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当他获悉郁无庄并不会同慕朝栖一块儿前去祭扫时,他的心里是有几分暗喜的——这说明了,郁无庄还无法探得女子最隐秘的过往。
那些从未被她主动提起的身世,那些连他也不太清楚的过去,郁无庄照样没法获知。
陆修知道自个儿的这一想法有些小人之心了,可那样的念头就是不受控制地蹦了出来。
又一轮昼夜即将过去,慕朝栖同陆修交代完后,便于当天晚上找到了正在房里挑灯夜读的陆子乔,用相似的说辞将她即将出行的打算告知与少年。
如此一来,该道别的人,她都已在临行前的这一晚见过了。
是夜,女子一声不响地仰卧在床榻上,两只眼直盯着屋顶发呆。
“睡不着?”觉察到女子细微的异常,躺在其身侧的郁无庄冷不丁出了声。
“嗯……”慕朝栖没有否认,依旧纹丝不动地望着房梁。
忽然,身旁的男子一个侧身,一条温热的臂膀揽住她的腰腹。
“我也睡不着。”郁无庄说着,叫人一时分不清是大实话还是玩笑话。
直到他静默了片刻后,突然又轻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回来”,才让心下一沉的慕朝栖相信,他是在很认真地说话。
但是,她该如何作答呢?
她说不准他们何时还能再见,更预测不了他们再次相逢时的情景。
是啊……这一别,从此便是分道扬镳了。
思忖至此,她的内心酸涩难耐。
老天给他们的时间太短,她还来不及好好地爱他,就要与他生生分离了。
她猝然想起了他在七月初七的那一日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他与她皆是被命运捉弄之人,何不联起手来,反排命格?
没错,他们的确都是被天命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人——但可惜的是,她答应他的那个“好”字,怕是不可能实现了。
她看似拥有掌控天下的神权,可到头来却仍是老天爷手中的棋子。
她无法复立乾坤,真正将自身的命格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而他,也无法与她携手共度余生。
再一次认识了这些残酷的事实,慕朝栖面上却是嫣然一笑,半说笑半正经道:“你会想我吗?”
郁无庄闻言不禁一怔,旋即,心上就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淌过。
“难得你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发自肺腑地表示着。
诚然,他的朝栖总是那般内敛而羞涩,要听她说上一句情话,简直比登天还难。
然而今天,她却主动说出口了。
这是否就意味着……
原本洋洋而生的喜悦之情骤然被理性的思考所取代,郁无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泰然自若的微笑,说了句“不过我很高兴”。
慕朝栖没有接话,似乎是在等候着男子的下文。
“那你会想我吗?”可惜对方并未立即给出回答,而是不地道地反问了。
“会。”时至今日,慕朝栖觉得他们相依相守的时间已然所剩无几,所以,她不想再藏着掖着了。
干脆利索的答复难免又让郁无庄略吃一惊,但不管怎样,答案是他想要的,因此,他愉悦地扬起双唇,一把拉过不再矜持的小妻子,顺利地将其揽入怀中。
“我也会。”他笃定地说着,情不自禁地用下巴蹭了蹭女子头顶的发从,“所以,你要早点回来。”
话音未落,慕朝栖已然心头一滞。
这一点,她定是永远也做不到了。
是以,她不能再答应什么了。
如此思忖着,她默默无言地将侧脸埋入他温暖的胸膛,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73
73、送别 …
翌日清晨,天公作美。
和煦的阳光一道接一道地洒向大地——在它们未有过多地进入屋子时,慕朝栖就先一步醒来了。
她看着两人相拥而眠的姿势,心头既是甜蜜又是苦涩。
她想,这是她所能汲取的最后一份温暖了。
从今往后,她就必须将他带给她的所有的爱恋,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唯有如此,他才能平安无事地活着,她也才能对得起千千万万的辅国子民。
凝眸于男子安详的睡颜,慕朝栖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然后伸长了脖子,在他那光滑的前额上印下了浅浅的一吻。
情到深处难自禁,意到浓时犹未尽。
曾几何时,她还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谁知今时此日,她却这般恋恋不舍。
正兀自陷入怅然的情绪之中,眼前的男子冷不防动了动眼珠子,很快就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醒了?”
他说着,她点头。
“唔……”
他笑着,下意识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没有任何挣扎,只是任他搂着抱着。
她不知道在短暂的迷糊后,他已经头脑清楚地想起了她今日就将离府的事实。
可是,他并未表现出丝毫异常,只是静静地与她温存了一会儿,便主动同她一块儿起身了。
两人各怀心事地穿衣、洗漱、用膳……没多久,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为防引人注目,慕朝栖特意换上了一身男装——用郁无庄的话说,简直就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同样为了避人耳目,她还提出要翻墙出门。
郁无庄哑然失笑。
他怎么会让心爱的女子通过此等难登大雅之堂的方式离开王府?
