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胤禩望着雪中她远去的身影,终于闭目留下两行清泪。
他独对寒灯坐了一夜,脑海里一块块碎片一般的回忆拼接,良妃在他的记忆中,始终是那么隐忍。因良妃那时尚在辛者库服役,他一出生便被嬷嬷抱走,不得与生母见面。四五岁时康熙下令让惠妃抚养他,和良妃更没有机会见面。
从他有记忆开始,好多次看到良妃偷偷躲在惠妃宫门外看他玩耍,却不敢上前抱抱自己的儿子。有时也大着胆子向胤禩招手,拿糕点给他吃,往往才吃了一半就被惠妃宫里的嬷嬷看到,被嬷嬷斥责后,不得不哭着掩面而去。
尽管后来封了妃,良妃见了康熙仍然是战战兢兢,连话也不敢多说。宫里比她地位低的嫔妃多得是,可谁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尤其是康熙那句“辛者库贱妇”,深深伤了良妃的心。
他忘不了,就在良妃去世前一个月,还对他说:“别怪你皇阿玛,他对咱们母子有恩。”谁知道,谁能想到,这个康熙所说的辛者库贱妇其实太宗皇帝皇太极的亲外孙女、固伦公主马喀塔和察哈尔部亲王阿布鼐的女儿,只因阿布鼐获罪入贱籍,原本是康熙表妹的良妃便成了地位最最卑贱的宫女。胤禩想到这里,心痛难言。
天色渐渐亮了,孤灯早已湮灭,只剩青烟一缕。他走到门口,望着喷薄而出的旭日,雪后初晴的天空格外冷清,清晨的寒风袭来,冷的他一哆嗦。站定了,向着远方深深的出了一口气。
康熙的行营里,隆科多正和九爷、十爷和十四爷一处烤火。胤禩府中的管家秦福策马而来,要见隆科多。隆科多忙起身去迎他。十阿哥奇道:“是不是八哥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急?”胤禵望了一眼,“我去看看。”
他走到那两人身后,见隆科多从秦福手里接过一个蓝布包裹的物件,随口问,“这是什么呀?”秦福见他打了个千,道:“是八爷命小人送来呈给皇上的两只海东青。”
胤禵低头看了一眼,听到箱子里传来扑棱声,不禁笑道:“放在箱子里难道不怕憋死了?”秦福道:“箱子上有气孔呢,天儿太冷,爷说怕把鹰给冻死了。”胤禵点了点头,转身而去。隆科多又和秦福低语几句。
当晚,行营的灯烛渐渐熄灭之后,隆科多披着灰鼠皮褂子正要睡下,听到帐外有人叫他。他忙起身去一看究竟。雍亲王府的一个亲兵拿着一封书信前来,隆科多接过信去,那人匆匆走了。
烛光下,隆科多展信来看,却见纸上只画着简单的图形,像片雪花,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下意识的看了胤禩命人送来的木箱子一眼。忽然间,他明白了,一股深深的寒意沁入心脾。他缓缓吹了灯睡下,辗转反侧到半夜,悄悄走到帐外铲了一堆雪带回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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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第二日,康熙一行人行至热河。康熙早起更衣之后,下令众人一早便去木兰围场打猎。隆科多提着胤禩送来的海东青,准备呈给康熙,在大帐外遇到请安出来的胤禵和胤禟。
胤禵道:“皇上用早膳呢,你不便进去,我替你送进去好了。”隆科多嗯了一声,胤禵从他手里接过箱子,掂了掂,却只听到闷闷的咚咚声,他抬眼看了隆科多一眼,有些诧异。
