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上,迎驾八皇子的事,岂是我等布衣百姓可为?”
景天帝不赞同地摇摇头:“非也,若大张旗鼓前去迎接,皇儿反倒不会理睬。何况……”他顿了一顿,脸上难掩失落之情:“这其间的缘故,你到时自可明辨。朕,也有难言之隐啊。”
任天凝了然地颔首应道:“这样的话,皇上准备何时让我动身?”
“不急,你先到蒙阴城休息几天,到时候具体事宜朕会安排专人细细说与你。”景天帝见她如此迅速地应承下来,态度不卑不亢,不由得暗自赞叹,好一个性情女子。
去救八皇子麽?这个任务也许很难,也许很简单。正如景天帝所说,其中缘故,要见了八皇子的面才能分晓。在任天凝少得可怜的印象当中,八皇子曾经有个外号叫做白马将军,他十六岁就率领千军万马在西边的疆土上征伐,守卫国土,驱除流寇,击退来犯的西汜大军,夺回了先帝在位时被西汜国掌握的十三州,战功赫赫,为时人所称颂。谈话结束,景天帝很是满意,唤来一名侍从,从侍从手中拿起一件物事,递给了任天凝。
任天凝接过一看,是一只碧雪含芳簪。景天帝负着手站到她面前,不无怀念地说道:“这本是煜非的母妃生前留下的一件宝贝,很得她喜欢,朕一直珍藏至今,如今送与你罢。”
任天凝的手僵在半空中,握着那只精美的簪子回道:“皇上万万不可,既然是贵妃心爱之物,须得好生保管,怎能落入他人之手。”
景天帝阻住任天凝递回来的手:“宝剑配英雄,这东西,配上你这个美人,恰到好处。”
任天凝还想反驳,却见他一脸肃穆,语气坚决:“你此番去迎朕的八皇儿,也需要一件证物,这东西便当得此任。三小姐万不可推辞了。”
无法,她只好将这只价值千金的簪子收回袖中。
景天帝一撩袍子,踱步向外走去:“朕今日还得回宫,就不作逗留了,三小姐到蒙阴城静候朕的音信罢。”
任天凝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等他迈出上厅的门,便脱口而出:“皇上,请等一等。”
☆、去往蒙阴
房门紧闭,云焕喘着气躺在床榻上,手按着胸口,墨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地铺洒在床褥上。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从香囊里掏出一颗药丸子,吞了下去。片刻之后,气息稍稍平复了一些,他伸出手,就着光细细端详绣工精细的香囊,这是任天凝送给他的,里面装着干的茉莉香片和千心澜研制的药丸。
云焕苦笑了一下,他是知道的,任天凝大哥对他的态度并不友好,甚至无意之间戳中自己的伤心事。任天凝那样的大家小姐,难道真的没有怀疑过他的出身和曾经遭受过的那些难堪麽?
他自然是不信的。可,他心里隐隐的期待又是什么?他搞不懂。
不知躺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后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云焕。”任天凝在外面轻声唤道:“你可是在生气?我替大哥向你赔礼来啦。我大哥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真的,若是为这个伤着身子,岂不是白费了那么多气力调养。实在是不值得啊。”
她还是来了吗?云焕原本闭着的双目忽地睁开,桃花眼里闪烁着一丝欢喜。他快速起了身,去开门。
开了门,正好对上任天凝巴巴的眼神和些微紧张的表情。见到彼此安好,两人都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用过膳了吗?”任天凝扫了一眼他身后的桌几,迅速得出一个答案,云焕没有用午膳,就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下午,生闷气麽?
云焕见她一脸关心,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小媳妇似的,斤斤计较。都说女人心,海里针,他怎么会跟个女人似的跟自己过不去呢?
“进来吧。”云焕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淡然地迎她进门:“方才有人送来午膳,我吃不下,就撤了。”
“哦。”任天凝细细打量他:“你不饿麽?”
“还好。”云焕应道。
任天凝朝门外招呼了一声,一个侍女跑了进来,任天凝让她去端些点心来。
云焕默默地坐下,静默了片刻,在任天凝的注视下说道:“天凝,我并没有生气,不怪你大哥。”
任天凝点点头笑道:“原来是这样,我放心啦。”
云焕看到她碧瞳里一片静谧,暗自叹息一声,又说:“你不好奇麽,我跟蒙阴城那个云家的关系?”
