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帝既惊又喜,思虑一番,下殿来将卫政扶起,道:“朕几个孩儿中,政儿最得吾心。此番你既然有建功立业之心,为父又岂不成全?边境苦寒之地,你去磨练一番也好。对你将来继承大统也是百益无害。”卫政见茂帝出此重言,未免一惊,心里却也十分感动,忙又跪倒:“儿臣绝无此念。父皇鸿运承天,必当万岁万万岁!”
不日便有圣旨到,赐封卫政上将军衔,统领精兵三千前往北境,并号令边军,操练整合以防犯境贼寇。靖王府上下忙碌,为此次远征打点行装。
卫政却另有一事操办。大华礼制,皇室宗亲订立婚约须查实宗谱姓名、祖宗门庭,因冷雅澹尚未录宗谱,依制并无资格婚配。卫政想于出征前把婚约定下,首要便是得冷家承认这个孙女才行。虽说他身份尊贵,依礼却也不好干涉别人家事。唯一的法子就是私下行事。他几次想要拜访冷越山,却听说冷相自入秋来身体抱恙、缠绵病榻,访客外人一概不见。
这日卫政与冷雅澹又约于西山雅庐。雅澹自也听闻了卫政要出征北境的消息,不免有些郁郁,又心知以后见面难得,只能强作欢喜。卫政也看出来她情绪低落,便讲几个笑话来逗她。雅澹知他心意,待要笑又笑不出来。卫政见她如此,心中怜惜,便向她细道:“我虽生在皇家,看似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实则男儿建功立业的志向,却不比别人少一分。如今我有此良机,自当投报国家,虽九死一生亦无悔矣!”雅澹听闻更觉不祥,嗔怪道:“子昂怎么胡说起来?报国之志固然高远,也未必就得觅死求生的。澹儿不爱听!”卫政最见不得她撒娇,立刻便缴械投降,笑道:“是了。什么死啊活啊,都是空话!我这条命何等珍贵,可得留着迎娶美娇娘呢!”雅澹脸上绯红一片,却问他:“此去却得到几时能回呢?”卫政笑:“不多时,去去就回!”雅澹道:“又来哄我!”
卫政贪看她满面飞霞,故意逗她:“澹儿可会想念子昂?”雅澹轻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却是《诗经》一首“雄雉”。卫政大为感动,情不自禁靠上前去,将雅澹螓首纳入怀中。两人静静依偎片刻。卫政道:“此行虽说无甚艰险,我却怕夜长梦多,万一谁家登徒子趁我不在捷足先登,可如何是好?”雅澹不由浅笑,道:“澹儿还怕殿下在外逍遥自在,没两日便将我抛到九霄云外了呢!”卫政闻言便笑道:“既然如此,不若澹儿就与子昂定下三生之约!”雅澹低首不语。
卫政正色道:“我自新波偶遇澹儿,日思夜想,无不是你;我痴长十八载,除了国事功课,只有澹儿一人使我萦挂于心。澹儿于我,是知音,也是唯一想要的伴侣。遇见澹儿,我方知什么叫‘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如若澹儿拒绝我,我便心死,将终身不娶!”