于是,他未作多少迟疑,就直接把她带到了那间看似寻常的书房里。
在初次入内的慕朝栖不由打量起屋内摆设的时候,郁无庄则当着她的面开启了密道的入口。
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木架,竟然暗藏玄机。
在架子上尽是看到些古籍的慕朝栖不禁如此暗叹。
随后,她跟着郁无庄步入了那条相当昏暗的秘密通道,由他牵着她的手,领着她一路走了出去。
让她更加未尝料想的是,郁无庄居然早已在出口处备好了马。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打算让她知道那条密道的存在。
她想,他几乎已经把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她——相比之下,她对他却还有着太多的隐瞒。
思及此,心中又是无尽歉疚。
不过,都不重要了,她欠他的,今生注定难还。
她只能远离他,默默地护他一世安康。
正心有戚戚地思量着,陪她走了一段路的郁无庄忽然放慢了脚步。
他发现,慕朝栖一直没有开口叫他莫要再送——仿佛跟他一样,都在潜意识里留恋着什么。
察觉到郁无庄渐行渐慢,慕朝栖也跟着放缓了行进的速度。
最后,两人心有灵犀地停住了步子。
相对而立,四目相接,一时间,竟是像极了一对舍不得分离的小儿女。
郁无庄久久地凝视着心爱之人,千言万语居然化作无声。
然而,千头万绪的,他终究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一路小心。”他柔声关照着,扬起嘴角,清浅一笑。
“好。”慕朝栖颔首应下。
“早去早回。”郁无庄兀自动了动唇,伸手将缰绳递给了慕朝栖。
“……”而这一次,慕朝栖只得以微笑示意。
是啊,她的确是要回到这座皇城的。
只不过到了那时,就是天翻地覆了。
慕朝栖默默地接过了郁无庄递来的缰绳,却迟迟没有翻身上马。
一想到这一别就是分道扬镳,她的心里便像被堵了块石头似的,磕得生疼生疼。
这一天,终归还是来了。
她真的好舍不得。
凝望着男子同样专注于她的眼,慕朝栖忽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头一回,她主动伸出双臂,抱住了郁无庄的腰身。
被拥抱的男子登时讶然。
而惊讶过后,则是满满的喜悦。
可这份欣喜,却很快被一种诡异的预感所取代。
他的朝栖,从未这样投入他的怀抱。
就好像……是永别前最后的相拥。
思及此,他心下猛地一沉,连带着圈揽着妻子的双臂,都不自觉地使上了力道。
不……不会的。
他这般告诉自己,直到慕朝栖恋恋不舍地离了他的胸膛。
“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她仰起脑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眉眼,宛如欲将他俊美的容颜一分一分地刻入心底。
“你也是……”郁无庄只得缓过劲来,露出温和的笑容。
他温润如玉的笑颜和柔情似水的口吻,终是让慕朝栖鼻子一酸。
从今往后,她大概再也见不到这样美好的他了。
好难受……真的好难受。
心中苦痛的女子只得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然后,勉为其难地在唇边勾出一个柔美的弧度。
牙一咬心一横,她蓦地转过身去,一跃跨到了马背上。
慕朝栖手执缰绳,深深地看了郁无庄一眼,留下最后一抹笑意,她抿紧了双唇,毅然决然地夹了夹马腹。
胯(和谐)下的马儿立即撒开蹄子跑了起来,慕朝栖知道,身后的心爱之人已然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她就要望不见他了。
然而,她却只能逼着自己不要回头——她生怕这一回首,就会按捺不住胸中翻涌的情绪。
要知道,早在她转过头不再去看的一刹那,她的脸色就遽然生变了。
平复的朱唇正以连她自个儿都未尝觉察的幅度微微地颤动着,她只是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就如同在竭尽全力证明着她的决心。
可惜,无济于事。
唇齿间的那一点儿疼痛完全抵不过她心里的伤痛。
原来,和自己喜欢的人生生分离,是如此叫人心痛的一件事。
绿水青山从此隔,情深缘浅能奈何?
无庄,再见了。
你要保重。
她想,很久以后,她依旧会在这人世间的某一个地方,追忆他们曾经的过往。
到那时,也许她早已孑然一人、形影相吊,而他,却已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此……便好。
视线渐渐变得有些模糊,慕朝栖却忽而绽放出似已释然的笑容,一路驰骋向北。
十日后,她只身入了一座云雾缭绕的山谷。
轻松破解了山麓处的阵法,她沿着山路蜿蜒向上。
抵达半山腰的时候,守护在那里的十来个辅国人一下子并没能认出她来,因此硬是扣着她,欲严加盘问。
他们明白,既然能找到这座山谷,并且仅凭一己之力就轻而易举地通过了他们布下的阵法,那么来人十有八(和谐)九是辅国的子民——只是,这个年轻的女子到底是谁?
