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太医血泪史》
第一章
每每严小武向我哭诉江湖武林是多么凶险,所谓大侠是多么凶残,他们江湖小虾米又是如何刀口舔血,提头过日子,我都嗤之以鼻。明明我们太医才是真正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人!
据不完全统计,我们最常听到的三句话分别是:
一,治不好她/他,朕要你提头来见!
二,她/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三,连这点病都治不好,朕养你们何用!
反正,把人治好了是我们的天职,没多什么赏赐,要一个没疏忽,轻则一个人死重则大家一起死。简而言之,太医这份工作,收入低、风险高,偶尔可以兼职做外快,比如替东宫娘娘给西宫娘娘打胎,或者替西宫娘娘给皇上买点壮阳药,干的竟是些有违我们医道的龌龊事儿。
我就问爷爷了,做这种事不是太伤天害理,有违我们医者父母心的医道吗?
爷爷说:“去他妈的医道!活下去最重要!”
这话听得我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思来想去,想要活下去,必须得脱了这身太医院的制服,远远离开皇宫,但谁让我有个被称为“医圣”的祖先,拼尽最后一口心头血,把高祖皇帝从鬼门关拽了回来,高祖皇帝龙颜甚悦,赏了一块匾额,说了一句“世代行医”,就此决定了我宋氏一族几百年的命运。
医术这种东西是不会遗传的,如果高祖皇帝能明白这一点,也不会有我今天的悲剧了。
严小武从外间跑来,吭哧吭哧喘着气,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小武,你肾又虚了。”往常他跑个一千里都不见喘。
严小武缓下脚步,双手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医院传话来,急召所有太医到西华阁!”
我眼皮跳了两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西华阁里住的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如今这一急召,不是有事就是有病,而且恐怕还不是小病,其实无论是有事还是有病,这都不是我能解决得来的……爷爷在世时常说,太医院那帮人都是庸医,跟他们在一起早晚被拖累。
我对那帮子人也是恨其不争气,如果他们医术高超一点,那就用不着我爷爷了,那我爷爷就不会这么受陛下青睐了,我爷爷不这么受陛下青睐,我也不用在爷爷死后顶着万钧压力继承祖业了……
对于我的义愤填膺,爷爷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算了,他们就算是庸医,好歹还是个医生,而你……”在我惶恐的目光中,他流露出惨痛的表情,“简直是个屠夫……”
爷爷对太医院的未来做出以下判断——早晚通通死在我手上。
我觉得,这一刻就要来了。我的手心发凉,额头冒汗,颤抖着手拉住严小武的衣角:“那啥……你有打听到,西华阁那边是出什么事了吗?”
严小武压低了声音说:“怕是好不了,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都是其他宫里派人来打听的!”
当今陛下年仅二十,登基不过两年,尚未立后,也无子嗣,后宫妃嫔三三两两,雨露均沾,只这西华阁的华妃多得几分青睐,后宫众人此时见此阵仗,只怕宫里早已烧开了。既盼望着华妃遭遇不测,又怕她是怀上龙种。
若是遭遇不测,我断然是救她不成的,若是怀上龙种,把个喜脉何需这么多太医,更怕的是自己不知有孕,却又无意中小产……
我这头真真是疼得紧啊……
作为宫里唯一的女太医,我义不容辞地成为“妇科专家”,哪个妃子例假不调身子不爽都要叫我,我凭着下三滥的医术,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从心理上对妃嫔姐姐们进行爱的治愈,至今尚未露出破绽。
只是不知……唱歌能不能解决小产问题。
只这么一会儿,我已在心中转过了各种可能与解决方案,最终还是决定:死就死吧,进宫去!
严小武早已张罗好了轿子,我上了轿,他跟在旁边一路小跑,到了宫门口我下了轿子,他又提着我的药箱随我进宫。
宫门口停了不少轿子,我略略一数,心道太医院的老骨头们还真是赶死队,这么一会儿就都来齐了,真是可敬可谓。
还没到西华阁,就看到周围都是探头探脑的人,各种窃窃私语,到得西华阁外,却又是一片寂静。守卫认得我,赶紧让我入内,我放轻了脚步,几乎是踮着脚进去。
西华阁里,淡淡青烟缭绕、幽幽香气飘渺,七重薄纱后,隐约跪了一地的人。我的心脏跳得更快了,眼角瞥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立于屏风侧,我斟酌了一番,决定还是不请安了,悄悄地躲到一边跪下。
这时一个太医诊脉完毕退下,跪在那明黄身影之前,颤声道:“恭喜陛下,华妃娘娘这是喜脉。”
一个低沉的声音淡淡道:“是吗,再诊。”听不出喜怒。
这事不寻常,妃子有喜,皇上怎么能是“听不出喜怒”呢?不是喜,那必然是不喜,既然是不喜,那必然……
我眼皮又在跳了!还跳出了节奏!这分明是一首十面埋伏!