隆科多道:“一早我还看过,冻的都快不利索了,喂了点东西,又缓过来。这会儿,十四爷赶快送给皇上去,要是出了岔子,八爷要怪罪。”他干笑一声,胤禵点了点头。
康熙正用早膳,胤禵进去后,说胤禩送来两只海东青给康熙。康熙瞥了一眼,“放那儿吧,待会儿带出去看看。”胤禵放下箱子后,心里始终觉得不妥。
他微一犹疑,康熙道:“围场的闲杂人等都遣散了吗?”胤禵道:“隆科多和鄂伦岱已经派人去遣散了。周围都布了岗,围场里也只固山额真以上的统领可以自由进出。”康熙点点头,“你去吩咐他们开猎吧。”胤禵领命而去。
号角声响起,行营整军待发。康熙和伴驾的诸皇子、亲贵一行人皆着戎装,威风凛凛的走在队伍前头。到了猎场,骑手们围成一圈,以康熙马首是瞻。康熙挥鞭指着前方,“难得今天天气好,你们都去一展身手,谁猎的多,朕赐他黄马褂。”八旗的兵士们纷纷策马远去,转眼间如千军万马过境。
胤禵刚要打马而去,瞥见太监拎着胤禩送来的那个装海东青的箱子,便策马走到康熙身边。他从马上跳下来,向康熙道:“八哥说这两只海东青是托人从盛京找来的,难得的是羽毛纯白,没一点杂毛。”康熙点点头,命人将箱子打开。谁知,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了,前一日还活蹦乱跳的两只海东青竟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在场的人个个目瞪口呆,胤禵更是大惊失色。转脸去看康熙,见康熙脸色铁青,伸手半举在空中,急促的喘着气,胤禵忙大叫梁九功。
梁九功本在人后张望,听到胤禵叫他,忙从人群中钻出来,看到康熙脸色都变了,抢步上前扶住他。康熙怒不可遏,一时竟背过气去。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手忙脚乱的将康熙抬回帐殿。
在康熙的帐殿里,梁九功服侍康熙喝了口参汤,康熙这才缓过气来,见诸皇子跪了一地,“朕想不到胤禩竟阴狠至此,他是嫌朕活的太长了,挡了他的道。那时他和张明德勾结,妄图谋杀胤礽,朕忍了,想不到终是养虎为患。他能对兄弟动杀机,就能对朕动杀机。”
皇子们纷纷低头不敢言,胤禵刚想要说话,但记起那时在养心殿,自己一时心急口快为胤禩辩解几句,惹得康熙大怒,当场就要拔刀杀自己,不由得他心有余悸,今日凶险尤甚那时,说错一句必是万劫不复。
果然,康熙又道:“胤禩这逆子巧言令色、结党营私,一向善于收买人心,你们这些人里有不少就经常跟他勾结。胤禩今日拿死鹰讽喻朕垂垂老矣,实是丧心病狂、有悖人伦,你们谁敢再替他说话,和他一并处置。胤禩不念父子之情,朕也当没生过这个儿子。”胤禵和胤禛等人听了这话,均深深叹息。
康熙见皇子们虽不敢言语,却未见得心服,愠怒稍减,悲哀顿生。他颓然道:“朕一向倡导父慈子孝,家和万事兴,如今看来竟是朕痴心妄想。你们一个个如狼似虎,觊觎大位,巴不得朕早早死了,好遂了你们心愿。胤禩狼子野心,早就昭然若揭,偏有一群党羽摇尾附势,朕若再不严办,只怕乾清宫兵戎相见、兄弟阋墙的日子就不远了。”
他越说越伤心,眼前的儿子个个叫他讨厌,此时,他有点想念远嫁的女儿们了,想起了最疼爱的幼女玉穗儿,竟强忍不住,落下泪来。思及往事,康熙伤心不已,对众人挥了挥手,众人这才如释重负的离去。
胤禟等人出了帐殿才敢吐了口气。十阿哥胤誐捂着心口道:“我的妈,可吓死我了。皇阿玛这次怕是要杀人了。”
胤禟焦急的看了胤禵一眼,“谁能想到竟出了这等事,可怎么办才好?八哥这是得罪了哪路尊神啊?”胤禵也是心乱如麻,强自镇定道:“你问我,我问谁,早上还好好的,谁知道一会儿功夫鹰竟死了。我看不是天灾,是人祸。”
