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福晋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挥手命家人退下。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允禩一直没有说话,八福晋用眼角扫着他,见他面色如常,也就没有多问。
上灯时分,允禩去了洛灵房里,喜春见他进来,忙退了出去。
允禩踱到床边坐下,见她闭着双目,腮边泪痕犹在,抬手为她拭去:“我知道你没睡。”洛灵睫毛微动,缓缓睁开了双眼:“我心里很乱。”
“这个时候,我心里一样不踏实。”
洛灵坐起身子,歪靠在床栏上,幽幽地看着他:“不要让十四爷出岔子,玉儿已经够受了。”允禩回望着她:“害怕了?”
“兄弟间怒目相向,都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一样。世上还有比这更惨烈的事吗?王爷,你劝劝十四爷吧。”允禩看了她半晌,苦笑了一下:“就怕他此时,未必听我的。”
“至少,不要让他再冒犯皇上。”洛灵握过他的手,眼中有一丝乞求:“那天一听他要开棺,吓得我把福晋的手都掐疼了,王爷,皇上已经不是当初的四爷了,他是当今皇上,十四爷这样触怒他,我真怕一个弄不好……”
允禩手上一用力,疼得洛灵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猛得抬头看他,见他两眼盯着地面,面色如冰:“当今皇上……是啊,他是当今皇上!”
“王爷!”洛灵看着他的神色,吃了一惊:“你……”允禩被她一声“王爷”惊醒,松了手劲,回头笑看着她:“怎么了?”
洛灵见他神色转变如此之快,心中一凛,看着他眼中尚未燃熄的怒火,苦笑了一下:“没什么,时辰不早了,王爷明早还要上朝,该歇了。”
“嗯。”允禩点了点头,抬手刚要去解衣襟,却听洛灵不温不火地道:“王爷今儿去福晋那边儿歇吧。”
允禩不发一言地瞪着她,满眼的不可置信。洛灵却浅浅一笑:“妾身恭送王爷。”
允禩紧绷着脸,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而去。洛灵看着他满面的怒色,长出了口气:“我只想平平安安的守着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如我的愿呢。”
过了几日,喜春告诉洛灵,允禩一连几天都在书房里睡的,没有去任何人房里。洛灵听了,只是一笑置之,心想:好大的气性。
允禩自发丧那日后就没再进宫去,允禟和允俄倒是日日进宫去太后灵前跟着众人哭一阵。这一日,允禩想着找允禟和允俄去宁寿宫看望替太后守灵的允禵。三人一同进了宫,在宁寿宫小佛堂见到了一身孝服的允禵。
允禵见他三人结伴而来,心知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忙站起来相迎。“哥几个过来看看你,才几天呀,你怎么就瘦成这样。”允俄打量着允禵,大惊小怪的说。
“得了得了,你甭这么夸张。十四弟,劝解的话相信你这几天也听了不少,你九哥我也没什么新鲜话,就一句,你得多为活着的人想想。”允禟颇有深意的说了一句。
允禵淡淡一笑,“你们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十哥心直口快,九哥古道热肠,八哥嘛——”他卖了个关子,看了允禩一眼,道:“八哥还是惜字如金。”允俄诧异的看着允禵,道:“真没想到你还笑得出来。”允禟嗔怪的瞥了他一眼,他这才讪讪的不说话。
允禵哼了一声,“如今我们整天提溜着脑袋过日子,哭笑又如何,不过是每天画个面具挂在脸上罢了。”允禟叹息了一声,“就跟那萨满跳大神儿的一模一样,哭哭笑笑、喜怒哀乐都是出戏。我每天早起一睁眼就想吼两嗓子,这日子,真他娘的憋闷。”
允禩不屑的干笑一声,“你每天绕着护城河跑上几圈就不闷了。”允禟颓然出了口气,欲言又止。允禵瞧出来,问了句,“九哥有话就别慎着了,说出来还痛快些。”允禟沉吟片刻才道:
“有件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好几宿睡不着。”“什么事儿把你愁的?”允俄一听他九哥居然也能被事儿难住,倒有些好奇。
允禟扫了众人一眼,压低声音道:“不瞒你们说,我是吓的,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直打鼓,后怕的很。”其余三人见他说的郑重,也不免屏气凝神听他叙述。允禟看向允禵,思忖片刻道:“十四弟,你那天在灵堂上嚷嚷说要开棺,可把我吓了一跳。太后梓宫是万万开不得的,老四也不会允许当堂开棺。”
允禵听了这话,联想到太后去世那日玉穗儿的古怪表情,心中隐隐有些预感。“你是说,太后死的古怪?”允俄也捏了把汗。允禩心中有数,却不言语。允禟微一颔首,回想起那日宁寿宫的惨状,仍有些惊惧。
“那天太后传我进宫,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估摸着多半是问十四弟的境况。在道上遇到十五妹,便和她一起到宁寿宫来,结果叫我们撞见不该看见的一幕。”
他顿了顿,看允禵表情凝重的听自己叙述,就知道玉穗儿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斟酌了片刻,才继续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和十五妹到时,太后已经躺在地上,头上柱子上都是血,老四站在一旁大声喊着传太医。”
他说的避重就轻,但在场的其余三人早已听得分明,无不露出惊骇之色。允禵更是觉得脑袋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允禟缓了缓,叹息一声道:“那惨状,我到现在都不敢回想。十五妹吓呆了,我赶忙拉着她跑了出去,幸好老四没大注意到我俩,但我估计他看见了。”
虽然早就猜到太后之死必有隐情,但没料到会这样惨烈。允禵有点浑浑噩噩,跌坐在椅子上,不住的喘着气,半晌才从惊愕中恢复过来。“我皇额娘竟是撞柱而亡?”他冷冷的看着允禟,允禟点点头,“只怕是这样。”
允禵“腾”的站起来,抓起身边的椅子狠狠砸向佛龛。佛龛顿时噼里啪啦散了架,观音像也摔得粉碎。众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允禟允俄忙拉住他,劝道:“何苦来,就知道你会这样,早知道我就不多这个嘴了。”允禩也忙劝道:“十四弟,节哀,现在不是闹的时候。”允禵颓然的呆立当场,眼中隐隐有泪。
?
