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哥舒惑是故意被龙倨暗算的?”秦谣毕竟历练少,看不懂这些门道,“那么,这样做就是为了引龙倨叛变来铲除他?”
孙颂涯又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希望他只有这个目的。”
秦谣又想了想,问,“那么靳弱水也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哥舒惑的计划,并且按照他的指示去做的?”
孙颂涯皱了下眉,“如果你以后见到这个女人,要小心一点。”
“她?”秦谣觉得孙颂涯担心得有点多余了,“她很清楚我是谁,哥舒惑不会让她对付我的。”
“哥舒惑是魔教教主。”孙颂涯觉得有必要提醒她这一点,“为什么从师父到和老三都让你撇清和魔教的关系,你该知道为什么。”
秦谣沉默了,似乎想起了许多不快的事,脸上阴阴的。孙颂涯有点心疼,于是不提之前的话题,哄她道,“我只是让你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自己说,这个世上,除了师父和师娘外,你还能全心全意相信谁。”
秦谣又粘到了他怀里,开始撒娇了,“我相信你。”
孙颂涯这次轻轻推开了她,笑道,“你只能相信我不会害你。”
“就这样?”秦谣也觉得今日孙颂涯怪怪的,话里有话。但此时秦谣心里怀着的是另外一件纠结的事情,就是多日以来,萦绕她脑海的梦境,关于她年幼时的生活场景。秦谣暂时放下了魔教的事情,问孙颂涯道,“涯哥哥,你知道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婆婆怎么照顾我的?”
“这——”孙颂涯有些意外,挠了挠头,“这我还真的不清楚。你知道,婆婆一把年纪了,但有时也精灵古怪的,经常带你独自去山里,就是不告诉我们她在干什么。不过,你跟着她,一直很开心啊。而且身体也越养越好。”
秦谣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抑郁不欢,“我那时太小,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孙颂涯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无端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但以为她只是一时思念过去无忧无虑的岁
月。知道她这段时日独自遇上唐门,还能逃命回来,实属不易。于是不让她再多想,让她去楼上房间好好休息。寿安堂有他在,她一切都不需再忧虑了。
秦谣点点头,长舒一口气,有孙颂涯在,她的确可以高枕无忧了。于是放心地去房间床上躺下。这寿安堂本就是她和孙颂涯约定的据点,如果有事,或者一时分开不知去向,一旦有空,都务必到这里来留个话或者碰头会面。子归和芍儿也经常在这里留守着,等候两边的消息。
一躺下,她立刻觉得困倦了,很快进入了梦乡。然而梦里却又反复出现婆婆和她单独在一起的场景。秦谣翻了几个身,突然觉得体内有气血涌动,从丹田直到胸口,又到了喉咙口,她忽地坐起来,哇地一口吐到了地上,居然又是一口鲜血。
“怎么还会这样!”她又惊又怕,喃喃自语。她立刻想下楼去找孙颂涯,让他把脉看看。但还未打开房门,她就改了主意。她悄悄地拿了布擦掉血迹,之后掀开帘子,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探头张望楼下的人都在不在。她看到孙颂涯正在整理药箱,似乎是要出诊去。她在楼梯下屏息了一会儿,等孙颂涯出了门,就出来让芍儿和子归去后院做点杂事。等他们一离开,她飞快地拉开一个个药柜,神色慌张地把自己需要的药物都一一挑拣出来,麻利地包好,藏到了身上。
☆、不明的诱惑
夜很深了。
他还不想睡。
秦谣不知去哪里了,还没回来。孙颂涯让芍儿和子归关好店门,先去休息,他独自坐在后院等着。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白天出诊回来后,还有人陆续来寿安堂来看病抓药,忙起来的时候,他也不觉得什么。等人一走,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心头忽然有些堵得慌。仿佛自己独自一人在一座荒芜多年的山上攀爬,忽然发现一块大岩石,底下有顽强的青草探出头来。他好奇地搬动了一下岩石,突然从地下喷涌出一大股清泉,不可遏制地肆意流淌。而他,再也无法用那块已经风化的岩石堵住这个秘密的泉眼了。
他不该去搬动堵住缺口的岩石的,因为他遗忘了很久很久,那里本就是他的秘密,是他亲自埋藏了一个不该被发掘的秘密,用坚固的磐石堵住了泉眼。这个泉眼不该再喷涌,是因为他毕生也许只有一次机会,能积聚所有勇气去堵住那个美丽的缺口。
而如今,他不仅没有能力再去堵住,反而心里无比向往地想再喝一口清冽的泉水。那本是属于他的清泉,如今蜿蜒曲折他方,早已物是人非。
弱水,弱水。他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这个美丽而纤弱的名字,如今念来,隽永含蓄。多年过去,名字依旧,而人呢?