连我都能想出这其中不合理之处,更何况那些人精似的太医。但是几个太医上去,诊断结果均是喜脉。想必这是喜脉没有假了,让他们欺君他们也是不敢的。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到那个声音又道:“宋灵枢呢?”
瞬间无数道目光向我刺来,我哆哆嗦嗦道:“微臣在……”
“你去把脉。”
“诺。”我提着衣角上前,余光瞥了皇帝一眼,这一眼不凑巧,正好被他抓了个正着,吓得我赶紧低下头,脑海中却仍是他那张略显阴沉的脸。
我装模作样地按在华妃伸出的手腕上,皓腕如雪,五指如葱,脉搏嘛……那么多人都说是喜脉,那肯定是喜脉了。
我收回手,站起身转了个圈跪下,磕头道:“回陛下,华妃娘娘确实是喜脉。”
“喜脉……”他沉吟片刻,又道,“宋灵枢,你抬起头来,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心头咯噔一声,有些莫名,有些惊慌,却还是遵从圣旨,抬起头来,不敢直视龙颜,便直勾勾盯着房梁,面无表情道:“回陛下,华妃娘娘确实是喜脉。”
我的余光能感觉到他唇畔刹那间扬起的弧度。“是吗……太好了……”
最后三个字,让在场所有太医都松了一口气,但下面三个字,又狠狠堵了一口气回去。“那么,几个月了?”
这下热闹了,有人说两个月,有人说三个月,还有人说四个月……
果然是群庸医啊……我默不作声,直到皇帝又点了我的名,问道:“宋灵枢,你说。”
我俯首答道:“微臣以为,应该是三个月左右。”
嘿嘿……这样一来,如果是两个月,那就是三个月左,如果是四个月,那就是三个月右,如果是三个月,那就更准了。
“嗯。”皇帝点了点头,我正想跟着松口气,他又说,“那今后,就由宋太医全权负责华妃的起居了。这是朕第一个龙儿,如果有任何差池,宋太医,你就提头来见吧!”
来了来了又来了!不管多少次,听到这句话我都是难忍悲愤之情,以头抢地呜呼道:“微臣……遵旨……”
第二章新的文字(1)
我常常想,如果华妃出了什么事,皇帝会不会真的要我的命,好歹说,我们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感情啊……
当今这个皇帝,当年的八王刘希,可以说是我爷爷一手救回来的。刘希在皇子中行八,不上不下,本就是不怎么占优势的排位,又因为娘胎中带病而来,自小体弱多病,先皇尚武,这个病弱的八皇子就更加入不了他的法眼了。宫里的人个个势利,见八皇子母子失势,便都踩到头上来,克扣俸禄,挪用衣食,八皇子病重高烧,甚至连太医也请不起。是八皇子宫中的小宫女拦在我爷爷回府的路上磕头跪求,我爷爷这才给刘希看病诊治。
刘希得的是什么病我也不懂,但是看爷爷神色也能猜到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头疼耳热。那小子长我三岁,却是长得比我瘦小,下巴尖尖细细的,真是巴掌大小,苍白的脸蛋上长年泛着诡异的嫣红,走不上几步路便气喘吁吁,谁都料定他活不过十岁,却没想到让爷爷一治十年,生生根治了那些毛病,不经意间一转眼,他竟比我高了两个头去,不复当年怯生生的小模样,也学会了用鼻孔看人,冷言冷语对我说什么“提头来见”,真是……忘恩负义!
帝王家果然没几个好人!
我在心中骂骂咧咧,面上却是恭恭敬敬,刘希说没两句就有人进来通报消息,耳语几句,刘希面色一沉,便随来人匆匆离去,众太医待刘希走了,这才彻底放松神经。我从地上爬起,扭头朝床上看了一眼,华妃已坐起身来,一双美目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满是幽怨。
别那么急,还有得几十年让你幽怨的。
我叹了口气,拂袖而去,刚走出几步,就看到刘希身边的大宦官富春向我走来,脸上带着笑意,恭敬道:“陛下说,华妃怀孕是大事,不容闪失,让宋太医就近住着方便照看。”
“这……只怕于理不合啊,外臣不得内宿……”我纠结啊,我烦恼啊,我抓狂啊!
富春笑道:“宋太医无需介怀。外臣不得内宿,怕的是□宫廷,宋太医是女子,便无此顾虑了。临水宫已为宋太医打理好了,宋太医即可入住。”
我大惊道:“临水宫!这只怕更不合适了!”
临水宫比邻刘希的寝宫,这宫殿虽无定论,但向来默认是皇后寝宫,我一个太医怎么可以住那种地方!
