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姿容绝丽的女子在临死前,将这对皇室兄弟的手缓缓叠合在一起——
要记得,你们是兄弟。永远都是。
那,是她遗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言语。
那一语后,这个绝美的女子便含笑而逝。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它和那个绝美女子的容颜一样,深深铭烙在我的灵魂深处。
在此后的千余年岁月里,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美丽的女子。哪怕是与她并称为当世“三美”的大小二乔,哪怕是那些令后世帝王弃江山而不顾的“祸水红颜”……
、二
四糺思心以为纕
那夜,我默默站在那里良久,直到那位帝王抱着女子再也不会温暖的尸体离去,直到有侍卫出现,厉声喝叱了我这个不懂得规矩的“宫女”。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在那些侍卫宫女们一片喧哄的“见鬼”的惊呼声里,振袖飞离了这座晦暗的宫廷。
离开大魏皇宫后,我漫无目的地茕然前行。最后,我来到一座土地庙。我分享着土地公公那并不算旺盛的香火,饿了便和他抢吃人们供奉的果子茶点,无聊了便和土地公公拌嘴。
……可是,那仍旧无法填补我心中的空旷与荒凉。它裂开了一道很长很深的口子,从我在魏帝国的皇宫重遇那个男子的那一刻起。
我还要不要再见他。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
三日后的黄昏,曹子建终于乘上了返回鄄城的行舟。我趁着子时夜深人静之际,偷偷潜上行舟,潜进那个人的房里。
八仙屏风后的双螭绞尾青铜香炉中彻夜燃烧着宁神安眠的安息香,安息香的香气中,似乎还混杂着清苦的杜若香气——那是那个男子常年服食的药物余留在他身上的药香。
缕缕淡白的清烟由紫砂檀炉中吐出,烟雾弥漫了整个舱房。氤氲的烟气后,我由八仙屏风后缓步走出。
低垂的帷幔后,病卧于榻间之人,已是个年近三旬的中年男子。然而,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睡颜安祥,犹若孩子。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气氛。我出现时的场景若用笔墨来描述,或许大家应该能联想到一千多年后,那位叫蒲松龄的小说家笔下的灵魅狐仙。
蒲松龄是我相当敬赏的文人之一,因为他耗尽毕生的心力都在写我们狐族。然而有些失望的是,一千多年后,某次在我路经柳泉居士的竹林,顺道来到他避居的竹屋前拜访他时,他竟也没能看出我是一只狐,而不是人。
若是我记得没错,他当时是唤我“姑娘”,而不是“仙姑”,或者“狐”。
在他的书案前,我再度看见了她。那个美得不似世间人的女子。
画中之人的神韵尽皆真切呈于墨下,连那清透如冰泉的眼里的神情,都细致入微——由想而知,着墨之人绘构此画时,又下了多少心思,而这画中女子又倾注了他多少感情。
念及此处,我不由回视身后那半掩的帷幔,依稀可望见帷幔后那人的睡颜。
凝望了许久后,我才发觉他沉睡中的面庞并不安祥恬适。那第一眼不过是我的错觉。或许在我心里,还残留着十年前那个少年的眉眼和神情。
他已是个中年男子。若是他能再年轻几岁,该有多好呢?那时,我心里不由暗想。
然而,我也知道,十年能修炼为人身,已是我竭尽努力的极限。
我静静凝望了那幅画许久。那个女子濒死前苍白而绝美的笑颜再度清晰浮现于我眼前。
香炉内的安息香燃尽的那一刻,晨曦透过窗棂的冰裂纹照得我的身体宛若透明。我在最后一缕烟气中旋身一跃,跃至铜镜前。
我再度窥看镜中人,意料之中地看到,镜中那张脸,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容貌。
镜中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些,当然不是我自己想出的描述。因为镜中人的美,即使用尽我所掌握的任何人类的词句,都无法描摹哪怕半分。
而我仅能想到的,便是“水中仙”。
窗外那轮空清的明月终于隐入天边初透的曙色中,而我带着这副幻化而成的皮囊,由轩窗口纵身跃入了洛水之中。
姑姑曾说过,幻化之术本就有损修行,以我十年的修为,勉强幻化形貌,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是当时我却并没有多想什么,瞬息之间,青碧色的水波已将我的身体层层包裹。
后世之人永远不会知道,那日洛水之上,衣袂蹁跹凌波起舞的“仙子”,那位被后人千古传颂的名作中的“洛神”,其实是我。
而当我再度来到鄄城时,便读到了那个人留下的传世名作《感甄赋》。四年后,新即位的曹叡可能不满于此赋用了他亡母姓氏,怕已登基为帝的自己也沦为民间的笑柄,即冠以“不雅”之名,为它更名为《洛神赋》。
五思蹇产之不释
我在河上凌波起舞之时,那个人也正凭栏望着我。
他自袖中取出一管长箫,合着我的舞步,吹奏了一曲《九歌》中的《云中君》。
太古神曲,在他唇间奏来凄郁哀迷,令我的步伐也不再翩跹灵动,而渐渐变得迟缓凝滞。
他箫声里似乎蕴有无数的丝弦,凌乱地散布于空气里,传诉着一种极致悲伤的思念,将我绊得血肉模糊。
我终于再也舞不下去,停住了步伐,就那样御风立在湖波上,跟着船移动的速度缓缓前行。
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良久,终于由最初的惊艳变作惊疑、困惑,最后变成了一丝失落的苦笑。
我听见他清冷的声音萧索地问道:你是……狐吗?