这个,任天凝就算好奇也不会说出来的,所以她只是豪气地一挥手,差点拍在云焕肩上:“这个有什么要紧的麽,要追究起来,不都是些前尘往事了麽,我们要做的是往前看哪。人不能活在回忆里的。”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的事。”云焕有些艰难地问道。
任天凝一怔,对面的人垂下了眉眼,搁在桌上的一只手也缓缓握紧,她体贴地回道:“如果云焕真的想说,我便听着吧。你不用勉强自己,更不用顾虑他人的感受啊。”
云焕一时无语,心底埋藏的卑微情绪却淡却了几分。
“云焕,你猜我今天去见了谁?”任天凝忽然眨巴着眼睛一脸神秘地说道。
云焕摇摇头,很老实地回道:“不知。”
“呵呵,”任天凝笑出了声,看起来心情大好:“我见着当今圣上了。”
云焕一愣,急忙收拾好脸上的神情,没让任天凝看出任何不妥。他淡淡地笑了起来:“是麽,听闻圣上时常巡访民间,虽是万金之躯,却与民同食、与民同宿,察民间疾苦,愿与民同乐,不啻为一代明君。”
这是溢美之词麽?任天凝收起笑容,幽幽说道:“圣上也是普通人哪,可能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云焕,我应了他一件事,也求了他一件事,圣上说只要我办好他交托的任务,他就会帮我办成我想要做的事情。这也算是个协议罢。”
云焕瞄了她一眼,桃花眼里涌出的复杂情绪却让任天凝注意到了。
“云焕,你相信我罢。”任天凝起身立到他身前,然后缓缓蹲下身子,将手轻轻地搭在他膝盖上,微微仰起头,注视着云焕。云焕坐在椅子上,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她这个姿势,很是亲近,很是暧昧。
“我相信你。”云焕很肯定地说道。
任天凝嫣然一笑,一向冷凝的表情浮上了一层笑意如同春花初绽、云破月明:“那么,我喜欢云焕,云焕知道麽?”心悦君兮君可知?
云焕还是初次听到她这般明朗地说出自己的心意,不觉又是痴又是怔,眼睛直直地盯着蹲在他前面的任天凝。
听不到云焕的回应,任天凝眼睛灼灼地看着云焕,似乎有些不满,唇边的淡淡笑意也挂不住了。
云焕却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那喜欢二字徘徊在嘴边好一会儿才出来:“我也喜欢你,你懂的……”声音有些低沉,却是温润好听得很。
侍女端了点心进来,任天凝眯起眼笑嘻嘻地说:“云焕,你先用些点心,咱们呆会去九里镇上逛一逛罢。”
“嗯,好。”云焕忍不住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触了一触,便收回了手。先前那些纷乱的思绪都渐渐沉淀下来,在任天凝面前,云焕总能找到一份让自己心安的理由,然后随她一道漫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任天凝回屋去抱上小狗花花,两人到了人声喧闹的大街上,沿着街道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观望周围的店铺和货摊。任天凝一凝神,感到背后似乎又有人在跟梢,和梓州的情形有些相似。她担心有人会对云焕不利,遂一只手抱着花花,一只手轻轻拉住了身畔的云焕。青纣国民风淳朴,男女之间仍有礼教之大防,平常女子决计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男子有亲热举动。但任天凝率性而为,不经意地就牵住了云焕的手。
入手的是一种滑腻柔软的触感,掌中略有薄茧,云焕一愣,没有摆脱,而是顺势反掌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在那薄茧上轻轻摩挲了一阵。自己的小手被他修长温润的手包在掌心,就像正在被他宠溺一般,任天凝不胜欢喜,偏过头静静地看了一眼云焕。
云焕心中涌出暖意,薄唇微动,叹道:“凝儿。”
凝儿,好亲密的称呼,就是爹和娘也很少这般唤她。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唤她啊!任天凝满足地朝他眨眨眼,暗道以后也这么叫就好了。想着也不含糊,就凑到云焕耳边说:“云焕以后就叫我凝儿吧。”
云焕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她,两人就在街角的僻静处停下了,不远处来往的行人倒是来去匆匆,偶尔有人注目过来,都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好一对神仙眷侣,男的恍如谪仙,女的美若天仙,十分地般配。
两人对视良久,云焕有些不自在,便摸了摸花花的脑袋,说:“你给他喂食了麽,怎么有些恹恹的。”
任天凝刚想回答,却见小狗花花忽然在她怀里扑腾起来,仰起脑袋朝对街汪汪地叫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看向对街的某个角落。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对街那个方向看去,一道曼妙的女子身影印入眼中。
都说狗鼻子灵,原来是花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不远处的身影不正是萌尧麽?
任天凝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云焕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走到近处,便见到萌尧一身清雅的紫裙,却鬼鬼祟祟地站在街角,东张西望。
任天凝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头说:“你在这里做甚么?”
萌尧吓一跳,回过头来见到是她,呼出一口气,埋怨道:“吓死我啦,任姐姐,你这是干什么来了?”
任天凝头微微一偏,嘴角一扯笑道:“该不会又是在躲什么人罢,怎么,又有人追着你来了?”
萌尧拍了拍胸口,点头道:“是啊是啊!任姐姐好聪明。我在躲人呢。”
任天凝心中有事,也不多言,直截了当地问道:“我问你,半扇门是不是派了人跟踪我们?”
