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渤城的马车上,纪云翟痴痴地望着程修偐,却一直不言。程修偐搂着她问:“怎么了?”
纪云翟抿一抿嘴,道:“那会儿看见你时,我还以为……”
“以为我是来退婚的?”
纪云翟点头,程修偐一笑:“怎会?”
说到底还是没有完婚,不宜直接将纪云翟接回府中,程修偐便在渤城给她置了个宅子。虽然只有两进而已,但装修不俗。能看得出,从卧房书房到花园都是精心设计的。看着纪云翟的感动,程修偐温润而笑,握着她的手说:“有礼物给你。”
小厮捧上一物,揭开上面所覆的绸子,是架琴。
我搔之以鼻:“好俗……”
昭泊淡然:“嗯……接下来会更俗……”
是的!接下来就是二人又一次琴箫合奏,并且连曲子都没换这种事真是让人忍无可忍啊!
我突然想起点事,问昭泊:“纪小姐琴技很好么?”
“是不错,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忽然想起之前听到的传言,说纪小姐琴技堪与大晋贞淑皇后相比。”
昭泊挑眉:“你不是早说了那是欺负贞淑皇后薨逝已久死无对证么?”
“……她琴技到底怎样?”
昭泊遂一颌首:“我觉得你那个看法是对的。”
“……”
“不是不好,不过应该没有好到那个份上。也确实是死无对证,听过贞淑皇后弹琴的人都死了……”
其实只是因为相隔了几百年而已,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好像贞淑皇后把所有听过她琴的人都杀了灭口一样……
毛骨悚然啊!
我打了个寒战,昭泊眯着眼转过脸来,含笑道:“你看,你又想象力丰富了吧?”
我……
“你滚!”
。
第二天,纪小姐醒了,当晚,好吃好喝招待一番补充体力之后,再次被我们用迷香放倒……
因为需要看到的记忆还没有看完……
下面的剧情真让我浑身不自在,昭泊倒一直颇为淡定地品着茶看着记忆幻影,一副很是欣赏的样子。我一次又一次地冲他翻白眼:这么偷窥人家谈情说爱还一副欣悦的样子,师兄你的道德底线被人拿去炼香了么?
剧情太腻歪,引忆香又熏得我嗅觉有点麻木,不得不出门透透气了。陪着笑和昭泊打了个招呼,让他先自己看会儿,反正照这个进度看来一时半会儿没什么有价值的场景会出现。
昭泊好像没注意我具体说什么,挺敷衍地“嗯”了一声。
还真是投入啊……
打开门的一刹,凉气扑面而来,我脑中一懵,眼前忽地黑了,伸手扶住门框。也是这一刹那见,我看到了一个景象,是一个极其熟悉的景象。那个人,背对着我,隐约能看到他胸口中了一剑,地上那一大滩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他好像要回过头来,但在回过来之前,景象消失了。眼前,是锁香楼三楼的大理石地砖。我竭力想要找回那个场景,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没用,眼前只有大理石地砖。
就和先前的数次一样,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白天忽然出现在眼前,无论我多么努力的想要看下去,这个场景就是无法继续。
昭泊察觉到我的不对,走过来扶住我,关切道:“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引忆香太重了,熏得头晕。”
昭泊眉头轻蹙:“我扶你回去歇着,这边有我就可以。”
我再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在这里盯着吧。万一途中错过了什么,这几天全白费了。”
这几天可耗费了不少高品质的迷香和引忆香呐!
昭泊苦笑:“财迷!那你慢点,我床边的抽屉里有新制的薄荷香,拿去醒醒神。”
我点点头,催他回屋:“总共就十几步路,我自己回去就好。你赶紧看明白纪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趁早了了这桩生意。”
那天我早早就躺下了,却久久无法入睡。我太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明明有一种浓烈地熟悉感,却又毫无头绪。
我知道,这是我那次失忆造成的后遗症。根据锁香楼历代楼主的记载,当人在做梦或是回忆时,所见的场景是彩色的,或是比现实偏暗的彩色;但破碎的记忆,是黑白的。
那段记忆是黑白的,只有那一滩血有着浓艳刺目的红。
作为天天与记忆打交道的人,我对于失忆有更多的恐惧。那些求我炼忆香的人都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痛苦。或是妻离子散、或是众叛亲离,抑或是像纪云翟这样被人伤透了心。每每看着他们的记忆,我总是倍感幸运,自己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所以,我惧于去想那段导致我失忆的经历。
这种惧怕,甚至令我不敢去询问昭泊发生了什么。我很清楚他知道所有的事情始末,那也是我迫切想要了解却总在开口前退却的。
实在无法入眠,我起身坐到妆台前,拿起那瓶薄荷熏香犹豫了一瞬:算了,薄荷提神,用了更睡不着。便收到抽屉里,拿出一瓶薰衣草香和一瓶琥珀香。
薰衣草安神助眠,而琥珀香……总给我一种安全感。其中原因我是清楚的,我之所以失忆是因为那年父母双亡,而琥珀香,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用的香。
琥珀香给我的那种绵长的感觉,好像被人拥在怀里。
我将两种香兑在一起,一份薰衣草、两份琥珀香,混合在一起呈现出淡淡的金黄色。我在瓷质的熏香炉的小碗里里呈了小半净水,滴了几滴熏香进去,又在小碗下面点燃蜡烛。很快,香气萦室。
薰衣草本就是极好的助眠香,锁香楼所制的薰衣草香又纯度极高。纵使我每日制香,对各色香料都有了抗体,还是很快就抛开了一切胡思乱想,安静睡去。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盥洗毕,出门,去隔壁昭泊的房间叩了以叩,没有反应;再叩,还没有反应。拾阶下到二楼,叫住打杂的丫头小琢,问她:“公子呢?”