我全身一凉,心里竟瞬间掠过几分难以道明的失望。
你为何知道,我不是……
我没有再问去。而他亦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唇际那缕笑纹看去是那样的辛凉而又无奈。
我感觉喉间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我慌乱地引袖拭面,才觉泪珠早已成串滑落。
我听见他长叹一声,拖着孱弱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床榻,背向我而卧。风吹拂起低垂的帷幔,他瘦骨嶙峋却又挺得笔直的背脊在帷幔之后若隐若现。
我默立在远处良久,一任江波拍打着我的裙裳,直至那行舟已在我不察时离我远去。
我感觉心中一片空茫。仿佛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便遗失了一件对我至为重要之物。但我无法探究那是什么。只是我知道,那样物事或许永远也找不回;而我或许永远无法忽略纠缠于心中的、那想要寻逐到它的执念——从重遇他的那一刻起。
那一天,我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于是我施展“凌波术”,离开了洛水。
我希望此生,与那个人再无挂碍。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我便从街坊市井的秀才们口中,听到了这位当世第一才子最新的诗作: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
他分明知道那个凌波起舞的女子并非他所爱的那个人,但他依然穷极这世间最华瞻雅丽的辞藻,挥笔写就了这首为后世千载传颂的名篇。
尽管,那绝不是我当日变幻成甄后的模样的目的。
我终究没有褪去这层艳丽的皮囊。我有法术在身,足以自保。
我再度来到鄄城,是在他返回封地的一个月后。
彼时,他正微微躬着身,为他花圃里的花草浇水。
他依然是那样清瘦,苍白的脸上透着病容,时而引袖掩口,低声地咳嗽。
他比我一个月前见他之时又憔悴了许多。他躬身咳嗽的样子,让我不禁联想起巫山的雪季里,山腰上那些被积雪压弯了腰的修竹——这个情景让我觉得似曾熟悉,然而我一时又回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便在他回身之际,也看见了我。
他看见我时,目光先是亮了一下。那一瞬,我分明由他眼里捕捉到一丝震惊。然而他的目光转瞬即又黯下,变得空茫。
那一刻,我眼前不由又闪过十年前,那个少年看着我之时,那怔怔的、清澈的目光。
昔日那个目光忧悒而清澄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为眼前这个落寞孤清的男子。
我心口微微发紧,却听他道:你是……那日洛水之上的狐?
……是。我心中发出一声叹息:他看出了我是一只狐,记起了那日深夜,洛水行舟上那只狐……却仍是没有忆起十年前,那只他曾经亲手包扎过伤口的狐吗?
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表现出自己的失望,便听他淡淡吐字道:你走吧。
随着这句话,他喉中又牵出一串咳嗽声。
我不走,我……我一语未甫,话音便蓦然鲠止在唇间。因为我看见他已拂袖转身而去,再未回首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再度深深体会到了十年前时常盘踞在心中的委屈。
我咽下喉中涌起的涩意,转身跃上王府高高的墙头,从上面纵身一跃而下,再不回首去望身下满庭落梅深处、那个落寂的身影。
站在高高围墙笼下的阴影中时,我抬首仰望头顶弥漫着寒雾、灰朦朦的广阔天宇,凝干了眼中的湿意,拔腿便向渡头奔去。
奔跑之中,我松开被咬得出血的下唇,心中默默想着:此生此世,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
尽管,我仍是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再问出口——身为凡人的他,为何会一眼便看出我是只狐。
离开王府后,我一直在想我今后的去处。我不敢再回巫山,或许,我是害怕回去之后,便要面对姑姑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幽邃的目光——那样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她眼里无所遁形。
六隐思君兮陫恻
我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但我却迟迟未变幻回自己修炼成的形貌——理由是,那次变身已几乎耗尽了我的灵力,倘若再施展幻形术,恐怕我会被打回原形。
十年前的噩梦仍没有从我心中抹除,我再也不愿将自己的狐形崭露在人前。
没有回到巫山的我,仍旧在这实在算不上繁华的鄄城里徘徊。
这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我每日站在王府外的巷子里,依稀能闻到由他房中飘出的、飘渺淡绰的水仙花的香气,也依稀能听到自他房中传出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即使站在这里,我也能感觉到他的病况正在一日日加重。然而我不是神仙,我推算不出他的余寿。
我听着他的咳嗽声,心里不时传来阵阵窒痛——我常常害怕,下一声咳嗽,是否,便会带去了他这苟延残喘的生命?