萌尧一愣,摇头道:“没有呀,我们接任务都是一对一的,哪里会派两拨人来跟着你们呢。”
任天凝脸上一冷,会是谁在后面盯梢呢?看样子不像是针对慰雪山庄的,不然早就出手了。可也不像是针对云焕的,一路上也不是没有机会动手,却没见对方有动静。任天凝暗道,莫非是为了故人相托的那两样东西?可是爹娘说了,那两样东西藏得很隐秘,这回交给慰雪山庄保管也是秘密之中进行的,那故人也说,绝不会有第二人知晓。
“你确定不是你们半扇门的人麽?”任天凝暗疑,又问了一遍。
“不会是啦。”萌尧坚定地说道:“杀手也有杀手的行规,谁会来抢我的任务嘛。”
任天凝朝四周扫了一遍,虽然在人群里看不到那道人影,却确定那个跟梢的人就在附近,敌暗我明,实在让人头疼。和萌尧道了别,就穿过街回到云焕这里,云焕迎上前忙不迭地问道:“萌姑娘还好麽?”
很少见云焕主动关心别人,而且关心的对象还是个娇滴滴的美人,任天凝有些吃味,不由得问道:“她还好,你这是在关心她麽?”
任天凝即使吃味,表情里也是冷凝一片,没甚么变化,因此云焕压根儿没发现她的古怪,回道:“你不是都知道的麽,她要来杀我,我只是关心自己的安危而已。”
这样啊,任天凝心里舒服了一点,满意地说道:“嗯。对啦,云焕,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呢。”
云焕“哦”了一声,没了下文,脸色没有任何异常。任天凝奇道:“你不想知道是谁胆大包天从梓州一路跟到了蒙阴麽?”
云焕摇头道:“知道又怎么样,凝儿不会是想反将一军吧?”
任天凝乐呵呵地笑道:“你这话有理,我琢磨着,等他自己露出马脚。我们按兵不动。”
云焕却由此想到了一个人,那人的形象在他心中一直不曾磨灭,却不是因为难以忘记,而是那人的狠毒和偏执在他过去的十几年里打下了很深的烙印。
想到那人,云焕不由得沉下了脸色,拉住任天凝的手说,我们回去罢,既然有人跟着,还是小心为妙。
回到驿馆里,任天凝的大哥已经在别厅等候多时。云焕不愿见他,便寻了个托词径直回房了,剩下任天凝无奈地独自去见大哥。
任天赐悠闲地坐在椅子里,品着盏中春雨后的新茶,一脸享受的样子。
“大哥!”任天凝走到他跟前埋怨道:“下次别在云焕面前提那些陈年旧事。记住了!”
听到她语中满满的怨气,任天赐不由得戏谑道:“这么快就替外人说起自家人了麽?等他日嫁作人妇,眼里可还容得下我这个大哥?”
任天凝瞪了他一眼。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是极好的,这个云焕才出现不到两个月,就几乎夺走了自家妹子的所有注意力,怎能不教任天赐感到一丝隐隐的危机?初次见面,他无意点出云焕与蒙阴城云府的关系,也是给他一个警醒,毕竟慰雪山庄是不会与不清不白的家族结亲的。
想到这里,任天赐不顾妹子不善的脸色,说道:“当年云府叛乱,有人暗中捣鬼,致使前方战事吃紧,白白损失了不少将士和粮草,圣上亲下旨意,抄了他们一家,获罪之人无数,云家的嫡系都被斩首,剩下的那些管事奴仆,男为奴,女为娼,也都落得树倒猢狲散的下场。那时候大牢里关着的几乎都是与云家有干系的罪人。圣上罔顾云府百年声誉,草草定案,当时也是为人所不齿的。”
任天凝略作思量,回道:“兴许是朝党之争波及到了云府吧。这样说来,云焕也怪可怜的,除了他,他们全家都被斩首了,世上再无一个亲人,这些年还要应付各方压力,对呀,还有去小倌馆猎奇的那些淫邪之徒,真不知怎么捱过来的……”说到最后似在喃喃自语,目露忧色,显然是为云焕痛心了。
任天赐打断她的话说:“他这样的出身,本不该还活在世上,现在却与你在一起,被有心人知道,恐怕会引起事端。”
任天凝瞪大眼睛不服气地回道:“大哥你怎么能这般对待云焕,他已经成了贱籍在身的罪人,受了这么多苦,你还要拆散我们!”
任天赐放下茶盏,脸色愈发冰冷,盯着自家妹子说道:“他还未与你结亲,自然算不得我们山庄的人,说几句又何妨。不提别的,就是那与你一道长大的擎天堡主齐乾也比他合适得多。”
任天凝一愣,也冷下脸来:“大哥喜欢自己娶去,与我何干!”
任天赐的唇线抿得紧紧的,一只手却轻轻抚上自家妹子的发梢:“你真是不懂事,这朝堂上的事我们平民百姓最好不要掺和。再说,你就真的喜欢那个弱弱的云家小儿?”
任天凝听出大哥语中的亲昵和宠爱,捶了捶大哥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