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行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是因为破戒而哭么?”封十二问。
行空摇头。
“那,是为了你残缺的手臂?”
行空依然摇头。
“那为了什么?”
行空累了,他想倾诉,哪怕对着一个随时会鄙夷地推开他,嘲笑他是秃驴的江湖女子。他断续地,告诉了封十二自己原来的身份。
封十二真的推开了他,一骨碌坐了起来,神色却不是嘲讽,而是凝重。
“你说,你的师父就是至善。你的手臂是为了救他而断的,而他前日却找了理由撵你出来的?”
“是,我知道师父不会是恶意的;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给我机会改过。”行空依然不开窍。
封十二却比他开窍得早。她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推断,纵然没有实质性把握,却极有可能。
可她却不能说。
“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她问。
行空苦笑了,“我?没有打算。我从小就在寺里长大,就像一个小孩在家里长大。可是如今被赶了出来,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封十二咬了咬嘴唇,说,“不如,我们一起走吧。”
行空吃惊地望着她,“我们?”
“一起,离开江湖吧。”封十二第一次感到有些羞怯地说。她忽然好怕被他拒绝。“我知道,你还想修行,可是如今为了我,还是破了戒。佛门已经容不得你了,你为什么不干脆放下执念呢?”
“可是,你,封姑娘,你美艳冠盖江湖,有的是名门子弟的追求,何苦跟着我这个潦倒的残废人。”行空说。
“不,你是好人。”封十二眼眶润湿了,扑到他怀里,“你是好人,这就比千万个男人强。为了我,你连自己的修行都被迫放弃了。我
感激你,真的喜欢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一起走吧,我早就厌倦了这个江湖,这个只有虚情假意的江湖。”
这一次,轮到她无法遏制自己的情绪,呜呜大哭起来。
他们在破庙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这个破落的地方,成了最甜蜜的家。封十二脱下了白狐裘袍,绣工精致的衫裙,挽起了袖子,束紧了发髻,像一个普通的农妇一样,为行空做饭,洗衣,缝补,暖床。
行空起先还犹豫着,却最终慢慢融化在封十二的真心实意中。他已经和佛门无缘,可如今却可以拯救一个风尘女子,并得到一个贤妻,何尝不是幸福和知足的人生?
他们最终决定了,要一起离开这个江湖,这个令他们二人都心灰意冷的江湖;去山野,去边关,去天涯海角都可以,只要在一起,就有家。
启程前一日,封十二去了一趟附近山村的小集市,打算采购一些路上所用的必需品。她盘算着把自己的华丽服饰都变卖了,换得实实在在的银子,为自己和行空购置几套像样的寻常百姓衣服;再买上一些干粮,还需要一辆马车;剩下的钱就留着做生意用。
主意既定,在冬日少有的晴朗日头下,她步履轻松地跻身于摩肩接踵的集市,兴高采烈地和商贩讨价还价。
直到有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封十二?”唐笑怪里怪气地叫起来,“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我差点认不出来了。怎么样,最近可好?”他豪爽地请她去酒楼吃饭,“一段时日不见了,我还真想你啊。”唐笑浪笑起来。
“我,有事,先告辞了。”封十二支吾着,想绕开他走。
“哎,这么不给面子啊。我可是念着你立了大功,才请你的。”
“你别嚷嚷。”封十二着急地把他拉到僻静的角落里。她转念一想,倒打听起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事情来。
“那个,少林寺的事情,怎么样了?”
“一切都很顺利。至善已经病逝了。”唐笑不无得意。
“至善,病逝了?”封十二听着却有些心酸,是为了天真单纯的行空而心酸。
“对,没人知道是我们暗中买通了人,给他下了药。所有人都知道,至善是中了菊魔的百花杀死的。”
“可是,既然至善已经中了百花杀,为什么你们还要对他下毒呢?”封十二问。
“这很简单。至善早死,有利于我们对付孙颂涯。他要是一直拖着,拖到孙颂涯把百花杀都解了,我们不是更麻烦。孙颂涯身边已经多了一个秦谣,如果至善还不死,我们将来真的没法混了。”唐笑说,观察着封十二的神色,问道,“你怎么问起我的事情来?你不是一向收了好处就不管的吗?”