雅澹红了眼圈,喃喃道:“子昂……”
卫政见她迟迟不回应,心中忐忑;观其神色,却也不像反感自己。他日常谈论国事慨然自若,处理这等小儿女情事却有手足无措之感。眼下也没了主意,只将眼睛紧锁于雅澹脸上,希望能瞧出个一二来。
半晌,雅澹方道:“澹儿迟疑,并不为其他。实在是身份卑微,云泥之别。子昂鸿鹄于天,将来……权倾天下,所需不过时日而已。到时候,你便知道人间美色,不过浮云。你今日所做所感,也不过少年风流而已。”
卫政不料她小小年纪却有此等感悟,一时竟语塞。雅澹又道:“澹儿虽然身在相家,母亲却不过一介乐伶,居无定所,身世飘零。今天是皇家的人,明天也许就被赏赐下臣。况且澹儿血统不纯,时至今日,也并未被冷家承认,不过私生子而已。子昂若与澹儿结亲,也不过使明珠蒙尘、君子蒙羞罢了。”
卫政越听越觉不悦,便扳正她身子,重声道:“你这番话却也忒小看了我罢!你怎知我就是少年风流、贪图美色?若是如此,我何须费尽心思,几次三番想给冷相递话?”越想越火,竟丢开手,负气坐于一旁,再不言语。
这下雅澹也觉得自己别扭太过。这原不是她怀疑卫政一片真心,只是身世孤苦自卑所致。眼下卫政着恼,却是自己不对,她姑娘家脸皮薄,也不知道该怎么哄转他。二人便一个负气,一个无措,干坐半日。
还是卫政呆坐片刻,心说眼看聚日无多,何苦来哉浪费时间置气!一时反转身来,却见雅澹剪剪双目,波光盈盈,正欲语还休的看着自己。立时火气全消了,心里也暗怪自己没用,手却已然先一步伸了出去。
“罢了罢了。若再听见适才所说一言半语,看我还理你不理!”卫政咒道。一时又烦恼道:“你祖父告病,入宗谱一事也不知太常卿大人可做不做得了主。”雅澹低头轻声道:“子昂莫急。澹儿知道你心意便好。澹儿的心也与子昂一样。眼下出兵在即,殿前多少事要操持忙碌,实不应为我分心。况且澹儿尚未及笄,并不急于婚配,宗谱无我名录,子昂也好放心。子昂尽管放心出征,全力为我大华效命,澹儿自在原处,等候子昂大军告捷,凯旋归来!”卫政见她总算肯表明心迹,略略放下心来,细想也觉她说的有理,只好勉强答应。
第四章 苦鸳鸯缘浅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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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十月初八日,大军出发。雅澹听闻有百姓自发结队送行于城郊十里亭外,原也想亲身前去看看,却终未成行。最后她于家中净手焚香,奏得一曲《夕阳箫鼓》,以慰离人。
十五年冬,天象异常,天气比往年暖和许多。雅澹庭院中一棵海棠树竟巍巍然开放。花固然娇美,人心却不安。冷家上下便有私语传此花开得妖异,必有妖孽作怪。因花开在雅澹院中,流言便围绕着雅澹母女,左右不过是妖精转世、惑主败家之类的话。雅澹虽不在意,冷家上下却愈加冷淡她。
幸而边境时常传来捷报,称卫政坚壁挫锐,慎择战机,又主动追踪几只北狄精锐,破其不备,大获全胜!眼下北狄败兴而归,不敢轻易来犯。北境稍获安宁。雅澹心中欣喜,更不计较自身处境。只求安然度日,等待卫政凯旋那一天。
十六年农历新年,冷家祭扫祠堂。冷瑗便又向冷越山提出要将雅澹归入宗谱一事。雅澹心知父亲每年必然一提此事,然观祖父神色,只怕又是自讨苦吃、白忙一场。新年家中杂事也多,不日父亲就被派往东都准备朝中大祭。此事便又不了了之。
这日,日头昏昏,院中不知哪里跑来一条黄狗吠叫不止,惹得人心直慌。雅澹便想唤灵儿前去打发,却左右找不见人。她只得起身亲往,才出厅门,却见何姆妈慌里慌张跑进来,见了雅澹,未及开口眼泪先流:“姑娘,大事不好!”更要多说,却见院外熙熙攘攘涌进来一大帮子小厮嬷嬷,为首的两人手里却还拎着个散了架的人。细一看,却是灵儿!也不知还有气没有。
雅澹大惊,才要上前,却被何姆妈抱住:“姑娘,小心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为首二人嘿嘿一笑,却把灵儿丢在地上。雅澹和何姆妈忙上前去探,这可怜的孩子已然气绝。雅澹大恸,却听何姆妈嘶声道:“怎把一个孩子生生打死了呢!”
