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这么简单吗?哼,相里子那厮逼你做什么劳什子墨家少主,卷入这些个肮脏的勾当,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还能是什么?”
“火坑,这个火坑明明是你们秦国要挖给天下人的,还有脸怨我师尊?”蒙毅抬起头,双眼通红,“师尊教我的是非黑白,又与您的是非黑白何干?这些年他待我如何,我心里比您更清楚……”
好个软硬不吃的逆子,蒙武快气疯了,面对眼前这小儿子,顿时心头产生一种孺子不可教的无力感,在舟面上打了几个圈,只听蒙老头无奈叹道:“为父今日对你掏心掏肺、坦诚相告,在你小子眼里,竟是这般无趣吗?“
蒙毅没有吱声,突然间,他站起身冷冷道,“多谢国尉大人的掏心掏肺,然而秦楚有别多说无益,我楚士毅一身罪孽怕是受不起……虽然暗血阁已有人接应您,但本少主自会说话算话,将您平安送至咸阳……但,请您不要再逼我。这样对您,对我,都好……”不等蒙武说话,少年已然转身离去,舟一轻,只剩一江冰冷的月光,照得蒙武入骨的寒。
作者有话要说:
、鬼谷之苍鹰
咸阳蒙府。夜。高大身影从在蒙府长廊中穿过。
蒙少帅端着洗脚水,“吱唔”门被推开了,眼前的场景深深刺痛了蒙恬的双眼。
昏暗书屋一角,七八个酒坛告磬,发髻散乱的父亲趴在案上打鼾,蒙恬走近,烛火点亮,蒙恬取来长袍盖在父亲身上,这才看清他怀里抱得死死的,却是母亲的灵位。
寒风从窗外吹进来,里面夹着小雨,打湿了案上的书帛与父亲的灰白的发髻,蒙恬站起将窗户一一掩上。蒙武被雨声惊醒,看见蒙恬,自知窘态,不由有几分尴尬,怒道:“混账,谁让你进来的,怎么?连你也不把为父放在眼里了吗?”
三日了,自从父亲回来后,一向自律极严的父亲把自己关在这里醉酒整整三日,蒙恬已然心痛得说不出话来。他默默地端起那盘水,走到案边,又跪下伸手试了试水温,“爹……”蒙恬低低地唤着,蒙武半晌没有回答,末了叹了口气,撩起下袍,任由蒙恬将他裤腿小心翼翼地挽起,泡在水中。
粗粝的手指抚着皱缩的皮肤,老蒙武不甚舒服,微微皱眉,儿子那双未及三十岁的手长满了老茧,挽起的臂上道道疤痕,这些战场的馈赠,深深刺痛着蒙武的双眼。老蒙武回头望着案上妻子的灵位,自言自语着:“阿英,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蒙恬的话打断了蒙武的哀伤,“父亲,此次我各路秦军损伤虽大却未真正伤了元气,幸得父亲求援及时,最后还是保住了平舆一线。楚军从未如此大胜,如今想必矜骄之气大盛。因此孩儿觉得,半年之内,是我军再次南下的最好时机,若是错过,怕项燕借此喘息之机,彻底重整楚国军中内患,楚军彪悍人众,不比他国,此时不下,将来我们要下楚国,恐怕更难了……”
“下不下,由谁下,何时下……这些王上自有决断。”蒙武颔首闭眼,“罢了,你明日写个折子呈给王上……为父现在不想听这些……尤其是有关墨家的……”
不想听,他居然说不想听,蒙恬惊呆了,这还是那个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与王上争议战略的父亲吗?这还是那个每天念叨着国事无喜恶,尽公不顾私的铁血国尉吗?