☆、第一百零七章
?“你的意思是,玉儿早就知道了。”允禵忽然回望着允禟。允禟见他神色凄厉,心里有些发怵,忙道:“是我让她不要告诉任何人的。事情太大了,她担不了。虽说她是女子,但万一哪天老四要清算起来,可是六亲不认的,老十三也保不了她。”
允禵肃然望着一地狼藉出神,允禟的意思他当然明白,难怪玉穗儿咬死了也不肯说太后的死因,一方面是不敢说,另一方面也是怕他伤心。
允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为他是怪玉穗儿没有告诉他实情,忍不住说了一句:“话说回来,那天在灵堂上,我倒真佩服她,在那种人人都不敢说话的情况下,竟能面不改色的把四哥劝走,得多大勇气啊。”
允禩见允禵仍在发愣,大概猜到他的心思,劝道:“你不用为玉儿担心,如果我猜得没错,四哥目前还不敢怎么她。况且,四哥一向挺喜欢她。”允俄撇撇嘴,道:“连额娘都能逼死,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还有谁是他不敢动的!”
允禵回望着允禩,似是有一丝领悟,“八哥的意思是,四哥是怕玉儿手里有……”允禩笑着摇摇头,“未必有手谕,但皇阿玛归天那天,在清溪书屋暖阁里弥留时,咱们都没机会上前,只有三个人随侍在侧,除了四哥和隆科多,就是玉儿。皇阿玛的临终遗言,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四哥目前是投鼠忌器,他一向深沉,不知道对方底细前,绝不会轻举妄动。”允禵冷冷哼了一声,“玉儿的心事都藏在心里,别说他了,连我有时都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那传位诏书,三日后才公布,还藏着掖着的,生怕被人看到似的,我早觉得里头有古怪。”允禟插了一句。允禵道:“如今说这个已经晚了,大局已定,翻旧案已经过了时机。只能说,咱们之前都太掉以轻心。”
允禩看允禵眉头微锁,不禁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几日也够你劳累的,今儿这事又太突然,你好好想想吧,只是别再钻牛角尖。”他向允禟允俄看了一眼,那两人会意,三人一同告辞而去。
允禵送他们出了宁寿宫,返回时在宁寿宫的花园里走了一会儿。从西北回京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比他人生的前三十多年加起来还要纷繁芜杂,打击接二连三,一桩桩一件件如山一般压下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这个战场没有硝烟,却远比真正的战场更加残酷,即便是在战场上,他也从未有过这样朝不保夕的感觉。身边的一切似乎随时都能远去,昨天还拥有的,今天就可能会失去。所有理所当然认为是自己的东西,也随时有被夺走的危险。
回想起一年前那个寒夜,和玉穗儿皇城中并行,宛然如昨,却早已物是人非。那时他还意气风发,如今几乎成了阶下囚。凌云之志从云端跌落,仿佛折了翅的鹰,奄奄一息,却又不得不苟延残喘。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都零落凋零,至亲至爱之人都在云里雾里,怎么够也够不着。
他愣在那里,看着四周草木繁茂,清幽安宁,丝毫看不出异状,心里却只觉这座宫殿里杀机四伏,岌岌可危。而自己就像那笼中鸟,飞不出去,也死不了,迟早和历朝历代的政治斗争失意者一样变得麻木迟钝。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灰心,对前途和人生深深的迷茫。
素绮看见允禵站在花园里发愣,忙走上前行了福礼。“十四爷吉祥。”她在他身后拜了一拜。允禵这才回过神来,看见素绮,有些意外,道:“哦,是你呀。”素绮见允禵表情有些僵,大有愁色,似乎心事重重,关切的问了一句,“你不要紧吧?”
