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转眼去看他,火光闪烁,胡书生一张脸清晰的映在了谧宁的眼中。
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脸颊没有肉,很瘦,五官长得不差,看起来很符合他书生的气质。
谧宁看他添了柴火,又默默地跑去庙门口吃力地拖了破门板回来挡风。她抱着手臂笑得很欢畅。
“你这书生,也不是那么无情嘛!那句话怎么来着?哦,刀子嘴豆腐心!”
正在用干草塞着缝隙不让风吹进来的胡非镜身体一僵,依然没有说话,转身默默地找了另一个黑魆魆的角落坐下了。
谧宁笑了一会儿,没人搭理也不恼。见他一直不说话,歪了下嘴角,眼睛一亮:“你怎么不说话?你也是这么以为的么?嘿嘿,总不至于你是看上我的美貌了吧……”
“你不冷吗?”蓦地一句话,打断了谧宁越来越没谱的猜想。
明明是一句可以说得很温存的话,就算不温存也算得上关心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硬生生给人一种“你冷不冷?不冷我给你加点冰”的即视感。用成语来表达,就是“雪上加霜”的字面意思。
“诶?”谧宁被这一打岔,一下子就记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索性就顺着话头接道,“还好吧,不算太冷。你很冷吗……”说到这儿,突然灵光一闪,张着嘴望着胡非镜很吃惊的样子,“难道你在暗示我,不冷的话脱一件衣服给你?”
胡非镜:“……”
胡非镜大约是从来都没遇见过这么说话百无禁忌、想法又奇奇怪怪的女子,垂着头很挫败的模样。
这边谧咛还在喋喋不休:“你这想法委实不道德。诚然我对男女大防看得不是太重,又诚然我不是很冷,但你一个读圣贤书的,如何能提出这般出格的要求?再者你一个男子,向一个女子说这话,你也不脸红啊!然后就是我脱了外衣与你,万一被人撞见,我的清誉尚且不论,你也没脸见人了罢!还有……”
“你说够了没有,将军小姐!”胡非镜抬起头来,脸色有些红,约摸是气的。但并没有气过头就没了理智,反而越发客气。
客气而疏离。
谧宁讪讪的住了嘴:“被你看穿了啊!没意思,不好玩。”
胡非镜嘴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去过上京的人,怕没人不知道骠骑大将军的掌上明珠是什么样的。”
这话纯属讽刺,然而厚脸皮的谧宁嘻皮笑脸,只当作夸奖收下了,摸着脸作娇羞状:“哎真的吗?哎我真的那么有名?哎还没有人当面这么夸过我。哎多不好意思。”
一连四个哎,把胡非镜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面对一个视脸皮为无物的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唯一的方法是比她更不要脸,可惜这个技能胡书生还没学会。
嘴巴哆嗦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生为女子,当从小遵三从四德……”
“停!”谧宁赶紧叫停。掏掏耳朵,做了一个停的手势,颇是无奈,“你觉得一个可以把女儿砍个半死扔在路上不管的老爹,能教出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娴静闺秀?”
胡非镜立马闭了嘴不再多说。其实他多想感叹一句:养不教,父之过啊!但理智告诉他,这句话还是别说的好。
所以说,胡非镜这个人,不是那种一心以圣贤书为天的呆子,但又悲哀的逃不出其束缚。
“明天我送你去最近的小镇找医馆,然后你是死是活与我再无干系。”
“好的好的,多谢公子。”谧宁很满意他的适可而止。
眼睛四处乱瞟之间,突然瞄到火堆旁的包袱旁边有一个油纸包,眼睛一亮,带着自己的家当直奔而去。
一边拆一边问:“你买了什么好吃的?怎么不早点拿出来!我都饿死了。……诶?四个包子,一小包点心。”拈一块点心,看了一眼,“这点心……不便宜吧?”
像这种做工精致的点心都不便宜,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会买这种奢侈品当零嘴的人啊。
最近的镇子离这里只有半日路程,并不远。只是因为前几天谧宁昏迷不醒,这个地方又比较偏僻,他既然应了要照顾她,就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今日到了镇上,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遂草草用了午饭,又买了几个包子赶回来。想起她身份,怕她吃不惯才狠下心买了点心。
如今听她问价格,胡非镜只当她是发大小姐脾气,嫌东西不好,遂沉下脸语气不善道:“爱吃不吃。”
谧宁一听就听出他多想了,也不解释,直接将点心一整块丢进嘴里,速度快得让胡非镜想拦都不及。
“你……”
谧宁摆手示意没事,自个儿又拈了一块扔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眼睛乐呵乐呵地眯成一条缝。
胡非镜没再阻止,只怜悯地望着她。
没多一会儿,谧宁表情一僵,嘴也不动了,瞪大眼睛的样子十分滑稽。
胡非镜了然:“这是新鲜的糍米团子,得蘸着旁边包里糖和黄豆磨成的细面,小口小口地吃,不然小心变成……变成‘无齿’之人。”
谧宁:“……”你怎么不早说!
