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又狠抽了一记鞭子,仿佛要将这十多年的委屈统统宣泄在这一鞭上,那马吃痛,越发颠狂,路人瞧见一匹马疾弛而来,惊慌地闪避,一些小孩已经吓得哇哇地大哭起来,尖锐的叫声刺痛耳膜,胤禛一激灵,理智一点一点地回归,胤禛急拉缰绳,饶是他马术精湛,还是险些被掀下马来。胤禛瞧见周遭的人脸上都是愤怒而又隐忍的表情,这样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他提马匆匆地过了转角,却是到了一个闹市。
已是傍晚,集市里充斥着各式的吆喝声,街道两边放满了各式的小挑,空气里混着各种吃食的味道,虽然廉价,却也有些诱人。胤禛每日里都在京城穿行,也许他曾经无数次乘轿经过,但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仍是极新鲜的,透过轿帘的一角瞥见的情景毕竟隔了一层。胤禛看着两旁热气腾腾的包子,浓郁的肉香让他莫名地有了食欲,“这个怎么卖?”
那个圆脸的汉子咧嘴一笑,“一个三文钱。这位老爷,小人这里的包子皮薄馅多,量又足,您要几个?”
胤禛竟是有些心动,伸手去摸腰带,里面空空如也,今天带的钱钞早就打赏出去了,忙摆手道:“不要了。”
那汉子急欲兜揽主顾,便卖力吆喝:“不好吃不要钱。老爷,您尝尝,尝尝么。”
胤禛好不尴尬,不敢回头,催马急行。胤禛不敢再胡乱开口,只是不住地打量,瞧见街边小摊上那已经辨不出本色的抹布和碗筷上不曾洗净的那一层油光,暗地里咋舌。而坐在长的食堂却毫不在乎,他们撸起了袖子,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喝得急了,汤水还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们也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这近乎粗鄙的行为竟也不那么讨厌。痛快吃喝,开怀大笑,率性至此,日子何尝不快活?
角落里安静地坐着一对夫妻,穿着破旧的衣裳,却浆洗得十分干净。两人面前统共才摆了一碗面,想来日子过得极是艰难。他们并头低语,偶尔对视,却是冲着彼此微笑。胤禛一直以为,“贫贱夫妻百事哀”,竟也不全是那么回事。相濡以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胤禛心里有些莫名地温暖,竟是有些羡慕他们了。不知不觉间就松了疆绳,由着马儿乱走,等到旁人失声尖叫,才瞧见前面有位姑娘晕倒了。周围的人都聚笼了过来,凑在一块窃窃私语,对着他指指点点,胤禛半晌才领悟过来,自己闯祸了。胤禛狠狠瞪了那匹马一眼,那马睁着大大的眼睛,原地踏了几步,竟似十分无辜。
胤禛下马,凑近察看她的伤势,只见她穿着一件半旧的杏花长袍,身量纤细,面色苍白,让人不由想起风雨中摇摇欲落的百合。经过短暂的好奇之后,集市恢复了一惯的嘈杂。胤禛微微一怔,恍惚记起,许多年前,那个阴暗的大殿,人群进进出出的声音,也是这般嘈杂不堪。一个温柔的妇人竭力仰起瘦细的脖颈,用干瘦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一个少年的脸。——冰冷的手指,带着无限的眷念,胤禛心中大恸,再回首看这个气息微弱的女子,心底涌起了无限的怜惜。
胤禛半跪着身子,伸出手的刹那,有些犹豫,然则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便低声道:“事急从权,请姑娘见谅。”
那姑娘嘴唇微微地翕动,胤禛听不大真切,她却已经又晕了过去。
他抱着这个女子走了几步,颇觉得吃力,他揣度现在的情形,知道她是断受不了马上的颠簸之苦,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在一旁雇了辆马车,说了去处,便催车夫快行。
赶车的是个憨憨的中年汉子,见胤禛的那匹马忠心耿耿地跟在他后头,好心地提醒道:“这马呢,不要了?”
胤禛压根忘记要如何处置这匹“害群之马”,纵是千里良驹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因此随便道:“它认得路,自会回去的。快走,不要再耽误了。”
那车夫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道:“好咧。老马识途,俺晓得。爷就放心吧,俺误不了事儿。”
胤禛不欲再与他啰嗦,略点了点头,待车夫撩了帘子,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进去。车厢内倒也整洁,待到帘子放下,眼前就是一暗,胤禛微微觉得有些局促。那名女子轻靠在他的肩上,胤禛犹豫再三,方才轻轻揽了她的腰,提防着她跌下去。轻细的呼吸拂在脖颈处,酥酥痒痒的,胤禛极力地直视前方,脸上却已有些发热。他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但与陌生的女子这般亲近,却还是第一次。
那车夫是个老把式,车子驾得又快又稳。胤禛正暗自赞赏,不料马车却猛地一震,胤禛一手紧紧搂住了怀中的少女,一手攀住了车厢的壁沿,忍不住低喝道:“怎么回事?”