蒙恬低头一边替蒙武洗着脚一边琢磨着,难道是因为怕这一次被墨家擒获的事,惹得朝野笑话吗?不可能,父亲担任国尉明里暗里为嬴政谋划多年,丝毫不求战功,此次从李信南下灭楚,本就被朝野所不看好,而这些在他的眼里早已淡若浮云了。蒙恬知道,如今,这世上能牵动蒙武的情绪的,只有两个人,除了嬴政,便只有他那个麻烦弟弟了……
莫非他知道了毅儿的事……这,更不可能。他刚回来不过三日而已,还一直在房里喝酒……
蒙毅身入墨家的事一直是蒙恬心里的一根刺,他太了解父亲这个万事以国为先的人,因此根本还没有想好怎么与蒙武解释自己找到蒙毅的事情,因为他怕,怕很多年前的悲剧再一次发生。可是叫他欺瞒父亲,蒙恬何以忍心?
“父亲,毅儿他……”百般犹豫中,蒙恬终于下了决断,却被蒙武挥手打断。
只见烛火下,蒙武的眼神黯淡得没有一点光彩,“让楚地的暗卫都回来吧,毅儿,为父见过了,不必找了……就当他死了……”
曦华楼,咸阳尚商坊最大最热闹的女闾。女闾,齐国大经济学家管仲的杰作,俗称妓院。
“骊姑娘,楚少爷等您很久了。”
一斗笠少女进来,楼中嘈杂声戛然而止。只见那少女一身墨绿色长裙及地,看不见她的容貌,可不知道为何,她进来的一瞬间,仿佛将一股子清风吹进了将众人的心里。
“骊丫头竟亲自来见客。那楚少爷究竟什么来头?”一儒士羡慕轻轻嘀咕着,另一公子哥颇不服气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将来长大了也不过是女闾的一个小□□,只要有钱,谁见不得?”那儒士正要捂住朋友的嘴,却听“大胆!竟敢侮辱骊姑娘。”不知哪里跳出两个粗臂大汉,眨眼间左右夹住那公子哥,拧得他哇哇大叫,又要把他从窗户口丢出去。
“饶了他,”只听那斗笠少女宛若莺啼的嗓音飘在盘旋而上的阁楼上,“今儿我心情好,他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呗……”
少女拾阶而上,推开了最高层的雅间,那里也是整个尚商坊最高的地方,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整个咸阳街市。
窗边倚了一墨衣少年,兀自看着风景发呆,连头也没有回。
“喂楚公子,叫你来不是让你来发呆的,你知道我这雅间包一个时辰需要多少银钱吗?”少女叉腰骂道。
“不知道,我算术没你好,”少年笑道,“再说了,多少银钱还不是你帮我垫着?算得越清越气人,阿骊你何苦?”
少女唾道,“呸,你个墨家少主子,居然和我说你算术不好……哼,总有一日本姑娘要从你身上把欠我的金银一厘一两全刮出来还我。”
墨家少主楚士毅轻笑:“好啦我错了,下次记得一定还你……我说,你那一毛不拔的师父杨子居把你藏着掖着不就是为了炒红你,让他曦华楼的名头更响亮。瞧瞧你,今日这样抛头露面来见我,小心惹恼了他,不让你出来玩了……”
少女把那斗笠一揭,露出明艳无俦的脸蛋来,秀目中射出几分娇嗔:“这回我已经带了斗笠了好不好,也能叫抛头露面?哼,不出来玩儿就不出来玩,我师父生气,也就顶多关我两天,哪像你师尊,看看,都把你打傻了。你若傻了,我的图可怎么办?”
说着招呼身后的小厮把成堆的竹简搬进屋内来,看得楚士毅眼睛都直了。“这……这么多……阿骊,你当我是师尊做的机甲吗?我只能在咸阳待上三天就要回神农山了,哪有空记得那么多?”
“呵呵省省吧你记不得?!好不容易逮着你来趟咸阳,这些可是我画了半年多的机甲图谱,你必须把它们统统背下,然后拿回神农山去一个个帮我做出来!”楚士毅知道这小丫头开始娇蛮起来,根本没有道理可讲,无奈点头道:“好吧,但是在此之前,我有些事要办。不如,你在曦华楼等我。”
月满西楼,鬼谷门暗血阁。
蒙恬手中鹰形血玉,在月光下晶莹剔透,沁入的血丝清晰分明。
那是大父幼时送他的礼物。
“恬儿可知,为何我们鬼谷门要以苍鹰为符为纛,而大父又为何要在我们蒙家子弟身上都刻上这个印记呢?”
