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净的袈裟褪了色,金线也都失了光泽。只余下脸上身上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伤痕。
众神都看出来了,他在抵挡魔军的时候散尽了法力,如今靠舍利子捡回性命,已经成了凡人,因伤势过重暂时还醒不来。而于归虚弱地倒在了床边,神情渐渐淡去。
“连妖精都如此情深意重,反倒令我们神仙相形见绌了。”空灵的声音在屋阁里回响,天后款款而来。大家都专注于屋内,竟连天后驾临都浑然不觉。
天后去探了探于归的脉息,摇头说:“傻孩子,毁了真身的护甲,你活不久的。”
于归握住罗净垂在床沿的手,用力张嘴说话,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天后娘娘,救救他。”
天后掐指一算,微微笑了,“你们的劫数已经尽了,我便赐你们长住昆仑。”
于归惊愕了片刻,随即又笑了。昆仑,那是不死仙境。
若荪当即跪下,朝天后叩头。
“起来罢,你这次立了功,你父王想必是要夸赞你的。”天后没与若荪多说话,只是担忧地看了她几眼,然后在一行仙姑的簇拥下离去了。
玉衡目不转睛望着天后远去,嘴角微扬,笑了,却很是苦涩。
昆仑的风是亘古不变的,干燥而寒冷。觅风说那风是从雪山上刮下来的,所以与别处的不一样。觅风还说那风会把雪化成水,然后洒到昆仑来。可是觅风没了,风还在吹。
若荪一个人坐在疏圃池边,望着远处的玉衡在大树下收拾屋子。从前那座庭院扩了几间,给罗净养伤用。于归本来虚弱得无法行走,到昆仑之后饮了一瓢金水,马上又恢复了元气,全心全意照顾起罗净来。
看着于归坐在门边冲罗净笑,若荪不由想起那一年,她和恬墨在昆仑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给他煮茶,他给她织霓裳。
她喂他吃鱼,他偷偷占她便宜。
可是那些日子,那些话,究竟是真是假,她根本就分不清。说到底,他瞒骗了她,害死了觅风。以命抵命,她不应该内疚才是。可是怎么就止不住泪。这些天,断断续续流了多少泪,她不分昼夜四处寻找觅风,哪怕是尸首也要寻回来,一边寻一边哭,风尘仆仆,狼狈不堪,仍是遍寻不获。
疏圃池里的老锦鲤格外地沉默,浮上水面看着若荪,不知要说什么,又沉了下去,不一会又浮上来看看,就如此来来回回也不嫌累。
于归到池边舀水,见若荪又哭了,好言劝道:“不如歇一会,就算是神仙也要休息吧?玉衡星君都收拾好了屋子,你进来罢。”
若荪拭去泪,问于归:“师父怎样了?”
她笑着说:“还是很虚弱,不过伤口都在愈合。”
于归笑起来特别好看,这是若荪羡慕不来的,她的封印解除之后,连笑的机会都没有。于归一边往桶里舀水一边说:“也幸亏恬墨,他下了很多药在沉锦的饭菜里,想叫她快点恢复前世的记忆,凑巧我每日在那蹭饭吃,约莫也吃了不少灵丹妙药下去,反倒令我想起来,这才有机会救了大师。”
若荪道:“那还是亏得你,为了不喝那碗孟婆汤,宁愿在地狱道受一万年的苦。”
于归打好了水,正要走,忽然回头问:“听说你要当天孙了?可想好了?天孙不能婚嫁。”说着,她有意瞟向树下的玉衡。
若荪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她无心贪恋情爱。甚至渴望再被封印一次,她便什么也不知,不会心痛、不会悲伤、不怕欺骗、也不怕分离。日子就会那么一直过下去,直到轮回之后,再开始新的生命。
天色暗了,玉衡无声无息走到她身后,轻唤:“若荪,把他们都安置好了,该回天界看看了。”
若荪痴痴望着水面,没听见玉衡在说话,只瞧着水面上多了一个影子,她出现了一瞬的幻觉,猛地转过身,错愕的神情后几乎藏着满满的希冀。当看清了那人的脸庞,她的眸子迅速垂了下去,“要走了么?”
“回去罢,你要继任天孙。”玉衡温柔说道,朝她伸出手。若荪迟疑了,终是没将手交给他,擦过他身边时轻轻说了声:“抱歉。”
东殿建得极恢宏,前边是九重宝塔,后边是主殿。一层层云雾环绕四周,由低渐高。
若荪回来以后找不到沉锦,便往天帝这来了,反正是有话要问他的。
守门的仙童见模模糊糊一个影子,起先想喝一声,看清楚是若荪来了,便飞快地跑进去通报。若荪不等通报,径自沿着高高的阶梯上去了,比那仙童还早到。一入大殿,见天帝正从昏暗的内殿中踱步而出。
若荪收住脚步,站定在他面前。
仙童见好似没有通报的必要了,赶紧又退了出去。
天帝理了理衣襟,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目光打量若荪,“你回来了,你师父安顿好了?”