雅澹咽下喉中一口腥甜,强自镇定,沉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首的冷笑道:“姑娘,你娘亲做了苟且之事,现如今已经被关入黑牢了。老爷要小的们肃清门庭,把一干乌七拉左的东西清理干净了。”说罢就要动手来拉这娘俩。雅澹厉声道:“谁敢动手!”只听有人嘿嘿笑道:“姑娘莫要为难小的们。还是自己随小的们去见老爷吧。”雅澹道:“见!当然要见!我父亲现如今在东都操持国事,不知道是这次哪位老爷要清理门户?”那人道:“二老爷、三老爷都在呢!”雅澹大惊。
正拉扯间,却有另一小撮人从院门进来,为首的雅澹认识,是平日随侍冷瑗的小厮叫喜来的,看来冷瑗果在永宁不错,顿时心就凉了半截。如若父亲在府中也回护不得,想必是凶多吉少了。心里一横,却倒也不再惊惧了。
只听那喜来道:“我得老爷命令,特来请姑娘。你们休得无礼。”雅澹问:“可是父亲让你来?”喜来躬身道:“正是。请姑娘收拾些贴身衣物,只怕要挪挪地方。”先来那拨人奇道:“我们刚得了吩咐来请姑娘,怎么老爷又遣你们来?”喜来道:“老爷怕你们鲁莽,拿对付下人那一套惊吓了姑娘。”说罢还特地看了看地上灵儿的尸身。那拨人嘴上却也不服,吵吵道:“既如此,便把这老婆娘拿了去。”说着就上来拖了何姆妈推搡着走了。雅澹虽心急如焚,却别无他法。见喜来等人,也皆面目凝重,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一时回屋,也没什么可收拾,想要拿平时抚的焦尾琴和一些经卷,喜来却在院中喊:“姑娘莫要舍不得这些玩物!”雅澹惑想:“难道也叫我关入黑牢?”只拿了些贴身细软出了院门,却见喜来遣退旁人,只一人前面带路,且并非前厅方向。雅澹问:“我父亲在哪?”喜来也不答话,脚下匆匆,不一时竟到了西北角门。雅澹再定睛一看,原来是父亲冷瑗候在此处。
她脚下一软,几乎跌入父亲怀中,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冷瑗道:“可怜吾儿,今日受此惊吓!”也几要垂泪。雅澹哭道:“父亲,晴天里怎么突然霹雳?我娘亲犯了什么罪?”冷瑗道:“你莫要多问。今日遭此横祸,实在是为父的无能。你需速速离开,以后也别再回来!”雅澹大哭:“那娘亲怎么办?”冷瑗道:“为父能保她性命自当尽全力,如若不能,只能来世再还她了。”雅澹道:“怎的如此狠心!”
两人抱头痛哭片刻。冷瑗道:“眼下火烧眉毛,吾儿还是赶紧走吧。为父只能为你打点轻装,你且去鄯善使馆避一两日,等为父安排妥当,再送你远避他乡。”雅澹道:“我是大华朝人,鄯善使馆怎么会收留我?”冷瑗到:“使馆内有一鄯善乐官名杜阿赫,与你娘亲私交甚好,你可先去他那盘桓。”又接过旁边一个包袱,道:“里面有些细软银钱,便去吧!”