作者有话要说:
、满庭芳(5)
谧宁牙险些被粘没了,这让她从心里把胡非镜记恨上了。
第二天走的时候,天色不错,虽然不见日头,却也没下雨了,倒是凉快的很。
胡书生拎着包袱抱着一把淡青色光面的伞跟在后面足有半丈远,一路上将男女授受不亲发挥得淋漓尽致,让谧宁恨得牙痒痒还没那个力气跟他理论什么。
昨天下过雨,山路并不太好走。谧宁视线一滑,盯着自己衣摆上溅上的泥点和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的鞋子,眼睛都直了。眼睛又滑到胡非镜的脚下,突然一凝。
胡非镜一身干净得简直不像是经历过下雨的人。
看了又看,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多说。
一路上耍赖要吃要喝要休息,走走停停,到小镇已经是半下午了。去了医馆,把脉开药抓药一通下来,又快天黑了。
胡书生直接把她送到了客栈,外敷的药交给谧宁自个儿上,内服的交给店小二去煎之后,就真的如他所说再也不过问了。
上完药换了身新买的衣裳,谧宁大吃了一顿之后,不得不想想以后怎么办。
回上京是不可能的,她不想让娘担心,想来老爹把她扔下也是这么想的。况且,好不容易出来了,哪能这样就回去了的道理,还不给人笑死。
可是,不回上京,有没有银子倒是次要,去哪儿才是问题。
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不如……
半月之后。
听说前面落水山脉常有山匪出没,胡非镜低头寻思了片刻,找到了商队给了些银子答应带他一程。
商队首领姓雷,是个爽直热情的人,见胡非镜一个弱书生,还特意给安排了一辆载货的马车清出位置载他。
胡非镜一路上很沉默,几乎不说话,和那些肚子里有那么一点墨水就恨不得嚷嚷着让世人都知道的书生不一样,这让雷首领很喜欢,趁着空闲吩咐跟在身边的女儿雷小繁私底下多照顾一些。
雷小繁十四五的年纪,长得俏皮可爱,性子也很活泼,很得商队的人喜欢。得了雷首领的吩咐,雷小繁开始频繁的出现在胡非镜周围。
“胡公子你渴不渴?刚刚歇息的时候都不见你打水。天热,清水放久了喝着对身体不好。”送水。
“胡公子,你热不热?马车里很闷,这把扇子你收着,扇扇也凉快些。”送扇子。
“胡公子,我刚刚去林子里采了些蘑菇煮了锅汤,你尝尝?”送吃的。
“胡公子……”
到最后,一听见雷小繁喊胡公子,众人就捂着嘴偷笑。
胡非镜觉得很尴尬。
一开始他拒绝不收但雷小繁硬塞给他就跑,到后来每每收了东西就不住道谢惹得更多人笑,再到最后默默接受任由雷小繁叽里呱啦在他周围赖着不走,胡非镜只当作看不见,不理不睬,无声拒绝。
雷小繁的心思,可谓是明摆着的。
胡非镜想不明白,她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而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别说自己不喜欢这一类姑娘,就说以他现在的情况,也不允许他跟雷小繁怎样怎样。
在山林里行走了三天之后的傍晚,胡非镜悄悄找到雷首领,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雷首领深感是自己疏忽了,二话不说就将雷小繁叫了过去。也不知是说了什么重话,雷小繁后来是哭着冲到胡非镜跟前的。
“胡公子,小繁到底哪里不好?哪里不讨你喜欢了?你说啊!”
这般直截了当的问话,直把胡非镜问得怔愣不已。
他从小到大见过的女子,无一不是温婉如水的,直到前一阵子遇见了宛如街头无赖般根本不像个女子的周谧宁,相处时日不多却让他觉得彻底颠覆了书里所说的女子形象,因而说实话,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不齿的。
一个闺阁小姐,整天在街上鬼混,简直败坏道德!
而今又来了个雷小繁。虽说与周谧宁那个纨绔不是同一类,但其作风可谓是如出一辙。
大胆,直白,敢爱敢恨。
胡非镜一直不说话,雷小繁眼底的火花顿时就熄灭了。咬着唇,一跺脚,哭着转身朝林子深处跑去。
“小繁?小繁!哎——林子里危险,你快回来!”
“小繁!小繁……”
雷首领喊不回雷小繁,转过来对着胡非镜感到很不好意思:“小繁被我们宠坏了,一点规矩都没有。胡公子你别在意啊。”
胡非镜摇摇头,在周围人责备的目光中安然的爬上了马车,听见雷首领吩咐了几个手下去找雷小繁,才稍微放下了心,休息了。
然而,雷小繁这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连带着出去找的三个人也没回来。
雷首领紧锁眉头,胡非镜感觉到了不安。
漆黑的林子里,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在蔓延。
这一方天地里,渐渐的静了下来。雷小繁的不归,给这一块地方染上了几分惴惴。
想了想,胡非镜下了马车,怀里抱着那把淡青色的伞。
“雷首领,小生愿意……”
“嘘!有人靠近!……大家戒备!”