富春微微笑道:“陛下如此安排自有深意,宋太医还是遵旨吧。”
说罢便不再理我,扬长而去,留我一脸呆滞。
这一脸呆滞持续到了晚上,当我在临水宫用膳时。
刘希果然很有深意……
他让我住的是临水宫外围的一等宫人住所,仔细说起来,就是下人房。自作多情多烦恼啊……
我抓了抓脑袋,扒拉饭菜。
宫里的伙食到底还是比家里好多了,想必也是因为我太医的身份,又是华妃娘娘的专人太医,待遇又高了一些,这饭菜绝非严小武那一介武夫能比。
我得了圣旨留宿宫中,严小武就没这必要了,一早扔了药箱自己屁溜屁溜回家了。那家伙也是我爷爷好心收留的孩子,当初在街上为了一个馒头跟人干架差点引发血案,我爷爷用了一个肉馅馒头把他带回了家,这一留就是十几年,耳濡目染的,他也会了一些医术,不用把脉只看气色就能知道对方的情况,比如他常对我说:“宋灵枢,你要死了。”
每次他说完这句话,我都会被爷爷罚站罚写字罚闭门思过,这么算来,严小武的医术也有半桶水了,而据说他的功夫还比他的医术多了半桶,江湖人称“来一桶”。我一直这么以为,直到严小武忍无可忍解释说,其实是叫“来一捅”,因为他是个耍枪的,这三个字意思是“来了一定要捅一枪”,跟那些用剑的说“剑出必见血”是一个道理。
我说:“严小武,你真是逊毙了,连外号都矬得这么儿童不宜。”
而爷爷竟然想把我许配给这么个外号如此淫邪的人物,想起来我都有些内伤。
刚吃过饭,宫人就送来了据说是严小武托人送进来的东西,我翻看了一下,除了换洗衣物,就是逃命工具,里面还藏了一张纸条,歪歪扭扭的几条线,我看了半天看不懂,又去翻看背面,只见上写——背面是宫里地下通道的地图,出事了自己逃出来,我就不接你了。
我默默收起来,再一次感谢上苍给我这样一个可想、可怨、可恨的王八蛋。
东西刚收好,便又有宫人来传话,说是西华阁的召见宋太医。我匆匆披上外套,便跟来人去了。
意料之中的,刘希也在西华阁。
华妃薄施脂粉,靠在刘希左侧,一副小鸟依人的柔弱模样。我心道原来刘希竟是喜欢这一类型,这定然是自恋的缘故了,刘希少年时可比这华妃柔弱多了,小鸟依人多了,也美貌多了。华妃的哥哥是兵马大元帅,将帅世家出身的女人,这柔弱都是装的吧。
刘希扶着华妃坐到床畔,不似下午那般阴沉莫测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话语间慢慢都是柔情。他对华妃说:“你有孕在身,身子虚弱,不要下床了。”一转头,对着我冷漠道:“宋太医,华妃说身体不舒服,你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点头称诺,刘希也不走开,便坐在床畔,让华妃靠在他胸前,我战战兢兢上前,不得不承认,那一身明黄对我很有杀伤力,简直要亮瞎我的狗眼了。我低着头看华妃的手腕,目光所及,却还是大片的明黄色,从膝上到衣摆。
我一直觉得这颜色就像灿烂的粪便,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争着穿。当年我跟刘希还算比较熟的时候,也曾没上没下地跟他胡说八道。他登基那日,我跟着爷爷例行给他做检查,我看着他一身粪便颜色,哎哟哎哟两声,笑着说:“刘希,你穿上衣服我都不认识你了!”
爷爷拍
了我的脑袋一下,叱喝一声:“大胆!”
刘希轻咳两声,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粉色,有些尴尬地扫了我一眼。那样的神情,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
我原先也以为,衣服终究也只是衣服而已,人不会因为穿了不同的衣服而有什么不同,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八王刘希早就没了,现在在我面前的是皇帝刘希。我当初大大咧咧地直呼他的名字,现在是不行了,民间为了讳皇帝名字,“希”字不能用,百姓也没了“希望”了,我也没有了。
我想得出神,也不知呆了多久,直到刘希提高了嗓音喝了一声,我才惊醒过来,撤了手摸摸自己的手腕掩饰慌张,扭头看向华妃。“华妃娘娘可有什么不适症状?”
华妃柔柔道:“总是觉得恶心,作呕。”
我微笑道:“这是孕妇定然要经过的一个阶段,华妃娘娘无需担心,微臣回去开两帖方子,娘娘按时服用,症状便会有所减轻。”
等回去再让人去太医院拿点孕妇妊娠期用的药便可以了,让我写我却是写不出来的。
其实,刘希是知道我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让我来给华妃诊治。
华妃倒是不疑有他,柔顺地点点头,柔荑覆在刘希手背上,轻声道:“陛下,今晚留下来陪臣妾好吗?”
刘希自然是微笑点头道:“好,你先歇着,朕先去一趟书房把余下公务交代了便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