他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吧?人的寿命总是这般短暂,可我知道他若是死了,在后世史书中,则绝不会是病死,而是忧郁成疾,郁郁而终——就如同这片神州大地的历史长河中,万千孤清高洁的文人一样。
他忧郁而终也绝不会全因为甄后,我想更多原因是因猜忌他的兄长、他饱受罹乱的家国。
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些自命孤高的文人墨客,也不喜欢那些终生都在抒愁寄慨的伟大诗人。
我在他命中不过是个过客,然而却占据了他生命里最寂寞的五年时光。
那日,我仍是趁着夜色潜入了他房中。我想自己实在是个很贱的女子,不过我转念又想,我本就不是人。我是狐,是畜生。畜生本就低人一等。
也许是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我于是选择继续留下。
我偷偷潜进他厨房里,将自己的灵血滴入他的药碗中。当下人来厨房端药之际,我已悄悄纵身跃上了房梁。如是几次后,他的病况果真有了好转。
他不会知道他病情好转是因为我的灵血,为此我不禁略略感到有几分失落。有一日,我终于忍不住来到他窗口,站在窗外看着他——我既不愿就此离去,又害怕被他看见、再度赶我走。
可是,那个凡人却似乎拥有法力一般,仿佛知道我就在他窗外,目光有时会有意无意地瞟向我所立之处,那个时候我则会匆匆躲入暗处。然而当我再度翘首张看时,发觉他的目光已落在手中书卷上,再不向我这边望来一眼。
如此徘徊了数日,我甚觉疲惫。
数日后的某个黄昏,便在我满心惆怅地决意离开之际,他忽然从轩窗前探出头,对我说:你进来吧。
……
我从门口现出身来,迟疑地望着他。却见他朝我温和的微笑,用诚恳的眼神证实了我没有听错。
我咬了咬唇,终于走上前去,看着他,不冷不热地问了句: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得走,你让我留我就得留?
他没有回答,脸上挂着一抹澹宁温柔的笑意,对我的顶撞丝毫不以为忤,徐徐伸出手来,在虚空中轻轻一抓,却什么都没有握住,便徒劳地放下。
我不知道那一刻,他究竟是想握住什么,便疑惑地望着他。
他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微笑问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叫我“姑娘”,而不再是“狐”。
可是,他问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从记事起,我便从未有过名字。
一只畜生是不会有名字的。而后来上了巫山后,姑姑也从未给我起过名字。
终于,我沮丧地摇了摇头。
他瞬了瞬目,继而笑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我很喜欢这句诗。你以后,就叫江离罢。
……
江离。一千多年后,当年那些往事都已随着时光的变迁而模糊,那些故人也一个个从我这没有尽头般的生命里远去,唯独这个名字,始终常伴着我。在我有生之年,它便不会被无情的时光之斧磨灭。
或许,他不过是寂寞得久了,希望有个体己的人陪伴在身旁而已罢?——那个时候我不由得想。一个先后失去了结发之妻和所爱之人的人,先遭父皇冷落,后又被兄长放逐,屡遭贬爵,怎能不寂寞?
七既惸独而不群
子建的发妻崔氏很早便过世了。据说当年她穿了一件冒犯天颜的衣服,于是被魏王——即他的父亲曹操,一杯毒酒赐死。
那个权贵出身的女子是不幸的,无论她一生的爱情还是最终的结局。
她一生都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下,未曾得到过自己夫君真正的宠爱。而关于自己夫君与他嫂子的流言,多年来已沦为贵妇小姐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或许曹操的赐死,对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而子建更是不幸的。这种不幸不仅源自于他无法自制地爱上了一个年长他五岁的女人、并且这个女人还是他的皇嫂,更是由于,一腔赤诚的他,一直为他那心胸狭隘的皇兄、以及那个男人的儿子猜度防备。
作为一个风骨清奇的文人,却生在这样一个诸侯割政、民不聊生的乱世,注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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