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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是从其它地方来,刚好走了这条道。”阿珊娜想了想道。
是么?我不置可否,那条回廊,直通后花园,不可能有分叉的小路。
第四十五章 泪痕湿,心恨谁(二)
从霁月殿到紫宸殿的回廊中,我看见钟离荷缓缓走在前方,她的旁边有着她的侍女,正一手拎灯,一手扶了她手臂。
我唤住了她,走上前问:“妹妹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
丁香柔弱似无骨,薄薄衫儿淡淡罗,在这漆黑的夜,她的身子更显单薄与哀凉。她脸上挂着温软的笑,微欠了身,道:“夜里烦闷,就想起了姐姐与梦舞妹妹,遂冒昧过来一叙。”
“也是应该常出来散散心,四处走走,一个人待着就是没病也闷出病来。”我神情淡雅从容地看着她,干干净净的容颜,精致绝伦的五官,黑夜里掩去了眉间的哀愁与脸上的病容,着实令人百看不厌。“许久不曾过问你的身子了,妹妹近来身体好么?”
“我这病,不好不坏,多谢姐姐牵挂了。”钟离荷垂目含着柔意与感激徐徐道:“姐姐身子也没甚大碍吧?”
“我向来康健。”我自知自己的身体,自当日失掉孩子,身子就似遭了重击一般,尽管细加调养,也已痊愈,可风疾雨摧,阴冷燥热至极之时,我这身子总觉得不对劲儿。想起那个孩子,我的心又是疼痛一紧,一股子酸涩直冲眼鼻,只觉得辣辣生疼。为掩饰我的伤感,我牵了钟离荷的手,柔声道:“我们去梦舞那里吧。”
钟离荷欣然道:“好。”
寒烟堂的柳絮,飞梦无痕,湖中柳影,依旧在条条缕缕中守着一份夏日的苍绿,或许,秋日来临,便只如那往事一般,枯叶落尽,唯剩了光秃的残枝。今夜,在没有枯尽的时刻,来到这里,扶风拂面的感觉至少能让我在许久之后尚能遥想这一刻的美好。
可是真的美好么?我不知道。一阵风打过来,原本燥热的心境突然生出了一股子凉意,冷颤过后是全身的汗毛直立。
我静静地站在湖对面,遥望堂中的灯火。灯火下,有梦舞,有冥翳,有阮丹臣。梦舞在跳舞,一如当日在爨族王宫后花园里,她跳与冥绝欣赏的舞姿。项饰璎珞,身披彩带,衣裙飘曳,轻盈巧妙、妩媚动人。
她的身材已经很修长,脸上也不完全是十五岁的清秀,此刻这一舞动地,只觉得绰约多姿。我就那么愣愣地立着,脑中想到的只是那么一句话:飞行云中,神化轻举,以为天仙,亦云飞仙。
“姐姐——”钟离荷轻声唤醒我的神志,微笑道:“我们进去吧,梦舞妹妹跳得真是好也!”
我有些尴尬地发笑,循着小径走向大门,可就在那一瞬间,房中铮琮作声,流动琴曲丝丝掠起。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耳际轰的一声,便似被重击下的轰鸣作响,只觉得全身发寒,冷到骨髓。阿珊娜与钟离荷急急地扶住我。贝齿重重咬住下唇,随即就是血腥的气味。
阿珊娜慌得奔向堂中,口中不敬吼道:“小公主,快停住你的琴音!”
房中之人仿若并不理会我一般,原本流畅的音律更是急促。反而是阿珊娜的出现,让冥翳得知了我的存在,他似乎是及时按住了梦舞的琴弦,一声沉闷的弦声戛然而至。
“蝶儿——”冥翳奔出房门将我抱进里间,急道:“我不知道你会来这里。”
我挣扎着剥离他的怀抱,这个怀抱已然不能让我感觉安全。这样的琴音,本是我的大忌,他若在乎我,便应下令这王府之人不得再弹及。可是,钟离荷在弹奏,我妹妹在弹奏,最可恨的是今夜,他居然背着我独自来到这里,赏舞听曲,好不逍遥自在。
“阿珊娜——”我虚弱而求救地唤着阿珊娜,无力地向她伸出手。
阿珊娜红着眼眶从冥翳怀中搂过了我,只是紧紧地抱着,不停地抚慰:“公主,没事的,没事的。”
那个肇事者静静地坐在她的琴旁,木然地、呆滞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看不出喜怒哀乐,看不出幸灾乐祸抑或歉疚难安。她只是这样看着我,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梦舞,姐姐对你不好么?”我哑着声音有些失望地问她,不知是心痛还是难以置信,我此刻的心境说不出的悲凉,像那三九严寒时的冰冻三尺,只觉得冷彻心扉。
“你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这句。”梦舞终于淡淡地开口,蹙着眉,低垂了头。
唇间的伤口一抽一紧地疼着,我却恍然不顾,不知为何,我突然生出一抹恐惧,这个乖巧纯真的妹妹,大约在今夜以后,便要永远失去了。
“你为何不挤出两滴眼泪?”她每每做错事,只要流泪与撒娇,我便当一切烟消云散。
她没有哭,只是笑,笑得凄楚与无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幽幽地问我:“姐姐,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内疚么?”