雅澹抱着包袱,一路凄凄惶惶,到了城郊鄯善使馆,赶车的人对她道:“姑娘,小的是临时受雇,只能送姑娘到此了。”雅澹点点头下了马车。却见门庭冷清,只有一个看门人在清扫庭院。见有客来,也是十分意外。问她道:“这位姑娘来找何人?”雅澹问道:“此处可是鄯善使馆?”门人点头称是,却又道:“不过现在已闭馆矣。鄯善大使及家眷前日已回国,没有数月只怕无人会来交接。”雅澹大惊,又问:“那馆内乐官是否还在?”门人道:“自然是一同返国。”雅澹忙道:“那小女子可否在此处借宿几日?我,我可付钱资!”待要把钱银掏将出来,却发现包袱中并无银两。再细看时,雅澹欲哭无泪。原来她刚才六神无主,一直抱着自己从院里带出来的包袱,却把冷瑗给她的那个落在车上了。
门人见她也掏不出什么来,便道:“姑娘还是走吧。借宿一事小的实在不能做主。”雅澹无法,只能走出馆外。虽说今年暖冬,但毕竟冬寒,仓促逃命也没带什么厚实的衣物,雅澹在风中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冰冷、四肢麻木。天地脑海,皆茫然一片。
鄯善使馆离的清越府冷家不过十多里地,雅澹走了半日,天黑前也仍旧回到冷家角门不远处。她料想父亲既然叫她逃命,回家肯定是不行了。只能躲在远处角落里,看能不能见到熟人打探消息。及到天黑,却也没见什么动静。
待到三更,雅澹昏昏沉沉也有点迷糊了,却见角门前停了辆板车,不一时角门半开,里面出来两人,抬了三两麻席卷的物事丢在车上。雅澹心里突突直跳,见板车要走,也不及多想,忙拔脚尾随。
板车却行的不远,到了冷家几里外的树林里停下。待雅澹追到之时,车上两人已经挖了深坑,把麻席丢进去,草草埋了。雅澹远远看见,心里就明白了七七八八,却咬牙不敢哭出声来。待板车走远,她才上得前去,素手芊芊,却硬是把这座胡乱的新坟刨开。坟下麻席卷的,一个灵儿,一个是何姆妈,这第三个,却正是自己娘亲。这三人尸身皆是伤痕累累,面目全非。
雅澹大恸,几要昏阙。却硬撑着一口气,将三人重新收敛安葬。她手无寸铁,待到弄完,十指皆红肿破损,无一完好。天边已渐露白,她精疲力竭,倒在一棵枯柳下喘歇。不一会儿竟黑甜一梦,人事不知。
待醒转来时,已过晌午。雅澹这时才稍感神智清明,想到这一日来发生的事,不由又要落泪。她提醒自己道:“眼泪纵使流干了又能如何?我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娘亲姆妈都横遭不测。父亲又庇佑不得我。眼下剩我伶仃一人,身无分文,无家可归。难道也要死在这乱葬岗上?”她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只好闭上眼睛,略定一定神。
一时她睁开眼,看了看眼前黄土枯柳,山岗新坟,却心想:“弑母之恨固然要解,也需留的命在。”心里主意一定,便咬牙站了起来。自己搜罗了身上仅存一两件值钱首饰,思量着父亲毕竟冷家人,且性格怯弱保守,难以仰仗。为今之计,还是须依靠自己。永宁城既然呆不下去,便只有去母亲的故乡,鄯善了。
显昭十六年春,天降大雪。春雪冻死了大半新发芽的作物。到了夏天,又逢大旱。这年大华全国便开始闹饥荒。饥荒从中原一带开始,逐渐蔓延全国,到处皆是流民乞丐。北境虽无大战,小冲突却时有发生,国库日渐空虚。民间税赋便不得不加重。这样一来,民间生活更艰难困苦。
官僚日子也难过,各种徭役税赋执行不下去,便层层分摊,由各级官员负责督行。有那心慈手软的,上头交待不了,就办他个督察不力的罪,轻则掉了乌纱,重则累及全家。然这些搜刮了去的民脂民膏,却也难有几分最终落到国库里。也不过是经层层盘剥,又重新进了官员的口袋。这些勾当,上行下效,很快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饥荒持续三年,大华朝已是满目疮痍、危如累卵。
宫中亦不安宁。朝堂不振,内忧外患,累得茂帝日夜忧心、思虑过重,不久便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