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仍是不懂得天庭的规则。就如一千年前,那个叫“曹植”的人不懂得这个人世间的规则。
我并没有如愿修得仙身。或许,我永远也不会羽化成仙。倘若他不来下界看我,我便也不会去天庭找他。
又何苦去找他?天庭里有他痴心守候的爱人,广寒宫里还有他的原配妻子……而我呢?
——在他的生命中,我又算是什么?而那所谓的“宿命”,又算得了什么?
回想起千余年前,姑姑的那句箴言,我突然有些想笑,然而笑至唇间,却牵起了喉中涩意。
——倘若你要为他续命,也不是不可。但耗损自己的心头灵血,你可知代价将是如何?
——你将背负诅咒,承受永世孤寂之苦。无亲、无爱、无欲、无求。
一滴泪水,由我眼角坠落。那一日,巫山漫起了弥天的雨雾。
那场雨直下了三日三夜,我听见迷朦的烟雨中,山下响起一片喧声:神女哭泣了……
神女哭泣了吗?我望着缭绕在巫山十二峰的云烟雾雨,忽然记不起,自己究竟是不是人们口中的“巫山神女”……忽然仿佛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又从何而来?
十四专思君兮不可化
六十年,即世人口中的“一甲子”。传说六十年为一度轮回。等待往生的人们,将在六十年后喝下忘川之水,进入新的轮回,洗去前尘记忆。
然而这一切之于我而言,不过是人类的传说而已。对于我这种无欲无求、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荒诞离奇的传说。
这六十年里,中原王朝结束了它的统治,赵氏子孙继承了先祖的容光,却没有继承到先祖的半分血性,将大好河山拱手送给了蒙古人。
蒙古人将这片大地上的人们划分为四个等级。毫无疑问,汉人排在最末等。
然而,这一切皆与我无关。我依旧安静地旅行、跋涉,留心记录这人世的离合悲欢,将那些故事撰写在我心中,同时尽可能地帮助一些人——那是我无涯的苍白生命中,所仅能够打发时间的事了。
那日,我行至秭归附近,在江边祭拜了一代大诗人屈原。
这个时候,我闻到一阵久违的杜若香气,正从远处而来。
有人在我身后曼声吟唱: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我全身一震,仿佛听见了那个人的召唤,顿时回首望去。
只见一少年长身玉立,白袍如雪,袖袂翻飞,意致闲雅,风骨清奇。长风吹过,他身上有清苦的杜若香气弥漫而来,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他的眉眼神情、温暖笑意,皆似极了那个人,也似极了许多年前巫山下向我求药的那个孩子……
恍然间,我似乎明白了一切。又或者是更加不明白了。
仙子,你……为何哭了?
见我怔怔望了他良久,或许泪水已在我毫无所觉的时候漫出了眼眶,那个人是惊讶地脱口。
尽管心中思潮翻涌,我的语音却是极为平静而克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亘古不变的天风般清冷淡漠:你是谁?为何来到这里?
我是书生。
听你口音,像是南方人。你从何处来?
我从江南来。循着长江之水,一路跋涉,准备要去巫山。经过此地,顺道来祭拜屈原老夫子。
我沉默了。只听书生继续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常常做着一个梦,梦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反复召唤我,让我长大后定要循着长江之水而上,去巫山寻找一位仙子……
说到这里,他有些困惑地瞬了瞬目,旋即苦笑:仙子请莫笑我,其实连我自己都感到荒谬——便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我才刚及冠便辞别了亲人,跋涉千里,去往巫山……可是,梦中那位仙子,究竟是否存在呢?仙子,你为何又哭了……
他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我没有留下一句告别,便径自转身,缓步离开。
他没有骗我。他终究是兑现了他的承诺。但我知道,我深爱的那个人,已经永远永远、再也回不来了。姑姑的箴言是对的,我注定将独自一人背负诅咒,承受永世孤寂之苦,无亲、无爱、无欲、无求。直到沧海枯竭、山岳成尘、星河陨落、人世离散,直到我形体消亡、精神寂灭的那一日。
因为他曾为了我,舍弃了他的全部。而他唯一无法给予我的,却是他的生命。
他在风里、在水里,在我每一日呼吸的空气里,在六界之外洪荒之中。他无处不在。
只是,我再也等不到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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