我一时无语,看在她眼里就是默认。她凄凉着自言自语:“她们说得对,原来,她们真没骗人。”
“她们?”只在电光火石间,我便脱口问出:“她们是谁?阿罗么?除了她还有谁?”
她自小就知道我害怕琴音,即使她爱跳舞,可从不在舞曲之中用到古琴。可是她从来不知道母亲去世时弹奏的是这首曲子,除了阿罗,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会告诉她。
“是谁告诉我有那么重要么?”梦舞缓缓地起身,她默默地走向我,一步一步,如履薄冰。然后,她蹲在我身边,一字一字问:“姐姐,你对我的爱是真的么?”
我原本已经平复的心跳又在刹那间被震到混乱,眼前的梦舞,我竟像是从不曾相识一般,多年的付出,却换来她一句无情的疑问。顾不了旁人的理会,我任泪肆意纵横,泪眼朦胧中,我只哽咽低语:“这些年,我为了你甚至可以舍弃一切,包括生命,你却是这样怀疑我。很好,很好,”我泪中带着失落的冷笑:“这就是我的好妹妹,如若可以,你是否希望我和母亲一起消失在你眼前。”
“母亲?”她望着我,坚忍许久的泪终于如决堤之水,倾盆而下,她紧紧地握住我的双肩,紧紧地,似恨,似怨,似无奈。“那是我的母亲,不是你的!”
天地是如此静寂,仿若回到了原始混沌的年代,连带我自己的愚昧与不堪。她恨我,是因为父亲的偏爱;她恨我,是因为郝戈的无爱;她恨我,是因为她只是我的妹妹。我是这样肯定的,她来垸城之后所做的一切反常行为,我皆归因于此,她只是想跟我争,跟我抢。
可是现在,我错了,错得离谱而不真实。她眼中的决绝与悲怨,隐藏着真实的残忍。那残忍像铺天盖地的网,迎面向我撒来,使我挣不开,逃不掉。
我死死地盯视着她,如利剑一般的眼光似要穿透她的身体。我环视着站在这四周目瞪口呆的众人,拼尽残余的气力,将阿珊娜一把推开,奔到那架古琴旁,所有的苦,所有的恨,全汇集于那无声的琴弦之上。
“啪”!那琴被我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嗡嗡的回音。断弦无措,人也恍惚,我复蹲下身扯了那第三根细弦,森寒而绝望:“你可知道,母亲就是死于这离弦?”
“姐姐,你是想恐吓我么?”梦舞面无表情道:“你不会用这根弦结束自己的,因为你是我姐姐。可是,从这一刻起,你已经不是了。”
我心如死灰,面色惨白着凝视她,凝视着她从这屋中飞奔而去。一切结束了么?十五年的姐妹之情,结束了,结束得莫名其妙,又似乎顺利成章。
没有泪,我的泪何其珍贵,我不能流泪的,不能。
第四十五章 泪痕湿,心恨谁(三)
天亮了么?我挣扎着起身,明明好似刚刚入睡,偏偏此时阳光透撒一地。这一幕深刻地告诉我,自己的存在不是虚幻。
有双手向我伸来,那熟悉的柳条木气息让我的心为之瑟缩。
“阿珊娜——”我蜷缩进床壁,恐惧着惊呼:“你在哪里?”
他无视一切,只是长臂一伸,将我牢牢地箍在了怀中。我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只觉恍若置身于幽冥黄泉,冷冷嗖嗖。
“梦蝶——”一声叹息,他将下颔搁于我头顶之上,轻轻地摩挲着我的秀发,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我只听得自己牙齿微颤的咯咯撞击声。耳边传来阿珊娜焦虑而小心的声音:“王爷,让奴婢看看我家公主吧。”
冥翳终于颓然地放开我,凝重着起身,站在我床边恳然道:“蝶儿,我们之间不应该存有误会。”
误会?我终于在这一句话之后收回了失神的眼眸,抬头凝望他,凛然而嘲讽,也许我与他曾有的一切都只剩了误会。我疲惫地靠进阿珊娜的怀抱,长久以来,那些模糊而又清晰的美好画面已然化着了狰狞,不忍再看。我唤他一声冥翳,淡漠道:“你给我迷茫的希望,又给我冷酷的现实,我还怎么相信你?”
“蝶儿,你的心里从来就对爱情充满了疑惑,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他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此刻的你,是听不进我任何的解释的。”
也许吧!我痛心地闭眼,我与他从来就没有彻底的信任,更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恋,我被动于他所设下的美好,而如今,他的主动已经让我再度失掉了相信的勇气。
“我母亲说得对,男人的承诺是最不可靠的。”此一生,我还可以相信他么?