胤禟沉思片刻,“即刻派人回京把此事通报给八哥,不然皇阿玛真要下旨杀他,可就完蛋了。不行,我得亲自回京一趟,我现在谁也信不过。”他快步向前。胤禵忙拉住他,“你不要命了?没有皇阿玛的旨意,谁敢擅自离开行营,何况是在这节骨眼上。”
胤禟瞪了他一眼,喊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八哥被人陷害?”胤禵怒道:“你跟我喊什么,一时间我哪里想得出办法。”胤誐怕他俩起了争执,忙拉开,劝道:“行了,别争了,快回营去想辙吧。不是吵架的时候。”胤禟和胤禵这才悻悻而去。
在胤禟的大帐里,胤禵负手而立,胤禟则来回踱着步,胤誐两眼望天,三人各怀心事,竟是谁也没有说话。胤禟自语道:“我们都不能擅自离营,派谁去?鄂伦岱、揆叙?出了这样杀头的大事,这些人避之唯恐不及,谁会真替八哥操心。”他扼腕之余,也开始替自己后怕。
胤禵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思来想去,也只能出个下策了。”胤禟听了这话,忙道:“你快说。”胤禵道:“十六弟这些日子不是有点咳嗽么,咱们不妨给他下点猛药,这样九哥就可以有借口护送他回京了。”胤誐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你想把老十六给咔嚓了?”他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胤禵白了他一眼,“咔嚓他干吗。我是说,想法儿让他的病加重,不是要他的命,就是拖延几天,好让九哥有理由回京。早说了这是下策,小人都叫我做了,事成与否,我不担这责任。”
胤禟冷冷一笑,“谁叫你脑子灵呢,比咱哥们儿够用。害自己兄弟,这事儿是缺德。你不做,我做,我是为了八哥平日待我不薄。老十六那里,我自有分寸,绝不会伤他分毫。”胤禵苦笑一声。
三人正商议,梁九功在帐外叫胤禵。胤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和其余两人对视一眼。只听梁九功道:“十四爷,皇上传你去说话。”三人心头均一沉,胤禵更是有些惊惧。
胤禟悄声道:“去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躲是躲不过,大不了哥几个一块儿玩完。”胤禵胳膊向后捣了他一下,“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他掀了帐帘跟梁九功走了。
胤禟怅惘道:“八哥这次能不能避得过,就要看皇阿玛的心情和十四弟的心意了。”胤誐虽不甚解,却“哦”了一声。胤禟道:“哦什么?你清楚?”胤誐道:“你也别当我是花岗岩脑袋啊,十四弟如今正得皇阿玛的宠,海东青又经过他的手,怎么说,那还不是看他一念之间。”胤禟点点头,“他的话能起多大作用我不知道,今儿这事本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八哥呀,咱们为你尽人事,但你也也只能听天命了。”他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在康熙的帐殿里,胤禵忐忑不安的肃立康熙面前。康熙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的两只死鹰,半天也没出声。胤禵不知道他是何用意,紧张的脊背上直窜进冷气。
康熙抬眼望他,“朕听说这两只海东青是胤禩的管家秦福从京里送过来的,隆科多接的手?”
