉娅遗传了她的天赋,不经过理解和训练,法力就不会成型了。她是无辜的。”
“艾德莉娅曾经让我担惊受怕。她的孩子更令我恐惧。”
凯恩想起和莉娅握手时,自己身体的反应,他怀疑很多人应该也有相同的感觉。需要有人帮助这女孩了解自己的天赋,怀疑和害怕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你必须战胜这种感觉,它们都来自崔斯特姆所遭受的灾难。与腐化和死亡如此近距离接触,肯定会影响到人的心智,但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足够坚强,”吉莉安眼泪汪汪地轻声说道,“我只是个酒馆里的女招待,我并不该承受这一切。”
突然,她的身体僵住了,她抬起头,好像在聆听什么。凯恩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却突然躲开了,嗓子里发出一声轻柔而又压抑的声音,然后从柜台上拿起一块已经准备好的面包。“今天说得够多了,”她的语气比刚才坚定了许多,声音也不再颤抖,“你吃点东西就去休息吧。欢迎你来这里,想住多久都可以。”
凯恩回到桌边,一边嚼着她给的不新鲜的面包,一边观察她在厨房继续忙碌的背影。她用刷子粗暴地刷着污秽的盆盆罐罐,似乎想把发生过的一切清理掉,就像泼掉那些脏水一样。他为她感到心痛,也为那场灾难的幸存者感到心痛:就算他们活下来,可是那些悲惨的画面永远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们,与恶魔的那些接触迟早会把他们逼疯。凯恩想,说不定那些当时罹难的人才是幸运的。吉莉安逐渐衰弱的体质反映了她内心世界的混乱。恐惧之王虽然已经被放逐多年,可迪亚波罗对这个世界的玷污依然没有清楚。
他也想过是否要多给她一些激励,可发现这样只会让她的情况更加糟糕。他很担心这个小女孩,他知道艾德莉娅当时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女儿留给吉莉安照顾,让她们在这里生活。那时候,他有更紧急、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只好决定当整个世界再次获得安宁时,再来卡尔蒂姆看她,但是,后来他们与巴尔在哈洛加斯附近作战,摧毁了亚瑞特山,当时发生的事情成了黑暗的转折点。那些聚集了邪恶力量的不详征兆让他心烦意乱(也许这件事是他自己促成的,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结果几年时间这么一晃眼就过去了。
现在看看这个地方,再看看吉莉安古怪的举止,他开始怀疑自己当时的选择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迪卡德·凯恩站在古老图书馆的书架前,小提灯的微弱光亮勉强能让他辨清那些赫拉迪姆文献的书脊。它们默默立在那里,无声地见证他那些失败的决策。狂野的风在户外低吼着,好像某种生物在撞击着大教堂厚实的石壁。冰冷的气流像鬼魂的呼气,刺痛了他裸露的小腿,尘土漂浮在火焰上空,欢快地翻腾跳跃。
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在书桌前坐下来,用微颤的手指划过一行行文字。他读得越多,就越确定这本书上的内容都是出自杰瑞德·凯恩之手。他的胸中顿时充满了无尽的悔意。怎么会是这样呢?可事实的确如此:他母亲告诉他的所有事情——所有关于天使与恶魔的故事,五十年来他一直以为只是荒诞不经的乡间传说——都如编年史一般记载在这本书里。书中有精准的细节,使那些故事更像一段被遗忘的历史,而不是信口开河的神话。
那些年来,母亲的肺腑之言一直在他耳中回响:“杰瑞德是你的祖先,而你——你是这高贵的英雄家族的最后一名成员。”
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哭喊着不愿接受此事,他不会接受任何自己无法理解的事。他是一名教师,是一位学者,不是什么做白日梦的疯子,可是他无法否认几星期前发生的事情。
此时,一种令人心烦的呻吟声从他脚底深处传来,接着是金属发出的咔哒响声。迪卡德·凯恩试图安慰自己,这不过是窸窣的穿堂风。他打了个冷战,用外套紧紧裹住瘦削的肩膀。
崔斯特姆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莱奥瑞克国王已经迷失了自我,可以确信的是,他受到了某种强大势力的严重影响,心肠变得极其恶毒。凯恩只能猜测,书中的内容可能与恐惧之王迪亚波罗本人有关。
他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弯下腰想写点什么。可是今晚,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凯恩揉了揉疼痛昏花的双眼。他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有休息了。一阵清新的气流朝他吹来,提灯里的火苗也随之劈啪作响。片刻之后,他听到了一扇门打开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沿着教堂走道向他匆忙奔来,为了抵御寒冷,她的睡袍外面裹着一件厚重的斗篷。
“吉莉安,”他找到手杖,撑着站起来,诧异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酒馆女招待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因为恐惧瞪得大大的。“战士们从威斯特玛回来了,”她说,“我们全军覆没了!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如今连国王身边的亲信也要集结起来对抗他们。”
“艾丹在哪里?他和剩下的人一起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
凯恩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就像被一团阴暗烟雾缠绕着似的。在拉齐达南队长率领骑士队伍上阵对抗威斯特玛武装之时,莱奥瑞克国王却处死了一些他认为与自己儿子的失踪脱不了干系的人。他的杀戮欲望真的已经无休无止了。大群的鸟儿在天空中死于非命,跌落到尘埃之中;可怕的幽灵在深夜中游荡,惨遭屠戮的牲畜以诡异骇人的形态在城边徘徊,但所有这一切与人类灵魂的堕落、内心的邪恶比起来,都相形见绌。
“那么国王去了哪里?”