我的低头,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是忧是怒,只觉得他近在咫尺的呼吸浓烈而沉重,一起一伏之间满是痛惜与无可奈何。
这样的情绪笼罩在我四周,凝滞而郁闷,几欲让我无法呼吸,全身上下只觉得有根无形的绳子,越缠越紧。隔了许久,似有人手一松,那身上的束缚霎时被卸去,整个人便觉得松懈下来。
“公主,他走了。”阿珊娜轻声在我耳际说道。
“走了么?走了也好。”我喃喃地低语,突然想起了梦舞,便问道:“梦舞怎么样了?”
阿珊娜扶着我的手轻微抖动了下。“公主还念着她么?”
我苦涩地笑,如何能不念,一梦醒来,我真希望昨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可那真真切切不是梦。我的梦舞,我的妹妹,她怎么可能不是我妹妹?即便她负我一生心血,到头来,我都无法做到对她不闻不问。
“她很好的。”阿珊娜起身将一靠枕搁我背后,让我靠着床架。“她昨夜又回了寒烟堂,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我安心地点头,瞬间又想起了一人,便吩咐阿珊娜:“你偷偷去将梅归唤来,我有话问她。”
“奴婢这就去。”
见阿珊娜出了门,我挣扎着起身,穿了件凉薄翠色纱衣,略略整理妆容,对镜一看时,连我自己都狠狠吓了一跳。一夜之间,眼眶深陷,苍白憔悴,脸上并无血色,似那地狱的鬼魂,飘飘荡荡,找不到尘埃落定的踏实。
梅归来时,我依旧这样静静地矗立在镜前,镜中多了她冷淡的身影,似身后幽魂,与我并无二致。昨夜那种穿肠利剑搅得柔肠寸断的痛楚又深刻袭来,幽恨暗生,拂乱我的思绪。我一转身,想也未想,便是狠绝的一巴掌挥在梅归脸上。
第四十五章 泪痕湿,心恨谁(四)
那“啪”的声响,如同晴天霹雳破空炸响的震撼与激烈,直叫跟随进门的阿珊娜身体剧烈地一晃荡。反倒是生受者的梅归,若无其事对着我,平静无波的眸子,如冷凝湖水笼罩着我。
“生受这一巴掌,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她噙着冷笑,举手轻触了自己微肿的脸颊。
我冷冷地直视着她唇角蜿蜒下流的殷红,眉间褶皱,终于消沉而悲哀问:“你早就知道真实,却为何不告诉我?”
梅归抽绢擦拭嘴角血痕,看向我的眼神怜悯而哀凉,似那不忍见花开花败的慈悲。她道:“我不是说过么?真实往往是最残忍的。”她将手臂伸向了我,想扶着我,却被我一侧身避开。
“我宁愿清醒着死,也不愿糊里糊涂地活。”我狠狠地咬牙切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她将眼光转向别处,讪笑道:“我知道?”她又凑近我鼻端,漠然问:“我知道什么?”
窗外阳光,照得满室生辉,却是映衬我心底凄凉,盈盈浅笑,汇集我多年修为,我问:“我的父母是谁?”
她不语,只是一味笑着凝视我,长长久久之后,她终于在我火一般地逼视下缴械投降,隐去脸上的笑,如同黑夜遮蔽了落日,仅剩的霞光也被浓墨染成黑色。
“我不是明姬公主的女儿。”她叹了一口气,转折道:“你的母亲不是你的母亲,但是你的父亲却是你的父亲。”
见我一时愣怔,她又补道:“你明白了么?”
我疑惑着望向阿珊娜,也许是我听错了,可是后者的眼眸中惊骇异常。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心中有什么碎裂的声音,化成片片涟漪,散作满天繁星。劲风吹着残叶,我飘零的心绪如找不到归巢的纸鸢。
“如果不是见识过冥翳对冥柔的疼惜,你也许并不会相信这世上会存有兄妹相恋的事实。”梅归轻抿唇,看向我:“冥翳对冥柔,未必是情人两情相悦,可是明姬与你父亲,却是真真实实。那是爨族王宫隐藏多年的秘密,这个秘密随着爨王迎娶王后而埋藏得更深。可是梦蝶,世上的爱,又怎能埋藏,丢下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便一定会破土而出。”
我捂着胸口冷笑连连,爱情的种子么?这样的畸恋,也能堂而皇之称之为爱情么?有毒种子亦能开花,亦能结果,可笑啊!我竟然就是那毒花过后结出的果实!我终于明白,为何他说我是世间最美的娃娃;我终于明白,为何他独对我疼爱有加。如果我知道因由,我宁愿选择抛却这一切,包括我身上流着的肮脏而可恨的污血。
“母亲这般聪明,为何他竟能瞒天过海?”在我的心里,那个被琴弦勒断颈脖的女子,才是我的母亲,她那样的温柔可亲,对我的爱从不吝啬。
“所有的人,都以为你的父亲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包括梦舞的母亲。”
“另外一个女人?”我哑着声音问:“是谁?”
“夕颜夫人!”
我耸然动容,难以想象的震撼袭击我原本脆弱易碎的心脉,胸口再度一紧,冷汗便涔涔而下。梅归将我扶至床沿,按我肩膀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