商队很有秩序的变动着,迅速形成守卫圈。
胡非镜被雷首领推到了圈子里:“胡公子你先回马车上去。”
胡非镜没说什么,很快就回到马车边上,但没往上爬,就那么看着。雷首领目光偶尔扫过,见他眼底都没有惧意,不禁心生赞赏。
如此临危不惧,倒是不凡。可惜了小繁……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不一会儿,脚步声渐近,夹杂着清亮的马蹄。
雷首领站在最前方,背影很挺拔。
“敢问前面是何方朋友?”
马蹄近了,近了。
一匹毛色不纯的枣红马渐渐走近视线来。
马背上的人是个糙汉子,穿得很不整齐,嘴里叼着一根草,目光要有多淫邪就有多淫邪。
雷首领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只听咻的一声,一支羽箭插进脚尖三寸处的土里。
雷首领不敢再乱动。
马上的人一挥手,身后走出一队人马,足足有三四十个。个个健壮如山,有的拿弓有的提刀,迅速将商队包围了。
“嘿嘿嘿!肥羊!”摸着下巴仔细打量着这一商队,马上的人不住的点头,看起来很满意。
商队的人一听这话立即明白这帮人就是山匪,不禁都提起了心。雷首领几乎是立即就反应过来了,迅速朝下面递眼色,有人递过来一袋东西。
雷首领赔着笑递过去:“原来是大人!呵呵,咱都是小本生意,没什么赚头。一点小意思,小意思,给众兄弟买酒喝。呵呵,买酒喝。”
有人接过去递给马上的山匪头子,山匪头子看着雷首领,手里颠了颠,啐了一口骂道:“他奶奶的!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我他奶奶的这么多兄弟,怎么分!放箭放箭!马车里肯定有好东西!”
周围是箭上弦的声音。
雷首领脸色一变连忙阻止:“等等等等!”一咬牙,将自己的家当大半都压上了,苦笑着递上去,“马车里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这是小人全部家当的,大人您高抬贵手。都是小本生意,大家都不容易。”
雷首领直在心底喊倒霉。不过这时也只能祈祷花钱买平安。怕只怕他们不止要钱财。他们商队的战斗力太低了,若动起手来……
雷首领在心里叫苦连天。
山匪头子冷哼一声,这次倒没多说什么,只叫人从后面提了几个人上来。雷首领定睛一看,简直晴天霹雳!那最前面被塞住嘴满脸是泪头发凌乱的姑娘,不正是久不归的雷小繁么!
“小繁?!”雷首领紧张得整颗心都吊起来了。
后面的胡非镜看清楚了状况不禁也提起了心,想上前来,刚走了一步,咻咻咻几支箭射过来,旁边冷冷的声音喝道:“别动!”
胡非镜侧过头看他,目光异常的冷。可那人的目光凶狠,拉满的箭正对着他眉心。
后面的僵持并未影响到前方。山匪头子哈哈大笑起来:“父女情深,哈哈,老子最喜欢什么父女情深郎情妾意了!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把你商队里的人都叫到一边去,否则老子将你们统统乱箭射死,你这如花似玉的女儿……老子就赏给后面的兄弟了!哈哈哈!”
“别别别!”雷首领吓得魂都快没了。眼见着雷小繁满脸泪痕一个劲摇头,他这颗心都快到嗓子眼了。
没奈何。雷首领始终要顾着这么多人的性命。
人一边,货一边。
山匪头子叫人把货都拉走了。眼睛扫过这一边的人不住的嘀咕:“怎么都没漂亮的妞儿啊!真倒霉。”
清了清嗓子,听得出很高兴:“不错不错,很听话嘛!把那几个崽子扔了,漂亮妞子带回去!咱们走!”
雷首领浑身一震:“小繁!大,大人你怎么不守信用!”
“信用算个毛啊!你个老不死的再多说话老子一刀砍了你!老子喜欢你女儿,抢回去给老子当二十一房夫人,哈哈哈!”
“你!你……”
雷小繁一听,登时就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胡非镜眼神一黯,嘴唇抿得紧紧的,握紧了拳头,却到底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即使害雷小繁跑出去被抓的人是他。
他没有那个能力救人。
整个商队气压低沉。
正在这时,商队后面的树林里突然骚乱起来,之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女声:
“哎哎哎!轻点轻点!疼疼疼疼疼啊!”
喊疼的时候声线俏皮地扬起一个令人怜惜的弧度,令人只闻声音就在想:这该是一个怎样的佳人啊。
只有胡非镜在听到声音的一刹那,身体猛然一僵。
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满庭芳(6)
漆黑的树林,无月,零星有些夜里出来觅食的动物的叫声。
火堆哔哔啵啵地烧着,溅起的火星子一颗又一颗。
胡非镜神色不明,蹙着眉看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