小蒙恬昂起胸膛得意地道:“爹爹说苍鹰非凡鸟,生为战而生。鹰翅疾如风,鹰爪利如锥。 所以我们鬼谷门的男儿都跟天上不惧风霜纵横搏击的雄鹰一样,生来就是为国而战、为民赴死的大英雄大丈夫!”
蒙骜哈哈大笑道:“小小年纪,牛皮吹得倒挺大!谁告诉你为战而生必是英雄,杀人多者就是丈夫的?白起大将军杀的人最多,恬儿觉得他是英雄吗?”
见小蒙恬点头,蒙骜眯眼又问:“那恬儿可去问问那四十万赵人的家属,他是不是英雄?”
小蒙恬挠了挠头,“可是……可是……白将军是我们秦人啊……”蒙骜打趣道:“秦人赵人不都是炎黄子孙吗?大父是齐人,可是这一辈子都在帮秦国打仗,那大父是不是英雄?”
小蒙恬头头都快挠破了,只好扳着手指数着,嘴里反复念叨:“秦国……齐国?大父……白将军?英雄?不是英雄。大父,恬儿答不上来。”
蒙骜看着孙儿的模样莞尔,他摸了摸小蒙恬的头,慈祥地问:”昨日大父教你的那章司马法怎么说?”
蒙恬流利地背道:“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以仁为本,以义治之,故君子必不敢忘战也。”
“恬儿懂其中的意思吗?”
蒙恬乖巧地点头,“恬儿懂,这句话是说,如果杀掉少数人是为了安抚众人,那么杀人可行;
如果攻下一个国家是为了善待它的人民,就可以攻打它;如果是发动正义的战争是为了制止非正义的战争,那么发起战争也是可以的……”蒙骜打断笑道:“哈这是背爹爹教的,还是恬儿自己的想的?”
蒙恬抬起头看着大父,“既是爹爹教的,可是恬儿……恬儿也是这么想的。”黑得发亮的眸子里透出炙热的光芒,“因为……因为这也是娘亲的愿望啊。娘亲和恬儿说,乱世死得最多的是百姓,最苦的也是百姓,所以必须要有人拿起这刀剑尽快结束这一切,哪怕是承担兵戈之罪,可是为了将来的太平盛世,只有牺牲我们鬼谷门,牺牲我们蒙家。”小蒙恬骄傲地笑道:“大父放心,恬儿和大父,师叔伯们还有爹爹一样勇敢,恬儿不怕。”
蒙骜蹲下来身来,勾了小蒙恬的鼻子,笑道“好恬儿。那剩下的‘以仁为本,以义治之,故君子必不敢忘战也。’忘了说给大父听了吗?”不等蒙恬说话,蒙骜自己答道:“恬儿,战国乱世以来,我鬼谷门,手握平灭天下的利器,如苍鹰一样拥有雪爪星眸,为世所稀,故曰天下君主趋之若鹜。然而,天下却少有君主能拥有驾驭我们的胸襟和本领。”
蒙骜仰天叹道:“但在大父眼中,我们这些杀人的本事都算不得什么,因为以战止战,不过是乱世不得已为之之法罢了。如果可以,大父宁可做一只真的苍鹰,自由翱翔于九霄,俯瞰我神州华夏之壮丽,永远不要停下来。”
“将来大父带恬儿去见草原上真的苍鹰,可好?真正的苍鹰啊,他们宁可毛血洒平芜,也不肯平原浅草飞,那是因为他们有燕雀没有的执着与胸怀。所以真正的英雄,真正的鬼谷之道,从来不是做为战而生为杀而生的战器工具。英雄,首先要是个人。若不以仁为本,不以义治之,那连个人都算不上,怎配掌握天下利器?”
