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客气,你救过我一命,我还你这个人情,十分公道。”易寒说。
人情,该还的早就在魔教还过了。秦谣心里想着,仰脸又撞上易寒的目光,他眼中的深意不言而喻。二人不禁都痴了,定定地相互看着,似乎再也挪不开了,仿佛彼此的目光已经缠在了一起,打了解不开的死结。
易寒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她的肩头。秦谣原本虚弱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她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但沉浸在这样一种无声又浓重的气氛中,她忽然全身脱力,无从挣扎了。眼睁睁看着他俯身下来,睫毛触着睫毛,鼻尖碰到鼻尖——
竹帘“哗啦”一掀,凌霜端了药碗进来,“秦姑娘,药来了。”
易寒忽地就弹了开去,像只螳螂一样敏捷灵活。他靠在书桌前,假装在张望窗外,观察侍卫的分布。
凌霜过来看到秦谣脸上微红,“咦,秦姑娘,你气色好些了。”
“嗯。”秦谣定了定神,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起来喝药。
凌霜坐在床边,“秦姑娘,等你喝了药,身子暖和了,我给你换身衣服,你昏睡了几天,有时还一阵一阵发汗,换身衣服会舒服些。还有被子也是。”凌霜说,“只是,我们这里没有姑娘家的衣服,只有我过年时做的一些新衣,秦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将就穿穿吧。”
“哪里会嫌弃。”秦谣感激地说,“我自小穿惯了小厮的衣服,好难得穿姑娘家的。”她知道凌霜是个贴心的人。
站在窗前的易寒听闻她们谈话,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秦谣。
“那些臭小厮的衣服我们这里有的是,不过怎么好给你穿。至于公子的衣服,那又太大了。还是我的吧。”凌霜笑道,又对易寒说,“公子,你先出去一会儿吧,我帮秦姑娘换换。”
易寒依言走出了书房。凌霜看着秦谣喝完了药,等她运气了一会儿调理好经脉。之后,给她用热毛巾擦洗了一下,然后就拿过自己的衣服来给她换。秦谣趁机小声地询问她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凌霜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秦谣琢磨了一会儿,想起唐不虚此行在荒野时问过她是不是孙颂涯的人,再联想他对易寒说的话和奇怪的举动,基本能确定下来,他是冲着孙颂涯来的。想到这里,她躺不住了。凌霜刚刚把洗漱用具收拾完,秦谣就“哗”地掀了被子,起来迅速穿好外衣。
“秦姑娘,你这
是……”凌霜怔了怔。
“凌霜姐姐,我得去看看我的朋友。”她急急地收拾了一下,就往外走。
易寒就在书房门口,看到她大步出来,脸色还是十分苍白,却行色匆匆,吃了一惊,“你——”
“唐门不是真的冲你来的,所以最终没有动手。”秦谣来不及多解释个中缘由,到处找猎云。易寒命阿彦去牵来,原来在她昏迷时,易寒已经让阿彦去找了她之前下榻的客栈,把猎云带了过来。这几天和踏雪一起,好吃好喝地养着。阿彦极是喜欢这两匹马,照顾得十分周到。
“这次这么麻烦你,实在感激不尽,可是我赶着去看看朋友有没有事,就此告辞了。”秦谣跨上猎云,抱拳告别。
“你担心的是孙颂涯吧。”易寒一语中的,十分气恼。
秦谣愣了愣,明显感觉他的语气不对,但她实在没心思多想,策马驰缰飞奔而去。
望着她迅速消失在视野中,易寒刚刚柔软起来的心倏忽冷了下来。情绪突然变得气急败坏:这几日她休养在他家里,一切本可以顺理成章地美好下去。他甚至趁她昏迷之时,忍不住偷吻了她,只因他相信在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分来找他,已经说明她是有意托付一切给他的。可,她怎么又惦记起了无关紧要的闲人来。易寒气哼哼地拂袖走进了书房,一扫之前欢心喜悦的模样。
醉卧农家去,行歌荒野中。
清晨冷冽的风吹着他的薄灰袍,但孙颂涯不觉得冷。此时他背着药箱,在落满露珠的草径上疾步走了约一个时辰了,全身都热乎乎的。他刚刚从一个村落里溜出来。
自从他继承师父医圣的衣钵,行走江湖行医以来,他到处为人施医诊治,声名鹊起。尤其是和大漠狱使交手后,大漠狱使奇迹般地消失了。虽然他不肯透露半点关于大漠狱使的下落,但江湖传闻他已经杀了大漠狱使,为江湖除害。他的侠义之举让各大门派都以请到他为荣。但孙颂涯面对如此声誉,还是淡然处之。他一向秉承师父的医风,不嫌贫爱富,不结交权贵,不贪图厚礼。他不喜好到处结交,或是和各大门派攀附,仍然一身清贫,总往山野里钻。他的禀性中有一种凉特殊的薄,看得透那些热闹繁华场面的虚无。反而那些穷乡僻壤,才真的需要他这样的大夫。
他所到之处,自然受到那些无依无靠乡民的热忱欢迎。他经常在一个村落一住就是个把月,给那些受到多年顽疾困扰,却没钱请大夫的穷人把脉。穷人都把他当作活菩萨,杀鸡宰羊地供着他。这让他过意不去。于是每次等治病之后,不等人家做好菜招待,他就悄
悄溜了出去。
昨夜他在一户人家,为一个老人治愈了多年未好的眼疾。天色已晚,老人家请他好生住下,等今日好好设宴款待。结果他趁着清早人家未醒,偷偷地打好包袱走了。
漫漫荒野,只听到风抚过青草的沙沙声。但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正是在如此寂静的时候,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侧耳细听片刻,他立刻朝着一个方向跑去。风传来细细的呻吟,越加清晰。声音的来源很快就找到了,就在离草径不远的一个山洞边,有一个女人正在痛苦地打滚。
孙颂涯过去想抓住她乱晃的手把脉,看了看情形就知道不用了。原来这个女子大腹便便,身下流了羊水,是即将临盆了。然而她身边却没有任何人陪伴,看她衣衫褴褛,似乎是个乞丐,才会在这郊外流连。
“大嫂,大嫂。“孙颂涯试图问她话,”你家住附近吗,你可有亲人在此,我去找来。”
女子摇了摇头,痛苦地哀号着,目光落到孙颂涯背上的药箱,一把抓紧他的手,“救我,我的孩子,救我,大夫!”
