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宵,良卓到处找你。”门口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清明抬起头,便看到阿瑾清瘦的身影逆着光立在那里。
从那以后,大家走路也都是尽量避着,哪怕大老远看着,也会绕着道走。几个明明彼此相识相知的人,却在不知不觉间变的有点形同陌路,却又偏偏不是那种真的形同陌路。
就像你明明知道芙蕖就是荷花,却偏偏因为两个名字就分出两种不同的花。
这般徒劳而又心知肚明的行为,就像冬天河面上结出的一层薄薄的冰,看着虽是有一层隔阂,却都知道,这种隔阂根本就算不上隔阂,只需要一点点的力量就可以将它击的粉碎。
那时候年幼,偏偏把一点点自尊看的比什么都金贵,谁都不愿放下身段去迁就另一方,也便只能由着那层薄冰如影随形的隔在彼此心间。
后来总在想,当时是因为自尊心过强?还是因为,不够喜欢?
岁月不经意把过往抛成了梦幻。
后来他们不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就像在同一个空间的两个人穿梭到不同时空里。越熟悉,越陌生。
第16章 第十六章
这日傍晚,清明收拾案桌上的书籍时,发现中间夹了一张纸,抽出来打开瞧了瞧,上面工工正正的写道:今夜子时,于后庭小院相见。不见不散。执笔人:童宵。
清明不可思议的就着几个字,反复看了几遍,最后确定,童宵要在今晚三更半夜与她在后庭小院幽会。
这般想着,脸颊开始不自觉的发起烫来,心口扑通扑通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生生跳出来一般。这一刻,她脑海里面全是他清澈腼腆的童颜,有笑的,有平静的,也有皱眉。独独那笑着露出两颗虎牙的样子最是好看。
无端的,仿佛就像瞧见了一个挺直的身影,杏黄色的长袍,姿容恬静,眉目如画的小少年。
这晚,清明回家匆匆用了晚饭便熄了闺房的烛台,从闺房窗台上悄悄溜了出去。
夜晚的清水县格外沉静,几户人家的灯光也看的不分明,偶尔有一两声犬吠,最后也终归平静。夜凉如水,阵阵夜风吹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看着,就要到深秋了,天空干净如洗,一轮明圆当空悬挂于天边,缀着几丝飘缈的纤云跟几颗散着微弱光芒的星星。
连灯笼都不用打,道路被月光照的分明。
疾步走了一柱香的时间便到了靖云书院门口,大门自是被关的死死的,但清明知道,它的后庭小院有个缺口,以往佳节出来闲逛便总会不知不觉的溜到那里去。
一切都很顺利,翻过院墙、爬过假山,便到了童宵信上说的地方。葡萄架上的葡萄都早已熟透,一串串浑圆浑圆的珠子挂上面随风摇曳,清明走到秋千边,随意的晃动着秋千上的绳索,看它虚无缥缈的在眼前摇摆着。
明月当空,照的四下景物一片清明,时间缓慢的走着,外面有打更声从院墙经过,清明坐在花丛边的石凳上,略略回想一番,那个眉目生得稚嫩了些,做派却很温文尔雅,面色因着病情长年苍白清瘦。这样的少年,让人忍不住去怜惜。
想着想着,便又想起那个跟他性格差异极大的另一少年,那个人,喜欢着一身白衣,眉目间千山万水。即使疏离清高,却仍旧让人对他有种无法言说的欢喜。
还记得那时候,他们一起出门踏青,那日的天气略略有些凉意,因为已经是春天,她便没加些外衫,结果踏青半途,却下起了一场小雨,他跟白颜都带了纸伞,最后阿瑾跟白颜共一把伞,他跟她共一把伞,虽然变成雨天,空气也有些氤氲,连田间小径也变的泥泞,踏进去,一个脚印深一个脚印浅,害的鞋子衣罢也尽湿,大家却因为这别样的踏青而变的格外欢快,尤其是他,沈良卓,一路上,他跟阿瑾大谈特谈古往今来的诗词曲赋战争历史。
那天田野里的青青风光在一片雨雾里很是朦胧,衬得他那清凉嗓音也飘飘渺渺,很不真切。却又极是魅惑人心。清明只记得自己当时站在他身边,心跳如雷,突然之间变的连快也说不清晰。
那时候只觉得时间这个东西,十分磨人,好几次,她都想从他身边逃离。
后来,他看到她不自然的脸色,询问一番,得到的答案总是断断续续,看着她略略寒颤的模样,以为她还被冻到了,当下便脱了外衫披在她身上。
一种熟悉的冷香。她抓着他外衫的衣襟脑子里在飞快的想着那究竟是哪种花香?最后搜肠刮肚也是不得而知。自然,也没有勇气神经兮兮的去问他。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如果能够找到跟他身上的香味一样的香放在身边,是不是就可以假装跟他如影随形。
徒然间,觉得时光无限绵长……
这原本是很美好而又温暖的画面,之所以一直不愿意想起,是因为开始很美丽、结局很诧异。
那天回程路上,她看到他牵着白颜的手一路走过奇奇曲曲的小径,直到宽阔大道也不曾松手,他就那么牵着她,自然而然的走在她面前。她听到他给白颜讲典故讲诗经,她听到白颜在前面笑的很开心。
那个场景,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压抑的有些窒息。