小琢放下手里的活,躬身道:“公子说女公子近几日太忙,他调些香给女公子调理调理,在最里那间。”
我走到最里那间隔间门口,推门而入,一阵香气扑面。昭泊手持着一只瓷杯,轻轻晃着,细细品着香气。见我进来,微微一笑:“陌吟,来试试这个。”
我依言走过去,接过瓷杯,在手里晃着品味。不能离鼻子太近,否则一会儿嗅觉就麻木了。
阖目凝神品了少顷,睁眼道:“檀木、沉香、龙涎香、依兰、玫瑰、丁香、栀子、薰衣草、草莓、苹果,可对?”
昭泊轻一点头:“大致对。我加了极少分量舒神香,给你助眠。”
舒神香,那是锁香楼独门迷香的一种。我嗔怒道:“有给未婚妻下迷香的吗?可见居心不轨!”
“居心不轨?”昭泊勾笑,“亏你还闻出里面有玫瑰和依兰,我要真是居心不轨,加一味广藿香多好?”
“你……”我双颊倏地蹿红,“这样没正经的玩笑你也说得出口!”
玫瑰依兰广藿香,简易的催情香方子。
他一笑,从我手中拿走那个瓷杯,问我:“喜欢么?要不要再加点什么?”
我想了想:“加点琥珀香吧。”
昭泊蹙了眉:“别了,虽然你觉得闻着舒服,但那就是饮鸩止渴,越贪恋那个味道你后遗症就越厉害。”
我咬一咬下唇:“那加点白莲吧。”
他笑应了,调好之后又拿给我闻了闻,我眉开眼笑:“这味道好,就这样吧。纪小姐那儿情况怎样?”
他一边取了个小瓷瓶装那熏香,一边道:“还好你昨天趁早去睡了,不然又得大骂。”
“……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①【请期】汉族传统婚礼中的一步,即是请人测定良辰吉日后,将结婚日期告知女方
、云鬓乱·负情
他把塞子盖好,略用了些力将瓷瓶一放,瓷瓶与木桌相碰一响,他道:“上回书说到,纪家家落中道,程公子不离不弃,为纪小姐置办私宅。两人日日相伴,好不温馨!”
我嗤笑一声:“你个温润的公子样儿,学不像说书先生了。快说,下回分解是怎样的?”
昭泊轻叹一声,敛了笑意,指了指席子:“说来话长,坐。”
我坐下,他也在旁边的席上坐下,对我说:“昨天那些卿卿我我的场景……咳……你也看见了,他们两个这么过了有些日子,纪小姐就……给了他。”
昭泊说到此尚有些脸红,我直接脸上发了烫,瞪大了眼睛:“啊……他们并未成婚啊!啊……这么说你看着他们……”
“没有没有!”昭泊连连摆手,急斥斥地解释“我怎么会看那个!我看着不对,就躲出去了,等完事了才又进去的。”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完事的?”刚问出口,我就大悟了,眼睛瞪得更大,“你……你在门外……听了……?”
昭泊面色一沉,很是痛苦:“娘子……这是迫不得已……”
我咬咬牙,必须赶紧把这个剧情略过去,问他:“然后呢?”
“然后这样过了些时日……”
“……你听了多少次啊?!”
“别瞎想!这就是个过渡句!”昭泊怒道,缓了缓,被我搅得讲不下去,不耐道,“走,上楼给你看。”
“……我才不看!”
“……想什么呢!后面没有了!”
回到三楼,昭泊找出那块羊脂玉平安扣,系了白线,在中间插了一支阅忆香,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景象逐渐呈现。
是一个冬日的夜晚,白雪皑皑。纪小姐穿着一身白绿的袄裙站在院子里,程修偐从屋内走出,给她披了一件斗篷。
那是一件大红的斗篷,镶着毛边。纪小姐只看了一眼,便躲开了,垂首道:“爹娘离去不久,实不宜穿红,公子见谅。”
程修偐歉然一笑:“是我疏忽了。外面冷,进去坐吧。”
屋子里,程修偐将炭盆放在了纪小姐脚边,又为她沏了一杯热茶:“再过些日子天暖和了,陪你回羡城看看。”
纪小姐颌了颌首,颇为愧疚:“热孝未满,本不该离开羡城……”
程修偐眉毛一挑,略有责怪:“总是这个样子。疫病又怪不得你,你如果不赶紧避出来也是凶多吉少!再说,我是你夫君,你爹娘还能怪你不成?”