“嗯。”若荪瞥见他手背上的一道红痕,便直接说,“我来找沉锦回去。”
天帝微眯了眼,干笑道:“你将继任天孙之职,要迁居纤云宫,难道让沉锦独自一人住在西殿么?放心罢,她在我这里是极安全的。”天帝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又问:“还有什么事?”
若荪欲言又止,几番犹豫,还是开口问道:“伏神珠是什么?”
天帝侧目睨了她一会,答:“是魔界的一件宝物,对神界不利,未免将来惹下大祸,我将伏神珠封印在了体内。你还想知道什么?”
若荪攥紧了拳,极辛苦地用平静的语调说出那个名字:“恬墨……他在天界潜伏已久,却为何没被察觉出身上的魔性?”
“他用天界的龙须草化魔性为仙气,加上他本身就是天魔,法力极高,因此才隐藏了数千年。”天帝的视线越过若荪,朝广阔的宫门外望去,落日斜阳映着漫天的云卷云舒,气象万千。回想起来仍有些后怕,这样一个危险的魔界尊者,竟然暗暗潜伏了这么多年都不被发觉。天帝又冷笑着说:“他当织女的目的,是利用变幻莫测的云霞发出讯号,通知各方魔军。况且他织的云霞皆有魔性,可以迷惑众生。梵心就为他所惑,至今不肯清醒。”
若荪忽然不敢直视天帝,移开视线,“我没有被他迷惑。”
天帝慢慢走近,拍拍她的肩,和蔼道:“你的七情六欲被封印了,心无杂念,自然也不会有心魔。若荪,你真的想继承你母亲去当天孙?此番你斩杀天魔、为天界立了大功,众神都看在眼里,不会再因为你的出身而看低了你。”
“斩杀天魔”四个字,宛如一把剑刺入了喉口,令她呼吸不得。若荪麻木地望着某一处发愣,终究不甘心,开口问:“神荼灯威力真的如此巨大么?不过刺了一下,他就必死无疑?”
“神荼灯、昊天塔、轩辕剑,都是对付妖魔的利器。他虽是魔界至尊,但只要身带魔性,便惧怕这些神器。何况,你刺穿了他的心。”
天帝低沉的嗓音在空阔的殿内回荡,透着一股薄凉。
若荪茫然地出了殿,飘上九重宝塔,耳边仍是那句“你刺穿了他的心”。当时她下手的时候并无半分犹豫,就那样毅然决然地要置他于死地。为觅风报了仇,她还不如意,还想要怎样呢?
睁开眼,闭上眼,挥之不去的是那张脸,时而嬉笑、时而阴霾,叫她猜不透。
「天孙解约了,不能出版了,唔,之前我一直在等消息,所以没更新。现在池子很低落,求各种安慰,另外回答年华,这本书不会上vip」
第八章 缘迷缘惑4
若荪回到西殿时,刚下了一场雨。夜空清冷,零星地缀着几颗星子。北斗七星都被浓云遮挡了,依稀漏出几点光亮。她进了屋,见玉衡在等她,方清醒了些,回过神来问:“怎么今日不值夜?”
玉衡答:“放心不下你。”然后朝她伸出手,“如若觉得烦闷,不如我请你喝酒去。”
若荪呆呆望着他,仍然不将手交给他,只说:“你无需待我这样好。”
玉衡起身,轻轻揉着她的脸颊,温和道:“你身边就只有我了,这种时候,你还期盼谁来照顾你?”
若荪疲惫不堪,无力拒绝,便随着他走了。
莲华宫在黑夜中暗暗发出碧绿的光,清爽宜人。满池的莲花随波漂浮,与大大小小的莲叶交错分开。前几日开的花,如今还这样好,可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玉衡牵着她,沿着莲池边上的玉石板慢慢走着,忽而回首笑道:“刚下过雨,石板都湿了,我们还是在屋里喝酒罢。”
若荪默默看着脚下的路,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窗边的矮榻前垂着一行湘竹帘子,玉衡将帘子挑起,扶若荪坐好之后,自己蹲下去替她拖鞋。若荪猛地缩回脚,惊诧问:“你这是做什么?”
玉衡却强行钳住她的脚腕,替她脱去了方才在池边不小心沾湿的绣花鞋。一面用自己的衣袍包裹住她的双脚,捂在怀里,道:“那水极寒,寒气能从脚底涔入经络,不能大意。”
若荪望着他垂下的双眸,他的一切都太平静了,只有那眼睫微微颤着,透露了几分心事。她何尝不明白,只是……“你对我再好,也得不到回报。”
“我不需要。”玉衡用法术捂热了她的脚,便放下了,起身去拿酒来。
若荪盘膝而坐,侧身望着窗外的莲花,水雾袅袅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梦境里,那个荒诞离奇而难辨真假的梦。他叫她等三日,三日之后,落得这样的结局。
如果她没有等那三日,没有给他机会*控大局,他、觅风、罗净现在都还好好的罢。就算他身份败露回了魔界,至多是永不相见。永不相见,没有彼此的消息,但都还活着。
若荪双眼模糊了,看不清外边的景色,只尝有微咸的东西悄悄地涔入嘴角。
玉衡拎了几壶酒来,隔着湘竹帘子见若荪坐在那一动不动,放缓了脚步,寻思怎么逗逗她。这时,一声压抑的呻吟从她喉间挤出,紧接着她的身影倒了下去。玉衡疾步冲上前,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若荪手腕上的镯子呈现紫黑的光,一阵强、一阵弱,那光似乎可以吞噬掉她的手,一点点地从脉上蔓延过去,将整只手都染成了紫黑色,极恐怖。若荪疼得无法忍受,从榻上滚了下来,压抑住呻吟,唤道:“馍馍、馍馍!你在哪里……出来,不要这样折磨我!”