蒙骜蹲下来,看着孙儿的眼睛,满含希望的一字白眉一抖一抖:“大父希望恬儿长大后,做一只胸怀苍穹为天下而杀的猎鹰,而不是害物伤生为一己口腹之欲的野畜。”
“……野畜……猎鹰……”蒙恬喃喃着,“大父,恬儿究竟该拿他怎么办?”
咣当,把门弄出那么大动静的非王贲小侯爷莫属,“阿恬,”只见王贲脸上依旧带着一贯的痞子笑。“果然如你所料,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自裁暗血阁
鬼谷门暗血阁庭落。
四名墨衣人被牢牢困住,无力再战。已是结阵时刻,李由长剑收势,左手擦去头上汨汨冷汗,心道惭愧,“好家伙!好硬的爪子……差点撑不住了……”
此时却听四周暗卫齐声高喝:“阁主。王长老。”火把依次散开,王贲先精神抖擞地亮相,一身早朝的衣服竟还懒得未换。
蒙恬一袭蓝袍,悠悠从人群后踱出,好似儒家的书生,两人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与牌匾上“暗血阁”三个血红大字的风格丝毫不符。李由见蒙恬来了,忙禀道,“师父,今晚劫我暗血阁血狱的,便是这几个逆贼,幸亏您事先让徒儿在此布了困兽阵,才把他们……”
蒙恬挥掌打断李由的话,淡淡瞥了一眼身旁抱臂等着看好戏的王小侯爷,示意他滚蛋。
王贲竟死皮赖脸地笑笑,表示他就是不走,眼看蒙少帅的冰块脸越来越沉,王贲终于被冻得顶不住了,勾搭了李由的肩膀,指了四名墨衣人其中一蒙面墨衣少年道:“都撤了吧,蒙阁主要亲自审问他,其他三个都押回血狱。”
暗血阁暗卫虽非秦军正式编制,但是鬼谷门训练暗卫,尤甚军中,令行禁止,兵贵神速。
片刻功夫,空荡荡的庭落中只剩下蒙恬与那蒙面墨衣少年。
蒙恬毫不犹豫地揭下少年面巾,一字长眉下低垂着那双清澈的眸子射出冷淡的光芒。
蒙毅没有说话,继而闭上眼盘膝运功想要重新聚起内力。他不信,这法家“困兽阵”明明漏洞颇多,他一眼就能看穿,为何在阵中自己的“天鬼真炁”却会消散于十二经脉,以至于不能自如地控制“阴阳分合针”,合力突破任何一个阵眼。
“不必白费力气了……不错,假借下令斩杀这三名关在血狱多年的墨家弟子,以引你前来,是我的意思。今日之局,大哥专门为你而设。”
蒙恬盯着蒙毅的眼睛淡淡道,“这困兽阵是当年大父与嬴长老专为克服你们墨家天鬼真炁合创,李由功力不够,若是由我来结阵,你此刻恐怕早已意识不清了……你也不必懊恼,哪怕相里子今日前来,能否破我阵法也未可知,何况是你?”
少年眼中怒气腾起,蒙恬却漠然视之,“在我阵中,不要指望任何机关术救你,你比我更清楚,任何机甲在我阵中的浩然正气控制下皆是无法控制的废铁。”
“蒙毅,你体内各家真气太过博杂,无以章法贯之,处处都是漏洞,又如何能够力指一处,突破别人的漏洞?”
见蒙毅眼中露出不屑之色,蒙恬冷冷道:“信不信由你。墨家武学求奇过甚,因此太依赖于机甲本身,而不注重武者个人素质的修炼,这样久而久之,必然无法拥有强大严谨之根基,呵根基不牢,你学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蒙恬屈指点在蒙毅肩胛处,蒙毅只觉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起,内力渐渐回复,全身再无不适。
望着专心给他注入内力的蒙恬,小家伙眼圈一红,倏地一把蒙恬推开,站起身来转身就走。“站住!”哥哥冷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以为你还能出得了暗血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