沉浸在回忆中的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外界的时间过的飞快,也早已过了子时,而约她来的人,在清明的夜色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就这样,她恍恍惚惚的从回忆中醒来,又对着现实发懵,最后不知不觉的跌进梦境,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只觉四周很冷很冷,身上的衣裳不论怎么紧裹都无济于事。
黑暗里,她似乎又嗅到了那阵冷香,清清淡淡的……
第17章 第十七章
“你怎么趴在这里睡着了?”一道熟悉清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清明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微微仰着头看向面前挡着她视线的人,“咦,怎么是你呢?”连声音都还是慵懒的。
沈良卓皱着眉头,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打量着她。
这时,清明才终于从石桌上站起身来,这一站,登时,又身子一软立马倒了下去,沈良卓下意识的伸出身,下一瞬间,清明便倒在了他怀里。沈良卓尴尬的想立马扶起她,却在不小心触及到她脸颊时,才发现她正烫的历害。
“现在什么时间了?”清明跌跌撞撞的从沈良卓怀里爬起来,看着他,有些神志不清的问道。
沈良卓表情复杂的立在一旁,撇了她一眼,淡淡的吐出两个字:“辰时。”
清明拢了拢外衫,抬头看着慢慢升起的朝阳,视线默默收回去时,脸上一派颓然之色。
“我要回学堂了。”她沙哑道。
“但是你身体好像……”还不等良卓说完,清明便抚了抚滚烫的额头,面无表情道:“我没事。”
那天疲乏的回到学堂,不知怎的,整个学堂的学生都回过头打量她,有的还在窃窃私语,隐约间传来几声刺耳的笑声:“她居然真的去了。”
清明抬头,看到不少女子在掩着手帕偷笑,眼神里盛满了对她的讥讽与不屑。
“发生了什么事吗?”清明侧过头问向一旁的低头看书的晴瑶。
晴瑶头也不抬的继续番着手中的书,语气平淡道:“你被他们耍了。”
“什么意思。”清明急迫道。
“你昨晚去赴的约,其实他们的恶作剧,想看你笑话。”顿了顿,又补充道:“童宵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自然不会去赴这个约。”
又一记闷雷在心底无端炸响,且炸的她一腔热情尸骨无存。她咬紧唇瓣,脸色有些发白:“你早就知道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你不用语气这么愤恨,要看你笑话的人不是我,再者,我也是今儿个早上才听说这件事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傻。”最后一句话,晴瑶是咬着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晴瑶真切不待见清明,这一点,清明打从一开始两个人坐在一起时便知道。
清明紧闭了一双眼,半晌才睁开来,眸色通红,紧握着一双拳头在案桌下颤颤发抖,最后,却也是徒劳的一点一点松开。头很晕,仿佛要炸掉一般。
为什么?她又没招惹他们,他们为什么要看她的笑话?
一整个上午,清明脑海里就只剩下这句话,她真真不明白。就在她想的几乎快要抓狂的时候,晴瑶突然转过头,对清明说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吗?”
清明茫然的摇摇头,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良卓与童宵的脸。就在她几乎以为他们刁难她,是因为其中有人思慕沈良卓与童宵,又见她与俩人走的过于亲近,才会故意设法让她难堪时,晴瑶一句话震的她半天回不过神来。她说:“这世间,总有一种人,你说不上她哪里不好,可你就是不喜欢,而你宋清明,无疑就是这类人。”
后来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全都应了晴瑶说的那句话。
有人撕烂她的书籍,有人折断她的毛笔,有人往她的茶水里倒入浓稠的墨水,有人往她的饭盒里洒上一层杂草树叶,甚至有人在她走路的时候故意将她拌倒,还会雪上加霜的往她身上泼水……这类的事情开始层出不穷,清明每每回到家里总是躲在房里嘤嘤哭的很难受。
人大多都是趋炎附势的生物,害怕强的,欺凌弱的,在枯乏的求学生涯里,她便成为他们最大的乐趣。
没有人帮她、同情她。只因她宋清明生着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有着一个懦弱的受气包的性格,生活在一个受人轻视的贫寒家庭里。
有人在她耳边尖声尖气的说:“宋清明,我要是你,我早就去死了。”
有人指着她眉间不屑的说:“宋清明,就凭你也有资格思慕童宵,怕是想麻雀变凤凰吧。”
有人掩着嘴笑道:“宋清明,听说你是捡来的,是不是你命硬克死了你的亲生爹娘啊?”