孙颂涯额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原来他行医多年,虽然也见过难产的孕妇需要他开药方保胎或顺产,但都是有产婆在旁协助的。他还真的没有亲自替妇人接生过。如今这种局面真是难倒他了。虽然他也懂得接生的方法,可是毕竟男女有别,他又未娶妻生子。怎么好为一个陌生女人操持分娩的事情。然而此时四野无人,女子的情况又不容拖延时间,他顿时为难万分。
无奈之下,他先拿出艾草熏染,和催生药丸来,喂服给孕妇,希望能有助于她顺利生产。然而片刻之后,他就发现了,孕妇难产的原因不仅仅是药丸可以解决的。她的孩子胎位不正,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产婆推拿要穴来催生。
孕妇还是在痛苦地哀号。孙颂涯情急之下,决定硬着头皮自己给她接生吧。
就在这时,青绿的山坡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一席水红的纱衣轻轻地飘来。
“哎,哎——”孙颂涯远远判断是个女子,犹如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对着她招手呼喊,“哪位大姐,过来帮一下手啊,这里有妇人要生了!”
红色的纱衣渐渐飘到了附近,却是个窈窕的背影。
孙颂涯欣喜万分,赶紧迎上去,“这位姑娘,帮忙给这位大嫂接生吧,她的孩子就要出来了。我是大夫,我知道该怎么接生,我能告诉你怎么做,你不必担心。”
女子似乎听到了喊声,转过脸来,孙颂涯愣住了:这名女子面目十分姣好,可是眼睛却是两个空空的洞。
“你,你——”孙颂涯正结巴着,女子却笑了。她随即麻利地褪去了水红色的纱衣,露出美妙的身体来。
“别,别……”孙颂涯想说旁边还有人呢。可她鲜艳的双唇吻住了他的嘴,像水蛇似的手臂柔弱无骨,缠上了他的腰。她的肌肤,冰凉,滑嫩……
☆、心有千千结
“弱水!”孙颂涯从床上蓦然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
窗外街上当当地打起更来,已经四更了。孙颂涯按住还在狂跳的心口,起来给自己温了一杯茶,在黑暗中默默地喝着,一声喟叹,多少心绪,不能为外人道出,只能随着热茶渐渐凉透;犹如他漂泊半世的心,被滚滚红尘的喧嚣筛去了曾经拥有过的纯真和热切,以至于午夜梦回,一场往事,扭曲地像是另外一个人的人生。
如一滴墨汁坠入一大盆清水,夜色似乎就是在须臾间,被晨意稀释得只剩下薄薄的轻雾。街上开始有了小贩急促的脚步声,挑着担子咿呀地一路,叩响了睡意还未散的扬州城。
寿安堂楼下房间里也有了洗漱的声音,还夹杂着芍儿叫唤子归的声音。孙颂涯一反往日那样勤勉,还是披着外套,懒懒地坐在椅子里。今日,他有些不想出诊。
楼下突然传来“砰砰”的猛击,伴随着一个焦虑的声音,“芍儿,子归,快开门!”