宁可错杀一千、不敢放过一个的守卫们狐疑地打量着这陌生的女孩,令多年未归的慕朝栖一瞬无言。
罢,这也怪不得他们。
毕竟,她当初离开这座山谷的时候,尚未及豆蔻年华。眼下已有约莫七年过去了,她既已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美人,相貌自然有了较大的改变,何况,她当年本就很少抛头露面,所以这山谷里的人,哪能个个都认得出她?
如此思忖着,她侧首瞅准了不远处的一块巨石,猝然挥手一动。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块好端端的大石头遽然被击得四分五裂,霎时吓呆了在场的旁人。
“你们不认识我,总该认得神契之力吧?”
诚然,在来时的路上,慕朝栖就已挑了个人迹罕至的树林,试着使用她身上那已然开启的神力。
当时,她仅仅是集中了精力,将体内的一小股真气倏地向四周释放,就将周围五步之内的树木几乎拦腰折断。
说实话,眼见小小的一发居然威力如此,饶是她这个新一任的“神契”也不免目瞪口呆——更别提此情此景下的这些辅国子民了。
慕朝栖略微调整了气息,从容不迫地扫视着视野里那些瞠目结舌的人们。
她必须收好这股力量,否则,很容易伤及无辜。
是了,自那一日初次尝试神契之力后,她就萌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有一股暖暖的真气在缓缓流淌,它们不断地轻抚着她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让她只觉通体舒畅。
她很快就记起了,七月初八的那一天早晨,包括七月下旬她第二次与郁无庄行房后的那个清晨,这种奇妙的感觉都曾出现过。
诚如银婆婆所言,按照天权国信物上所记载的文字,自从她与男子圆房后,她体内沉睡的神契之力就被唤醒了——只不过,彼时她不知其事,故而未能察觉。
果不其然,在慕朝栖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之后,终于有人先一步茅塞顿开。
“玺……是玺主!”一名年过三十的男子头一个缓过劲儿来,直接冲着慕朝栖屈膝下跪。
“玺、玺主大人!”
“参见玺主大人!”
众人接二连三地反应过来,纷纷效仿那男子,诚惶诚恐地向慕朝栖行跪拜礼。
来人神乎其神的力量,帮助他们想起了那个天大的秘密。
辅国皇室之女所诞下的女孩,都具备成为神契的可能性。
然而,由于十年前的那场国难,现如今,举国上下仅存有一位“神契之女”。
她,就是当年三公主与慕驸马膝下唯一的郡主——慕朝栖。
与此同时,鉴于大皇子在临终前将辅国的玉玺交托给了慕朝栖这个小表妹,因而辅国幸存的子民们亦称她为“玺主”。
可以说,在这个聚集着辅国余民的小天地里,她慕朝栖就好比是执掌皇权的一国之君。
而今,她更是不负众望地拥有了神力,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神契——毋庸置疑,这下她在臣民心目中的地位,也就愈发崇高和神圣了。
眼见一群年长于她的人们皆跪地不起,慕朝栖连忙吩咐他们速速起身。视线在一行人之间转了个圈,她又问起了银婆婆的行踪。
这些年来,她长期身居谷外,谷中大小之事,都是由辅国三公主的小姨——也就是她的姨婆负责料理的。
“回禀玺主,银婆婆此刻并不在谷中。”
听闻上述答复,慕朝栖不知该窃喜还是歉疚。
多年来一直替她代管玉玺的婆婆出谷在外,她就可以趁此良机,重新取回辅国玉玺的掌控权。
如此一来,即便将来她有意护住郁无庄的企图被婆婆发现了,她也能够以一国玺主兼神契的身份,执掌玉玺,发出号令。
饶是一心欲置郁无庄于死地的银婆婆,也会因为恪守君臣之礼而不得不遵从她的意愿。
慕朝栖不由自主地望向远方,微不可察地垂下了眼帘。
她并不想同婆婆闹到这一地步,但是为了保住她心尖上的人儿,她已别无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时过境迁言路塞,人走茶凉能奈何——以上改编自本章内容提要74
74、天意 …
深秋将尽,百花凋零。
距离与慕朝栖分离的那一日,已然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那日清晨,郁无庄只身一人伫立在天地之间,久久地凝望着伊人远去的方向。
他仍旧清楚地记得,那抹倩影消失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是如何的怅然若失——就好像心头的肉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荡荡的,无以填补。
不过今时此日,他才深深地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钻心之痛。
火云回来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