允禵缓缓摇头,道:“我没什么。你……是玉儿派你来的吧。”素绮点点头,“只顾说话,差点忘了重要的事。这是公主差奴婢送来的粥,公主说你这几日必定吃不好也睡不好,油腻的东西吃了不落胃,该吃点清淡的。待会儿奴婢和宝璃说说,让她把粥热一热。”
她把手里的食盒交给允禵,允禵接过去,问:“玉儿呢?她怎么不来?”素绮瞧了他一眼,想着怎么说才不让他担心,最终还是决定实情相告:“公主病了。”
“病了?怎么忽然病了?”允禵焦急的问,本来心里就烦,这会儿更乱了。素绮见他一脸担忧的神色,忙宽慰道:“太后发丧那日,她从宫里回去就病了。也没大毛病,她身子一向比别人弱,经不得劳心劳力,安心调养两天就好了。”
允禵叹息道:“她是心累吧。也难怪,那么多心事。”他想着,真不知她柔弱的外表下隐藏着多少难言的秘密。
素绮见他又发呆,只得道:“十四爷,奴婢要回府去了。粥别忘了吃,那是公主的一片心意,她轻易不下厨的。”允禵嗯了一声,也不和素绮打招呼,头也不回的转身向小佛堂走去。素绮担忧的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丢了魂一样。
廉亲王府中,洛灵想着自那日在灵堂匆匆见了一面后,几天没看到玉穗儿,该去她府上探望探望,便叫管家备了马车。
玉穗儿听洛灵来了,紧锁多日的双眉总算舒展了些。
“你怎么样?”洛灵看着她略显憔悴的面容,有些担心。
玉穗儿笑了笑,拉着她坐下:“我能怎么,能吃能睡的。”
“跟我面前你就别绷着了。难过就难过,担心就担心,有什么好瞒的。”洛灵有些埋怨地看着她,顺手从素绮手中接了茶递给玉穗儿。玉穗儿接了茶,看着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你该明白的。”
洛灵接了素绮递过来的茶,冲她点了下头,素绮会意,忙退了下去。“正因为明白,我才会来。”洛灵握过玉穗儿的手,合在自己双掌中:“玉儿,放下吧,不要再管他们之间的事。”
“你又能放下多少?”
洛灵一愣,看了玉穗儿半晌,才苦笑了一下:“是啊,你我都是没出息的,提得起,放不下。在宫里这么多年,伤也伤过,死,也差点死上一回,跟着万岁爷,更是为这个操心,替那个害怕的,直到出了宫,嫁了八爷,不再看那些权利纷争,一直过得很平静,以为再没什么能让我怕的。可是,那日在殿外看着,我确实害怕了。”
“灵儿……”
“皇上,十四爷,十三爷,十七爷,每个都是你关心的人,都是能让你心疼的人,他们谁跟谁起了冲突,你都会伤心,你想没想过,依他们的性子,迟早有一天会……”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滑下了玉穗儿脸颊,洛灵看着她的眼泪,顿住了后面的话,把帕子递给她:“你究竟要管到什么时候,又能管多少?”
“那你又怕什么?”玉穗儿接了帕子,擦了擦腮边的泪:“那日我见你看见皇上,也是满眼的忧虑,你还不是和我一样,都是操心的命。”
洛灵双眉微锁,担忧地看着她:“我跟你不同,我担心的只是你。他们任何一个我都不担心,他们都知道怎么去发泄心中的悲苦。而你,你会都藏在心里,一个人苦着,受着。我怕你终有一日会撑不下去。”
“那八哥呢?你就不担心他?”
“那是另一回事,你别想打岔。”想起那日她提起雍正时允禩的神情,洛灵心中一寒,忙掩饰地斜了她一眼。玉穗儿无奈地笑了笑,把茶推到她跟前:“喝口茶吧,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半天,你的意思我晓得,只是,不容易。”
洛灵端起茶呡了一口,点了点头:“我知道不容易,只是,男人自有男人的心境,到时候是不会顾虑到你的感受,别太难为自己。”
玉穗儿嗯了一声,抬头看她,见她双眉轻蹩,满眼的担忧,心中感激:“也只有你,会如此理解我的心境,知道我的苦处。”
“十几年的相处,不是作假的。”
玉穗儿点了点头,刚要说话,素绮快步走了进来:“公主,廉亲王来了。”
“快请。”玉穗儿吩咐了素绮,扭过头道:“你们两口子该不是约好的吧?”
洛灵面色一沉,扭头就往暖阁里躲:“谁有功夫跟他约,别跟他说我在这儿。”玉穗儿忙拉住她:“你的马车在外面,以为他看不见?怎么,闹别扭了?”
“人家是王爷,谁敢惹他呀。”洛灵见躲又没法躲,皱着眉没好气地说。
“行了,就八哥那脾气,难道还是他给你气受了?一看就是你使性子了。”玉穗儿谑笑地搡了她一下。正说着,允禩走了进来,身着朝服,想是还没回府就过来了。
玉穗儿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