是秦谣的声音,她终于回来了。孙颂涯心里刚刚打开的半扇回忆之门,在她的一阵急促敲门声中,陡然又合上了。孙颂涯不得不放下茶杯,穿好了衣服,一阵风地跑到了楼下。此时对秦谣的关切已经替代了他对另外一个人的思虑,无论如何,现实的事务远远比往事来得重要。
芍儿和子归立刻把寿安堂的大门打开了。秦谣扑进来,“涯哥哥——”她话未说完,映入眼帘的就是孙颂涯高挑清瘦的身影,秦谣一下子放宽了心,“你没事?那就好。”
“发生什么事了?”孙颂涯马上听出不对劲了:秦谣长大后,已经很少叫他‘涯哥哥’了,这个昵称,只有她十分着急或者撒娇时才会脱口而出。他让芍儿和子归去给秦谣烧水做吃的,自己扶大口喘息的秦谣坐下,关切地问,“你这几日去哪里了,和芍儿和子归也不说一声。”
“我没去哪里。”秦谣略去了和易寒发生矛盾的一段经过。毕竟那是易寒的隐私,她不便告诉其他人。她只说自己去鬼医那里休息了几日,拿了点药材,之后就说到路过姑苏,去看了看易寒,然后就提到了重点,“不过,我在路过荒野的时候,看到了唐门的人。”
“唐门的人,为什么会留在那里?”孙颂涯不解。
秦谣斟酌了一下,道,“他们,似乎已经怀疑到了我和你的关系,还有上次魔教的事。”
“哦,是这样,那他们有没有对你动手?”孙颂涯这才注意到,几个月不见,秦谣居然瘦小了一圈,原本圆润的脸尖了,脸色也不太好。
“我,没事,他们只是试探了我一下。”秦谣看着孙颂涯关切的眼睛,心里不知为何怀着莫名的顾虑,嘴上不由自主就撒了谎,居然就把被唐不虚此行下毒的一
段关键内容生生吞回了肚中,“你知道,我机灵的嘛,所以逃脱了。不过唐不虚此行问到了我到底和你什么关系,还有和鬼医有没有牵连。”
孙颂涯默默想了会儿,道,“唐不虚此行一定查到了些什么,从现在开始,你务必要小心,唐门的人会像盯我一样盯紧你。他们的目的不是要直接动手杀你,或者杀我,而是想借机找出和魔教的牵连,要我身败名裂。”
秦谣沉默了片刻,“是我连累你。”
孙颂涯惊异地看着她,“怎么和我说起这样的话来了。”
“本来,如果没有我——”话未完,孙颂涯温暖的大手捂住了她半个脸,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许说这样的话。”他的声音也一样的温柔而坚定,“你还小,你根本不明白,有许多事情,其实不是我一个人,或者你一个人可以决定或者改写的。没有你,我也不会容许唐门和魔教联手,或者趁虚而入吞并魔教;即使我真的因此而身败名裂,也不过是让他们找了一个突破口,可以更加为所欲为。”
泪水在秦谣的眼眶里打转,她不管不顾,一头栽到他怀里,“涯哥哥!”只有在他的怀里,她才可以是个纯粹的小女孩,可以不用去考虑那些江湖风云,以及身不由己牵涉入内的纠纷;也不用独自面对阴险狡诈的唐门,以及令她更加不知所措的一些情感纠葛。她毕竟只不过二八年华,她毕竟只不过刚刚开始涉足纷繁的世界,如果没有这个人一直在她身后,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独自应对一切,或者有勇气去应对。
“真是,都是大姑娘了啊。”孙颂涯笑着,却没有在她唏嘘的时候推开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年少时看着她如何蹒跚学步,直到逐渐长成的时光,重现脑海中。秦谣来到虚无谷的时候,孙颂涯已经是十多岁的清秀少年了,跟随医圣学习多年,也小有见识了。这个布娃娃一样的小师妹,自幼就被视为掌上明珠。他是如同半个女儿,半个妹妹一样地疼爱着这个孩子。然而,伴随着甜蜜回忆的还有些没有经过任何删选的杂质,带来了其他的思虑,让他拍着的手逐渐缓慢了下来,脸上的微笑也凝固了。
秦谣感觉到了一丝异常,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涯哥哥,你有什么担心的吗?”
但孙颂涯却不打算把此刻他想到的事直接告诉秦谣,他自己的情感负担,他不能强加给她,何况秦谣也根本没这个能力帮他分担。“没什么。”他松开手,借故给她倒茶,转过了身,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他怕机灵的小丫头察觉到蛛丝马迹。
“你在魔教的时候,是不是见过一个叫靳弱水的女人?”孙颂涯问。
“是啊,她是哥舒惑的女人。”秦谣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孙
颂涯端茶的手停顿了一下,他闭了一下眼睛,极力控制住自己,之后转过来,把茶递给秦谣,平和地问,“也是她给哥舒惑传递消息,解决龙倨的吧。”
“是啊。”秦谣不太明白,孙颂涯为什么突然提起靳弱水了。
孙颂涯自己喝了一口茶,道,“她是龙倨叛变后给哥舒惑传的消息,还是之前?”
“涯哥哥,你什么意思?”秦谣真的困惑了。
“我们最初到魔教的时候,听闻到哥舒惑被龙倨暗算,是因为被靳弱水下的毒。如果靳弱水已经和龙倨联手叛变,在哥舒惑穷途末路的时候反而又倒向他这边,似乎不太合理。如果说,她之前就已经知道龙倨的计划,并且已经和哥舒惑约定铲除龙倨,那么还可以解释。”
“你的意思是,哥舒惑是故意被龙倨暗算的?”秦谣毕竟历练少,看不懂这些门道,“那么,这样做就是为了引龙倨叛变来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