玉衡顾不得什么,当即将手里的酒壶扔下,过去按住若荪,慌忙问:“你怎么了?这镯子是怎么回事?”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他来找我报仇了……”若荪猛然间分不清自己是悲还是喜,声嘶力竭哭起来,被龙骨镯箍住的那只手渐渐地长出了尖利的指甲,那疼痛难以承受,她便用力捶打地面,生生要将手废掉一般。
玉衡此时没了分寸,只顾紧紧地按住她,不让她伤害自己。不料若荪越发癫狂了,他哪里能抵挡门神的力量,一个翻身,他反被她压住了。
若荪痛苦万分,右手里凭空变出一把匕首,朝左手砍下去。玉衡大惊失色,拼尽全力挡住她,“若荪!你疯了!”
“这是魔爪,嗜血的魔爪……我好难受!”若荪啜泣着,她知道会控制不住自己,后果不堪设想,于是狠命地挣开玉衡的手,再次举起匕首,喝道:“你放开我,这只手留不得!”
“不要!”玉衡心急之下,赤手握住了刀子,一股殷红的血自手心沿着手腕淌下,洒在了他白袍上。“你要当天孙,怎么能失去手?”玉衡素净的脸上绽开一笑,握住若荪那只紫黑的、长着利甲的手,往自己肩上搭,“吸我的血。”
若荪完全不能自已,被那股血腥味迷住了心智,尖利的指甲迅速刺入玉衡肩上冰凉的肌肤,她终于平静了,眼看着玉衡的血一丝丝流入那指甲,流进她自己的身体,竟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好似上了瘾,她极享受这过程,便眷恋地依偎进他怀里。
也不知吸了多少血,那只手渐渐恢复了常色,龙骨镯也安分了,静静环在她腕上。若荪睡得睡,腮上还挂着泪。玉衡虚弱地抬起手,用衣袖替她擦拭一番,方心满意足地合上眼。
第八章 缘迷缘惑5
若荪于晨曦中醒来,望着梁上的雕花发了会愣,才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她忙转头看玉衡,他的唇色原本很淡,如今苍白无血色。在他肩上靠近锁骨的地方,几处伤口结了痂,那暗暗的红色将他的肌肤衬得更加白皙。
若荪举起自己的左手端详了会,用各种法术去动那只龙骨镯,终究徒劳。那只镯子有魔性,粘牢了她,或许这一世她都要受这样的折磨。她想:恬墨一定在某处恨她,恨得她死去活来。这样也好。
她起身替玉衡注入了一些灵力,玉衡很快醒了,看见她的头一句话便是:“你别急,我们去问问医仙,会有解决的办法。”
“你倒是先想想自己。”若荪歪头盯着他,“你可知道这样会有丧命的危险。”
“我是神仙,还不至于丧命。”玉衡笑着支起了身子,微微有些吃力。
若荪唯恐自己再被这龙骨镯控制,暂且封了左臂的穴位,“如今师父在养伤,我不便去打扰他,看来只好去请教青龙神君。”
玉衡问:“去悟心廊么?”若荪不自觉抖了两下,上次进悟心廊有了阴影,真是不堪回首。玉衡见她神情忧郁,笑着说:“也没别的办法,就去碰碰运气好了。”
青龙神君住在悟心廊的中央大殿,除了罗净,外人找不到进去的路。青龙神君本尊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若荪没有把握进去了还能出来,玉衡也不擅长此道,二人在廊外找仙童打听路子,仙童连连摆手,道:“若是让神君知道了,我会被削除仙籍的。”
“那神君在家么?”若荪将颈上的那颗佛珠取下,交给仙童,“定是万分紧急的事我们才要见他,请神君看在我师父的面上帮个忙。”
仙童嘟着嘴瞅了几眼佛珠,正想收下,悟心廊里飘出传出青龙神君的声音:“请他们进来。”
他们第二次进悟心廊,仍然摸不着头脑,跟着仙童在复杂的廊道里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中央大殿。一条巨大的青龙盘踞在殿外一座嶙峋的石头山上,半眯着眼打盹。见有人进来了,那青龙迅速化为人形,坐在石头山前的竹椅上摇着蒲扇,懒懒问:“罗净的徒儿,找我何事?”
“上神曾司驱魔之神,想必能帮若荪解惑。”若荪走近他,将手腕上的龙骨镯与他瞧,“这是什么魔物,怎样才可除去?”
青龙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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