“宋清明,我这身衣服你赔的起吗?就是你全家一起出去做苦力,一年赚的钱都不够买我一件衣服,从今往后,你得听我使唤来赔我这身衣服,不然,有你好受。”有人拂了拂被她不小心溅上茶水的袖摆,颐指气使道。
……
或许你事事忍气吞声只是不想去招惹别人,却偏偏有人来招惹你。
清明开始相信,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人,打从一开始出现,就会令人讨厌。
第18章 第十八章
那段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惬意时光,仿佛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了。
清明在西丙学堂的成绩开始一落千丈,有更多的人可以指使她、嘲弄她。日子变的暗淡无光、了无生机,一切都无趣的很。
总是想得到一种慰藉,过往断断续续的画面便开始在脑海里起伏跌撞,记忆里,在东乙学堂,她也曾受过别人的刻意刁难,但那时仅被沈良卓一个冷冷的眼神就给轻而易举的击退了。
有一点,清明也是知道,那些刻意羞辱刁难她的人,一开始,也是女生居多。大多是闲着无聊,便来拿她当乐趣一样的玩弄,而她的无力反击更让她们可肆无忌惮的得寸进尺。
她开始想念,想念以前在东乙学堂里平静的生活,想念身边有沈良卓、童宵、阿瑾这样的朋友,想念这样快乐而平静的时光。这般强烈的想念着,便愈发的憎恨书院里新开辟的分班制度,憎恨身边这群成日欺凌她的人。
这一年,她变的有些极端,时常做梦梦到自己被学堂里的人活活勒死,醒来,便惊出一身冷汗。
报复的执念也开始在心里愈发的强烈。
只是,始终寡不敌众,就在她还在绞尽脑汁如何反抗那些从天而降的欺压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这日,刚好是她从胭脂铺跟翠云坊结工钱的日子,刚领的银子还在荷包里放着,并未来的及放与家里存好,学堂里,她身边坐着的另一个女子就恰恰掉了两锭银子。
因着那女子的案桌就在清明旁边,中午大家离开时候,学堂就只剩下寥寥几人,而那几人中,清明就是一个,她当时在抄一篇文章,准备抄完再去用饭,到了下午,就听到那女子的尖叫,说是家人才给她的两绽银子就被盗了。
自然,备不受欢迎的宋清明就成为最大的嫌疑人。在她还未来的及反驳的时候,她的东西以及荷包已被几个学子强行夺去检查。
早上刚领的工资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成了罪症。
一屋子的人就这样虎视眈眈的瞧着她,各种难听的骂语四面八方传来。有的,除了问候她直系家属,甚至骂到她祖宗去了。
这一下子,百口莫辩,有人当场就掀了她的案桌让她滚出学堂。
她愣愣地站在一旁,听着别人的指指点点,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夺眶而出,她猛地摇头,一直摇头,口里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可是,没有人会去听她说的话,也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更多的人只是在一旁嘲笑她哭的样子有多丑。
“我说了,不是我!”她突然捂着耳朵歇斯底里的尖叫道。话音刚落,便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停在她脸上。
打她耳光的就是那个丢了银子的少女,她打完以后,还不解气的丢下一句狠话:“宋清明,你真贱!”
那一耳光打的很重,清明煞白的脸很快就肿了半边,嘴角也渗出了血丝,这一耳光倒是将她打清醒了,也终于让她明白,她的哭泣、辩解在他们这群人眼里,是多么可笑而又多余的一件事情。
宋清明病了。
躺在床上两天滴米不进,爹娘在旁边都快急坏了,却并不知道她在书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她不愿意喝药,不愿意吃饭,只是一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她是在书院里病的,就是在那场争吵之后,毫无预兆的晕倒在了学堂,当时身边有个人扶住她,也是那个人将她搀扶着送回来的。在走出学堂的时候,她听到那个人不满地对着学堂一屋子的人丢下两句话。
第一句是:“你们太过份了。”
第二句是:“我相信这件事不是宋清明做的。”
这个人,便是一开始就不待见清明的晴瑶。
晴瑶将清明送回来,并无多言,便匆匆离开了。
清明睁开眼想起晴瑶离开时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她像极了良卓。
第19章 第十九章
开始慢慢的,变的失去了表达方式,变成了最初的那个自己,沉默寡言。
清明在家里躺了两天,每天傍晚修燕都会过来看她,陪她说很多话,尽管她还是一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到第三天早晨,她才又重新整理了一翻去了书院。
没有人知道她这两天想了什么,大家都只知道她很难过,却并不知道,她难过的几乎想死。几乎觉得,活下去就没有意义,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惨淡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