我指着眼前的画面评道:“看看,这个时候程修偐已经对她少了耐性了,她什么都没察觉,只是感激。”
程修偐从袖中取了一沓银票出来,道:“娘的意思,你毕竟还未嫁,我也不宜日日留在这。这些钱,留在这以备不时之需。”
素来温婉的纪云翟忽然急了,道:“说是未嫁,可我已经是公子的人了!”
“我知道。”程修偐伸手抚上她的鬓发,软语道,“我知道,但传出去终究于你不利,我怎能让你清誉受损。”
我听了这话难免冷笑,不屑道:“睡都睡了,现在又来说不忍毁人清誉,虚伪!”
恼怒之下,这话说得极为露骨,昭泊淡看一眼:“姑娘家的,说话活像老鸨。”
“……”我黠然一笑,细声细气道:“公子,您看妾这束玫瑰美不……”
昭泊抬头望天:“陆秀才,你时运不济啊……”
之后,纪云翟很长一段记忆里,没有程修偐。她每日自己在那所宅子里抚琴写字做女红,倒也惬意。这都是再家常不过的事情,其中的不少片段却成为她记忆中重要的部分被引忆香引出,想是因为她心里有他的日子,每一天都值得回味。到底是闺秀,她独自做事的景象,看上去总像是一幅安静怡然的画卷。
也许是因为知道故事的结尾,我在看这样静好的画卷时,总觉得阵阵凄凉——这个时候,程修偐大概已经变心了吧。
可怜纪云翟什么都不知道。
我有些想不通,就问昭泊:“当初花前月下,情投意合,程修偐怎么说变心就变心了?何况纪云翟和他已经……”
“恐怕就是因为纪云翟给了他,才更容易变心。身心皆交付,半分悬念也没有了。”昭泊顿了一顿,斟酌着道,“加上以前还有一层门当户对的关系在,现在纪家败了,程修偐难免要觉得亏。”
过了大概半个月,程修偐才又来看她。她看着他,一脸幸福,带着丝丝娇怯。她告诉他,她怀孕了。
程修偐显是一愣,随即脸上尽是笑意。这个笑,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当真很假,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低着头,声音软糯:“若是公子愿意,我们……尽快完婚吧。”
程修偐点头:“这个自然,待我回去告诉爹娘,择个吉日完婚。”
“好假!”我喊了出来,昭泊却道:“未必,这个时候就算程修偐略有不愿,但看在孩子的份上,择吉日完婚这话不一定是在骗她——毕竟那也是他的孩子。”
我继续往下看,程修偐的父母亲自来看纪云翟了。看得出,他们是真心的欢喜,拉着纪云翟嘘寒问暖。在这样的喜悦之下,他们已无所谓纪云翟未婚先孕的不光彩。再加上两家之前的交情,纪云翟早就是他们认定的儿媳了。
选定的日子,在一个月以后。因为纪云翟父母双亡,此事只能是程修偐的父母全权做主。
如果故事照此发展下去,必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一个和睦的家庭。
变故来得很快。
几天之后,程修偐又来找纪云翟,送给她一个香囊。香囊上绣着吉祥的图案,纪云翟凑近一闻就称赞好香。同时,我也闻到了这个味道,可见这个香气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只是一闪而过的香气,却让我一震,目瞪口呆。昭泊看向我:“懂了?”
我笑得艰难:“可怜纪云翟不识香……”
“所幸她不识香,否则心死得更快。”
纪云翟不识香,那股香气我却再熟悉不过,所有的调香师都再熟悉不过,那是上等的红麝!
这是孕妇极避讳的东西,接触多了必致小产。从锁香楼创始人余氏的手札里,其功效可见一斑——那是四百年前,大晋后宫嫔妃便常用此香去处理对手的腹中胎儿,用起来见效很快,得心应手。
但没想到,程修偐他……竟会亲手给季云翟红麝!
那是他的未婚妻,他的琴瑟之友!
不过短短几天,纪云翟就小产了。程修偐悉心照料,耐心安慰,在我看来何其恶心。
终有一日,仍卧床休息的纪云翟唤了程修偐两声,没有回应。也许是病中太需要人照顾,也许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总之她起身下了床,到院子里去寻程修偐。
内院里,没有他的身影,只有一树树初绽的桃花开得正好。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我凄然道,“可她却还以为等着自己的会是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怅然一哂:“都说各花有各命,可同一种花,命运也可以是截然不同的。”
昭泊听着我的话,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