他很惭愧,这么多年,自从他打算埋下自己的秘密后,他就真的极少再想起她;也全然没有多虑过,这么多年,她独自一人面对苍凉的后半生,是否安好。
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也有自私的一面。他居然就可以用所谓的江湖大义,把她全然抛却,丢弃在往事的风尘里,无论生死。
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他真的要去打听,又怎么会打听不到;如果他真的愿意去拯救她,又怎么会毫无办法。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直到,她又一次出现在他视野中。
那日哥舒惑重掌大权的典礼上,他看到那个红纱衣的身影紧紧尾随。他的心湖再起涟漪。可他转身离去,逃脱了。
可有些冥冥中的事情,却不是他可以逃脱的。岭南疫病,红纱衣再次出现,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这一次,无论为了江湖大义,还是自己的私事,他都必须面对了。
而他最担心的事情,也许就会发生。他究竟该怎么办,怎么办呢?虽然他已经告诫行空,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红纱衣的女子和岭南疫病有极大的牵连,可是这件事情,他必须给出一个交代。如果他最后必须要和弱水决战,他又该做什么抉择。
心中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他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心里一声长长的叹息。
身后,也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孙颂涯在睁开眼睛之前就弹了开去,转身而望——
水红色纱衣的
身影,在清透月色下,曲线毕现,玲珑浮凸。
“你……”孙颂涯又惊喜又警觉,情不自禁往前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不再靠近。他重重掐了自己一把,看看是不是像凌晨那样,只是做梦梦到了她。不,不是梦,她居然真的出现了;她居然就这么巧地出现了。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遥远的月亮。
“弱水。”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否则无论如何沧海桑田,恐怕他们之间都不会再交谈,“你好吗?”
水红色的身影并不答话,一双黑亮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他,这也是她唯一可以表露她感情的方式,除了眼睛以外的所有部分,都被纱衣裹了起来。
孙颂涯苦笑:问这样的话,让她情何以堪。往事果然是提不得的,否则大家都无颜以对。“我听小谣说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跟着哥舒惑。如果他真的对你好,我也无怨无憾。只不过,你是不是不一定非要为他做别的事?”孙颂涯借着这个机会,提出了他最关心的,十分迫切的一件事情。
水红色的身影忽然垂下了浓密的睫毛,一大滴泪珠从眼中落下,顺着脸颊滑落到面纱上,洇湿了一大片。
“你,”孙颂涯惊慌起来,手足无措,“我知道你也许是不得已的。可是做他的工具,你早晚会沦为和他一样的魔头。你现在处境艰难,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不妨告诉我,或者小谣,我们来替你想办法。”
水红色的身影抬起了眼睛,绝望地摇了摇头。
“弱水……”孙颂涯心里犹如有千万根针在刺。这次见面也太过于意外,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唐突地就暗示了岭南的瘟疫村案。他懊恼,如果他之前好好思考一下对策和劝慰,或许不至于闹得这么尴尬又伤人。他正飞快地想着如何把眼前的场面缓一缓,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谁?”他侧脸问道。就在这时,水红色的身影像一只蝴蝶轻柔地翩翩飞起,无声无息地随着月华消弥了。
“弱——”
孙颂涯正要叫,后院的门“吱呀”开了,秦谣缩着身子进来,意外地看到孙颂涯站在大月亮下,二人都愣了愣。
“涯哥哥,你还没睡?”秦谣问。
“我?”孙颂涯看到弱水已经离开,秦谣似乎完全没发觉她的踪迹,定下神来,当务之急,就是掩盖这次秘密的会面,于是借口道,“我就是在等你。”
“哦——”秦谣应着,二人此刻都心念电转,不约而同道,“天晚了,早点休息吧。”
“你这么晚去哪里了?”孙颂涯回过神来,觉得有必要追问一下。
“我没去哪里。”秦谣转身就朝楼上走去,“随便走了走,遇到一个以前治过病的人,原来他的气喘如今有些复发,我叮嘱了他几句,帮他配了些药,就
这么晚了。”
孙颂涯此时心情不太好,听她如此回答,没有破绽,就困倦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日清早,来看诊的病人并不多。忙碌了几日的孙颂涯也难得清闲半日,于是抽空誊写几日来的出诊记录,让子归和芍儿也整理一下药柜,需要查补什么新药材就尽早去订货。
“咦?”芍儿翻了才一会儿,就一脸诧异,“前几日进的京大戟和天雄怎么少了这么多?”