吉莉安摇了摇头。“没人知道,但是那些人正赶过来,迪卡德,他们正在来大教堂的路上。你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那些书……”
她伸手拽住老人的胳膊,用力拉着他。“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再回来处理它们。”
“我已经等了太久了,吉莉安。那么多年来,我都缩在自己自私和狭隘的内心里,拒绝看清现实,不愿意相信有黑暗的力量在觊觎我们的世界……”
一声遥远的尖叫从他们脚底的地下墓穴里回旋而上。吉莉安惊恐地倒退了一步,脸色苍白,紧紧地攥住肩膀上的斗篷。“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求求你了,迪卡德!”
他只好点点头,把日记本放回口袋里,收起他刚刚读的那本书,然后拿起提灯,把它递到吉莉安手中。
最后一个赫拉迪姆教徒。他母亲早就洞察了一切。他怎么可以那样没有理智呢?
又一阵噪声响起,这次是从外面传来的,听起来像是有人急速靠近他们时发出的动静。凯恩看着这位酒馆的女招待。“我们从后门走,”他说着拉起她的手,“来这边。”
已经没有时间了。叫喊声在前厅响起,盔甲的锵然作响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在高耸的大厅里回响。凯恩吹熄提灯,低头躲进了黑暗之中,同时把吉莉安拉过去,蹲在一排祷告用的靠背长椅后面。一行人冲进这房间,她惊恐地低声喘息,死死抓着凯恩的手指。跑在前面的人突然一个转身,用手中的剑抗击着紧随其后的追兵。凯恩认出他们是莱奥瑞克国王的人,正被拉齐达南和残余的堪杜拉斯皇家军团追赶。兄弟相残的场景,正在宏伟的教堂大厅里上演。
他试着找寻莱奥瑞克国王的长子,然而一无所获。战斗已经变得异常激烈,到处都是低语声、尖叫声,混杂着叮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国王卫队的队长被往后抛出,将一张长椅砸得粉碎,他还来不及爬起,就被利刃刺穿了喉咙。凯恩听到了他咽气前咕咕的喘息声,整个大厅弥漫着血腥的味道。这场斗争来得迅猛,结束得也迅速。垂死的士兵呻吟着挣扎起来,又被胜利的对手用锋利的剑刃切开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把火把拿来!”
拉齐达南站在走廊的阴影里喘着粗气,一个士兵走近他,当火把的亮光照明了石壁。凯恩和吉莉安拼命地蜷成一团,生怕暴露了行迹。
“黑暗国王在哪里?”拉齐达南的双眼闪动着狂野和凶猛的光芒。
“长官,他应该就在我们脚下的某处墓穴里。”
“带我去那里。他一定要为他的罪孽付出代价。现在就去!”
那战士点了点头。这一队人出发了,他们从距离凯恩和吉莉安的藏身之处只有不到十英尺的地方穿过。拉齐达南曾经是凯恩的朋友,但老人的直觉告诉他,现在他们俩绝对不能让对方发现。那一队人穿过厅堂沿着通往地下的阶梯离开后,大教堂又陷入了黑暗之中。他站起身来,看着眼前尸横遍地的大屠杀地狱。鲜血浸透了整个走廊,阴影中一片乌黑,满地的死尸在寒夜中释放着最后的热气。
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吉莉安突然发住一声尖叫。凯恩连忙回过头去,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它的两只眼睛如同燃烧的地狱之火,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它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她手中牵着一个小男孩,他们望着凯恩的眼神中,交织着悲伤和责备。
凯恩在黑暗中醒来,他被刚刚这段梦境弄得十分迷惑。他做过很多这种无头无尾的怪梦,可为什么他会梦到那个身影呢?