“我,我只是担心,会有人知道是我们合谋干的。”封十二说
。
“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唯一知道真相的行觉,已经被我推落山崖喂野兽了。你放心好了——”
唐笑话音刚落,突然一掌推出,击中她的肩膀。
“你?”封十二立刻明白了,“你想杀我灭口?”她转身立刻朝集市外跑。
“不错,你问的太多了,知道的太多了。”唐笑说着紧追不舍,一边叫着,“封十二,虽然你师从鬼笑婆,可惜都学了些狐媚之术,根本没有什么伎俩和我们唐门斗。你还是束手就擒吧,我可以让你死得舒服点。”
封十二的肩膀就在瞬息间剧痛起来,她知道已经中了唐笑的毒。心里急速盘算着该怎么办,她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封十二转过了身,面对狠毒胜过蛇蝎的唐笑,坦然而无畏。
“我不想死得舒服点,可我想死得漂亮一些。”她说。
☆、回归
日暮西山,残阳如血。
这一日是否太特别,满天的朝霞辉煌灿烂,印染了大半个天空;镶嵌着金色光边的火烧云奇形各异,飘忽天际,犹如云层里有隐隐绰绰的神仙,默默伫立上空,俯瞰人世悲欢。
第一缕晚风吹散夕阳的眷恋,轻轻吟唱夜的美,悠然掀起他的衣襟:由破旧的僧袍改制,打了整齐的补丁。
行空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收拾完毕,站在破庙门口,满怀憧憬,等待着从集市回来的封十二。
他并没有太多的行李,唯一的襁褓物什已经小心收好在怀,他只有整个人,可以毫无牵挂地跟随封十二隐退江湖。
一切都整装待发,他甚至关好了破庙的门,当做是一个旧时的家。
只等封十二回来。
回来,回来。
她终于步履踉跄地出现在杂草丛生的小径尽头。行空欣喜地迎上去,“你终于回来了。”看她两手空空,又说,“没买到合适的东西吗?没关系,我们一路走一路再买。”
封十二一头扑倒在他怀里:她的身体分外沉重,似乎一点点力气都没有了。可是她面若桃花,娇媚如常。
“你怎么了?”行空问,搂紧了她柔软的身体。
封十二露出了勉强的微笑,嘴角有一缕淡淡的血丝流了出来,“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她说,“因为,我是杀你师父至善的,帮凶。”
借着最后的一点力气,她把整件事全部告诉了行空,从唐门让她诱惑行觉,给至善下药,到她刚刚从唐笑那里得到的至善病逝的消息,以及,她已经中了唐笑的剧毒。
对行空来说,这些叠加的意外不亚于晴天霹雳。封十二一边讲,他一边连连摇头,终于忍不住怒吼着反驳她,“你骗我!你骗我,你根本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江湖。所以你骗我!”
可是她无力地倚靠又岂能作假,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只有面颊上的桃红却是愈发动人。
这是她用束手就擒作为代价换来的:既然她逃不过唐笑,何必把他引到破庙来连累行空,她只想,死得美丽。
这是她最后可以留给行空的温柔。
“你,很恨我吧。”封十二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微弱得不如晚暮的虫鸣,“我,也恨我自己。”
行空缓缓地摇了摇头,一滴眼泪终于落下,掉在封十二如桃花盛开的脸庞上,“佛曰,起心动念若是邪念,即成罪业;若是善念,即增福德。你已悔改,善念是因,则成善果。”
“我不恨你。”他哽咽着抱紧了封十二。
“谢谢,行空。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遇到了你。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到老。”封十二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别再介意被赶出来的事。你师父只是想保护你才赶你离开的。”
她修长白皙的纤手终于从
他肩膀上滑落。
“十二,十二……”行空恸哭出声,搂着她精雕玉琢的头,把她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泪如泉涌,他第一次感到肝胆俱裂的痛。很多年以来,他对人世疾苦就怀着深深的悲悯,就像和孙颂涯去岭南查瘟疫的时候,看到满地惨死的村民,他也是无比悲愤。可那种感觉,却远远没有达到如今这样的悲痛。就像在遭受凌迟酷刑,一刀刀割的都是自己滴血的皮肉,痛不欲生。
“你若不堕入滚滚红尘,又岂知红尘悲苦。”至善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是否就是这一笔情债的阐述?