“我这边,好像也少了些药材。”子归在另外一头,挠挠后脑勺。
正在查诊断记录的孙颂涯放下手里的簿子,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呃,好像少了些药材,是不是抓药方的时候抓走了?”子归说。
孙颂涯翻看了下有问题的药柜,回想了一下这几日自己施诊和开方的案例,觉得有点蹊跷,就说,“那今日下午如果有时间,就把药柜和库房都整理一下,顺便晒一晒陈年的药材,把现有的药材的记录修订一下吧。”
芍儿和子归答应了。孙颂涯这时仰头望了望楼上,已经日上三竿了,秦谣还没起床。因为怜惜她独自受了不少苦,寿安堂里的一切事务都不让她操心,随她想睡觉就睡觉,想吃饭就吃饭,让她自在一阵子。不过这么几天了,她也该睡够了。孙颂涯熟悉她的生活习惯,自幼就是要早起了做事的,多年不曾如此惰怠。他走到楼梯口敲了敲栏杆,不一会儿,楼上传来了动静。孙颂涯才回去继续翻他的诊断簿子。
秦谣懒懒地走了下来,木然地洗漱完毕,默默地吃着芍儿端来的早点,少言寡语,没什么精神。孙颂涯抬头看她,发觉她眉间隐约有青黑之气,心里立刻起了疑心,琢磨了一会儿,脸上并未动声色,只说道,“你今日若有空,就同我一起出诊去吧。”
秦谣放下粥碗,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问,“怎么如今有什么麻烦的病症需要我帮手吗?”
孙颂涯心里更加疑惑:这哪里像平日的秦谣。以往她死缠烂打地要和他一起出去,绞尽脑汁处处都要参与,拦都拦不住,锁也锁不了。每次他一拿出诊的药箱,她就像杂耍的猴儿一样跟前跟后,甩也甩不掉,如今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漠然了。
但孙颂涯只是顺口说道,“哦,我是看你这两日歇息够了,怕你闷,所以想带你出去。”
“不必了,我不觉得闷。”秦谣立刻回绝。草草扒完剩下的粥,她又道,“对了,我可能明日会回何老三那里去。”
孙颂涯没心思看记录了,他放下簿子问,“你不是刚从那里回来没多少时日吗,还要回去干什么?”
“呃,我想起来他那日说过需要人手的。”秦谣敷衍道。
“他需要什么人手,魔教的事?”孙颂涯起身走到她身边,语气严
厉起来,“我记得我也说过,没有我同意,你不许再碰魔教的事了。”
“不是魔教的事。”秦谣匆忙放下粥碗,返身回楼上去了,“他只说,他那里的铺子暂时需要些人手,就这样而已。”
孙颂涯望着她的背影,疑窦丛生:何老三的山野药铺本来就是个隐世的幌子,除了魔教的人会去找他,只有秦谣会偶尔去一次,那么冷清的铺子,根本不需要人手。
为什么要撒谎?孙颂涯怀着十万分的忧虑,却必须先强压着。他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地出诊去了。但他今日只看了一家病人,之后就推后了其他的约定,悄悄地返回来,并没有惊动铺子里的人,而是从后门溜了进来。
此时芍儿和子归正按照他的吩咐在整理药材,秦谣在旁边记录,看起来一切安好。
孙颂涯躲在后院的柴房内,心里默默祈愿自己的怀疑不过是杞人忧天。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药材基本上都整理好了,秦谣指挥芍儿和子归把药材都搬回去。芍儿和子归相继来回搬运,秦谣在后院守着。只有一小会儿的工夫,芍儿和子归都不在。
就在那一小会儿的工夫,秦谣飞快伸手到一个药柜里,拿了一把药材出来,塞到自己怀中。
柴房内的孙颂涯就把这一幕看得真真切切,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又紧紧地闭上了。他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痛苦的结,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他有意延长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此时后院里的药材已经搬完了,秦谣手里也只拿着记录簿,正朝内堂走去。孙颂涯真希望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他在柴房内沉吟了半日,无奈地长叹一声。他依旧从后院悄悄出去了,继续诊治约定的病人。
☆、狰狞的魔性
一直到傍晚掌灯时分,孙颂涯才从外面回来。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芍儿问候着,立刻上去接过药箱。
“能赶上一起吃饭就好。”子归笑着说,他正和秦谣一起摆碗筷。
孙颂涯洗了手坐下,一言不发。秦谣看了他一眼,有不祥的感觉,但不吱声。芍儿和子归以为孙颂涯累了,或是还在为重病患者忧心,也不敢多说烦扰他,于是都埋头扒饭。这顿饭吃得出奇地安静。秦谣心里越发觉得忐忑,似乎只要她一开口,就会出事。她左思右想,孙颂涯何等敏锐的人,倘若她还在他身边逗留下去,早晚会被他看出端倪来,不如早早离开为妙。于是打定主意,草草吃完,就宣称她要收拾行李回何老三的山野药铺去了。芍儿和子归听闻十分惊讶,忍不住询问她有什么紧急的事务。秦谣却含糊其词,只说去看看何老三,打理些杂务,之后也不顾二人怎么想,径自上楼去了。芍儿和子归面面相觑,都转向孙颂涯,期待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