还有那个女人和孩子……
凯恩立刻中断了这个念头,他意识到有些本来遥不可及的威胁已经逼近自己,此时就像狂风暴雨前那阴霾密布的一刻。很多年前他就已经痛下决心,再也不要想起他们,再也不要。
他用束腰外衣的袖口擦了擦湿透的脸庞。他是被什么吵醒的。老人听见在身下的地板旁边,壁炉里发出了细碎的声响。他这把老骨头被坚硬的木板硌得生疼。
不知什么人在走动,脚步声和私语声从走廊传过来。
凯恩慢慢地站起来找到了自己的手杖。照进窗来的月光使他能够看清四周,不至于在走动中撞到房里的其他东西。他踌躇地走了几步,停下来又听了听。什么也没有听到。
莉娅的房门大开着。他走到走廊的那一头朝里张望,结果看到吉莉安站在床尾,而且直勾勾地盯着床上,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她的双手垂在两侧,身体缓慢地前后摇晃着。
“吉莉安。”他轻声地呼唤了一声,但她好像没有听见。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小床上。片刻之后,一个黑影闪过,整间房子暗了下来。迪卡德·凯恩想到飞过天际的鸟,它那巨大的黑色羽翼遮蔽了天空。吉莉安突然转过身,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就好像他是空气一般。她空洞的眼睛睁得很大,无神地盯着前方。这时莉娅在睡梦中咕哝了几句,翻了一下身。
凯恩一路尾随吉莉安到走廊里,最后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壁炉前的地板上。他躺了很久都无法入眠,头脑中有太多的烦心事缠绕不休,他只能等待着黎明到来。
第五章
黑暗之塔
太阳渐渐落到地平线以下,在那一座两百英尺高的塔楼顶端,有一间由漆黑的石头构建的空荡荡的房间,其中一个孑然茕立的身影,正望着眼前大片荒芜破败的景象。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间掠进来,把他的长袍吹得猎猎直响,差点把他的兜帽从头上吹下来,他只好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握住兜帽的边缘。这个男人的身体呈半透明状,蓝色的血管在皮肤下纵横交错,好似线状图案的纹身。他不愿暴露在空气中,哪怕是在这里,哪怕只有他自己,他也要把脸孔遮挡起来。只有当夜色蒙蔽了那些窥伺的眼睛时,他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这是为了永生所必须付出的一点小小代价。
暗心者从窗边转过身来。他想到了那些死去的生灵,它们在泥土下的墓穴里拼命挖掘着,企图用手指挖开一条逃离坟墓的道路。那些天,他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类似的东西。他已经离开活人的世界太久了,可他也并没有死亡,他存在于两个世界之间。如今束缚他的东西,就是当初曾经给予他自由的那些东西。这显然是一个奇怪的悖论,至少现在是这样,但是他那些古维兹杰雷巫师的黑暗魔法告诉他,那些控制他的力量,终有一天也可为他所用。
他也不是天生如此狂妄自大,他也有过不堪回首的日子。年少的时候,他常常被视如草芥、被忽视、被打压、被当成一个无用的废物。后来,直到接受了燃烧地狱真正王者的帮助,加上他在那些古老的典籍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去融会贯通,知识渐渐转变成了力量,也带给他极大的优越感。他应该有王族的血统,说实话这一点意义深远。扫荡世间一切人性的恶因,令整个世界变得完美无瑕,这就是他的使命。
现在,又到了开始另一场会面的时候了。
他的皮肤已经像预料的那样开始刺痛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向楼下走去,长袍拖在身后,如同黑色流水淌过石阶一般。他对这次会面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非常期待,一方面又有些敬畏和恐惧,但是一种宗教般的狂热攫住了他,他因此颤抖不止,就像小孩首次面对死亡。
他还记得主人来造访他的那一刻,那是一件改变他命运的大事,尽管当时他还不能完全领会这件事的含义。那时候,他正带着一件给他师傅的包裹,在库拉斯特的街道上一路往家狂奔。他师傅是一名法力强大且十分严厉的塔安巫师,以热衷于暴打自己的仆从而闻名。一个乞讨的妇女从小巷的阴影里向他招手示意,他生怕自己会因此而迟到,那样少不了又得挨一顿鞭子。他犹豫了,而且对女人壮硕肥胖的身躯和破烂肮脏的穿着充满了戒心,但她的眼神里有些东西让他无法拒绝。
他师傅一定会因此暴打他一顿,不过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对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