胤禵嗯了一声,如实道:“昨儿下午才快马送过来。之前我在八哥府上见过这两只海东青,端的是勇猛无比。”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秦福送来时,我还听到它们在箱子里扑棱翅膀。”
康熙瞄了他一眼,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昨儿送来还是好的,一夜过去就死了?”胤禵偷偷瞧了康熙一眼,脑筋飞快的一转,才道:“我也不敢妄加猜测,天气这么冷,这两只小东西受不了寒气也不是没有可能。”
“胡说!”康熙哼了一声,“海东青产在辽东,最是耐寒,悬崖结冰百丈,犹自精神抖擞,又是放在隆科多大帐的箱子里,怎么可能一夜就冻死了。”
康熙的言外之意是有人故意把鹰弄死,胤禵何尝不知,只是他不敢说,也不便说,毕竟他也是经手人之一,脱不了干系。前前后后经过四五个人的手,究竟在哪个环节出了岔子,谁也不敢打包票。
康熙看出胤禵的顾虑,竣然道:“你也不必畏惧,朕并不怀疑你。虽免不了瓜田李下之嫌,朕也没糊涂。”
胤禵听了这话,并不觉得松了口气,反而替胤禩担心起来。很明显,康熙既然不怀疑胤禵,说明他也并不认定这事一定是胤禩做的,但他却当着众人的面指责胤禩,甚至丝毫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就要断绝父子关系,这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只怕打击胤禩一党的气焰还只是表面,康熙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谁也猜度不出。想到这里,胤禵出了一身冷汗。
康熙瞧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不安,说了句,“你真该和你四哥学学,遇到事情就这样心神不宁的,一点沉不住气。将来……”他话说到一半,咳嗽了起来。
胤禵听他提到胤禛本心有不喜,但康熙最后那句“将来”,让他不禁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康熙仍在咳嗽,胤禵忙上前替他捶背。“好了,你下去吧。”康熙深吸一口气,凝住了神。胤禵刚走到帐殿门口要掀帘子,康熙又叫了他一声。
康熙指着矮桌上的一个锦盒道:“这是回疆进贡给皇太后的雪莲丹,给你额娘拿一盒回去。”胤禵忙谢恩,提着盒子出帐去。他惦记老九、老十等他的消息,径直走向胤禟的大帐,走到半道才想起自己提着东西,被他俩看见少不得要解释几句,若是因此起了误会则百口莫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匆匆转身向自己的大帐走去。把东西收拾好之后,他才放心的前往胤禟的大帐。
刚到大帐外就听到十阿哥的笑声。“十哥什么事笑得这样开怀?”胤禵好奇的看着他俩。胤誐指指胤禟,笑道:“你问九哥,他出的好点子,难为他想得到。”胤禵询问的看了胤禟一眼。
胤禟道:“有什么好笑的,十六弟有些发烧,我不过顺势而就。”胤誐向胤禵眨眨眼,撇着嘴道:“九哥在十六弟的药里下了巴豆,害得十六弟上吐下泻,把伺候他的嬷嬷吓坏了。”胤禵疑惑的看了胤禟一眼,“九哥你——”
“你什么,这不是照你的主意去做的吗?不会伤了十六弟,又要让他舒坦不得。”胤禟挑着眉道。胤禵猛的一拍巴掌,不无担忧道:“巴豆性热有毒,十六弟这次像是寒热症,肠胃虚弱,已经素食好几天了,你给他下巴豆,怕是要糟糕。而且巴豆味儿大,御医一闻就闻出来了。”
胤禟和胤誐这时有点傻眼,胤禟不信道:“你还懂药理?”胤禵道:“我懂得不多,偶尔看些杂书。九哥,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就——我真是服了你了。”胤禟忙道:“你也别说这个了,现在怎么办吧?”
胤禵两眼望天,表示他没辙。胤禟脑子一转,诡异一笑,“这会儿只好委屈大家,下一处是下,下十处也是下。皇阿玛无从查起。”胤誐听了这话,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胤禟白了他一眼,他忙捂住嘴。
胤禟想起什么,问胤禵:“皇阿玛问你什么了?”胤禵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就是问问那两只鹰送到营里来的经过。我照实说了,还说昨儿管家送来时还活蹦乱跳的。”
胤禟点点头,向胤誐道:“老十,你去看看十六弟。要是皇阿玛去了,你主动向他请命送十六弟回京。”“我?”胤誐不解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