在外流浪半月有余,秦谣终于又一次出现在寿安堂门口。耷拉着脑袋,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也不抬头看孙颂涯一眼,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小谣,你终于回来了。”孙颂涯却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双手急切地伸了过去,又心里一凛地收了回来。拥抱她也不是,拍她肩膀也不是,一时倒手足无措了。
子归和芍儿并不知道其中蹊跷。两个憨傻的侍儿只发现一觉醒来,秦谣又不见了,而孙颂涯又愁眉深锁了。
这种再次出现的尴尬气氛让子归和芍儿困惑不解,也不知如何是好。主人要到处跑,他们也没阻拦的份;主人想回来了,当然继续服侍。
于是他们反倒先适应了眼下的局面,欢欢喜喜地上前招呼起来,“主人,你回来了,你饿不饿,我给你端饭菜去;你要洗漱吗,我去给你烧洗澡水。”
“不要洗澡水!”秦谣突然尖叫一声,把其他三人都吓了一跳。
“不要洗澡!”秦谣的刺激显然没有完全消除。她愤愤地瞥了一眼孙颂涯,扭身就朝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把饭给我端楼上来。”
“是,主人。”芍儿立刻答应,颠颠地跑厨房去了。子归看到孙颂涯脸上微微扭曲,不知道个中什么缘由,只隐约感应到大事不妙,脚底抹油去了后院劈柴。
留下孙颂涯独自站在楼梯口,听着楼上使劲地摔门声,幽幽地叹息。
如今这种局面和冷淡,他早已料到,却根本顾不得。只要秦谣肯回来,一切他都可以忍耐。
秦谣不在的这段时间,他独自一人也静静沉思良久。有时他自己也很迷惑,究竟他是怎么想的。对秦谣,还有对弱水。
明里他对秦谣百般疼爱,呵护有加;却主要是出于师父师母的嘱托。秦谣是他心里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就像当日他承诺的那样,他可以不娶妻不生子,照顾她一辈子,看护她一辈子。
可他却不肯娶她。即使师父师母健在,命令他娶了秦谣,他纵然遵守了师命,却依然只是当做尽责任而已。
他不知道他真实的心声,对秦谣来说,算不算是一种残忍和冷漠;原来
朝朝暮暮这么多年,他心里始终没有她;而只有侠义和责任。对秦谣的一切的好,是否都是以侠义为名。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怕秦谣堕入魔道,助涨邪恶势力。所以他对秦谣的呵护,是否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监督?
即使当日在嵩山上恶战,秦谣为了他,身中菊魔十几掌,这份深厚的情谊,仍然抵不过他一直恪守的监督职责。所以之前才有废她武功的想法和尝试,因为与其让秦谣炼毒,还不如让她死。
剥尽层层温情面纱后,他真实的内心剖析让他自己都觉得心惊。如今他只能庆幸,幸好秦谣回来了,幸好鹤婆指点了她斗转星移的神功,幸好秦谣轻功极好能从他掌下逃脱。
如果没有这些幸好,他不知一切会如何收场。
打起精神来,无论如何,一切都没有脱离正常的规束。孙颂涯耐心地等楼上秦谣吃饱了饭,芍儿服侍她稍微擦洗了一下,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走了上去。
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见秦谣又一次故意重重摔门。可孙颂涯并不介意,他不介意她的小脾气,耍无赖,这些比起他心里搁着的忧虑,实在太微不足道。
走到她房门口,孙颂涯轻轻地叩击了几次,“小谣,你还没睡吧?我有事和你说。”
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知道秦谣在装睡,这孩子的小心眼其实不多,每次都被他看穿。孙颂涯不管,直接在门口和她谈,“你回来的巧了,我明日一大早就要启程去嵩山了。我要把到目前为止我们对百花杀的了解都带到嵩山去,虽然暂时用不到了。因为,至善大师,已经圆寂了。所以,我此去主要是拜祭他的。”
话刚说完,房间里立刻传来应声,“我也去。”
孙颂涯微笑了:迄今为止,这孩子的发展,还是让他非常满意的。她不是个为了自己的小儿女情谊,就任性地罔顾一切的人。
“好,我让芍儿给你准备包袱。还有,你走了以后,发生些意外的事情,我也是前几天才得知的。少林寺方丈至信大师知道我和至善大师一向有往来,所以托人送信来告知我他病逝的消息,另外还告诉了我一件事,行空,被逐出了少林寺。”
房门“吱呀”大开了,秦谣再顾不得自己的情绪了,冲出来尖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逐他出门?他为了替至善师父挡招,已经失去一条手臂了,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孙颂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是至善大师生前驱逐行空出去的。行空离开后一星期,至善大师就圆寂了。”
“那行空呢,他去了哪里?”秦谣急切地问。
孙颂涯还是摇头,“目前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秦谣惊呆了,这个意外是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虽然她和至善没有深交,
可怎么想,至善也不是个这么对待为他牺牲的爱徒的人。她左思右想,觉得其中必定有蹊跷之处,嵩山之行势在必行。
这一日师兄妹二人的心情就被少林寺带来的疑云重重的消息笼罩在阴影中。二人挑灯夜谈,也实在因为线索全无而谈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干脆好生休息了,第二天天不亮就快马疾驰,前往嵩山。
他们不知道的是,另外一条道上,已经火化了封十二的行空也整装待发。
他必须回去,哪怕已经知道少林寺凶险无比。没有了至善的少林寺,必定风雨飘渺。而他至少可以还事实一个真相。
☆、魔教的礼物
几日后,孙颂涯和秦谣赶到了一片肃穆的少林寺。
少林药僧,至善大师圆寂,本不会如俗世那般举办浩大的祭奠活动。但至善大师在江湖上享有极高威望,因此少林寺特意允许前来祭奠的武林人士给他上一柱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