那车夫极力去控马,带着一丝惊慌答:“刚才有人骑马冲了过来。京城里官老爷的手下,常常这般……”那车夫猛然想起胤禛锦衣骏马,非富即贵,便硬生生地将“蛮横”两字咽了回去。
胤禛想起方才的情形,有些惭愧,不再追问。那姑娘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胤禛这才发现自己用的劲大了,忙松开手,见她情形更加不对,便小心地让她平躺下来,头枕着他的腿。发丝磨着衣料,麻麻的触感让他坐立难安,却又不敢稍动,全身僵得像块木头,不一会就出了一身的汗。
胤禛不忘嘱咐车夫,道:“小心些!一会儿重重有赏!”
之后路上都还顺利,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门口,车夫见了这座规模宏大的贝勒府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胤禛挑了帘子,一眼瞥见在门口等候自己的傅鼐,便轻唤了一声。等傅鼐靠近,他的主子又道:“叫两个粗使丫头来。记着,要稳重些的。”
傅鼐站在马车外垂首听候吩咐,视线的余光刚好可以瞥见车内的一角。见胤禛额上出汗,面颊微红,腿上却枕着个陌生的女子,竟是愣了愣。胤禛觉得傅鼐的视线隐约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会,更是面红耳热,重重地哼了一声。傅鼐微微躬身,极力控制着面部的五官,才不致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他默默地转身回府,找了两个嬷嬷过来。一个嬷嬷自车厢内将那姑娘抱了出来,另一名嬷嬷接了过去,一路抱进内院去了。胤禛扶着傅鼐的手下了马车,看了看在旁边一直等候的车夫,道:“好好赏他!”
那车夫见到胤禛的派头早已是目瞪口呆,待接了贝勒府给的丰厚赏银,一颗心几乎飞到天上去,不再费力琢磨胤禛的身份,欢天喜地地走了。
胤禛沉吟了一下,道:“先把她安置在赏心斋内。去请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来。”那女子衣裳虽非华丽,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顿了顿,又道,“她必是官宦家的小姐,你派人打听一下。”
第6章 如意算盘
年夫人这才有些慌了,急急地差了府里的家丁出去找人,不过出走了半天的功夫,寻起来竟然这么费劲。这么大张旗鼓地寻人,倒不是她格外关切这个庶出的女儿璟瑶,事实上对于她今天胆敢出言顶撞,年夫人仍是十分恼怒。璟瑶负气离家出走,年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有心要教训她,自也不去理会,以为她闺阁弱质,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最后总会乖乖地回家。但实在架不住管家的啰嗦,说什么虽是太平之年,但总有宵小之流,璟瑶身子又不好,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年府这般的诗书之家,面子上便不好看了。其他都可以不理,但面子问题,最是紧要。
年夫人爱惜自己的名声,就像爱惜她的脸面一般。名声么,好比人的一张脸,必须每天地涂涂抹抹,擦得光鲜亮丽。无论她心底如何地不喜欢,无论璟瑶多么地可有可无,在外面就该做出慈母的作派来。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也是这个道理。
到处打听才找到了那个闹市,盘问了那车夫,最后少不得叫那车夫带路,到了地儿,年府总管望着气度恢宏的贝勒府犯难。他不敢做主,回去禀报了年夫人。年夫人也吃了一惊,也顾不得深夜,让家人持了名帖求见。
这边贝勒府早就请了孙百常来号脉。孙百常是京城名医,年过七旬,夜里几乎不再出诊,不过什么样的规矩,遇到了贝勒府,便都有了变通的余地。孙百常捻着花白的胡子,微皱了眉头,慢条斯理地说:“倘如贝勒爷所说,这马踢伤了这位姑娘,她多少总该有些外伤才是。老朽方才看过了,却是一丁点外伤也没有。”胤禛略略放心,以为她只是一时晕迷,孙百常却对着他摇头道:“若是没有伤着要害,皮外伤总是容易痊愈。如今这位姑娘的情况却极是不妙。她天生体弱,倘若慢慢调理,还有望能够固本培元。怎奈平日调理不善,这次又急怒攻心,气血更加不畅,老朽开了张方子,一会让她喝了,能不能熬过今夜,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胤禛来不及细辨事情的经过,只是记起那个面容苍白的女子,心里顿生愧疚。难不成一时意气,就伤害了无辜的性命?愧疚之余,心里也是有些疑惑,府里的马匹久经训练,素来驯服,这次的误伤,实在是有些糊里糊涂的。这厢胤禛还未把事情想透,年夫人已经深夜登门拜访了。胤禛接过名帖看了看,越发觉得事情棘手,那位姑娘,竟然是已经休致的湖广巡抚年遐龄之女。胤禛不及多想,先让人将年夫人请到了福晋所在的正房,中间特地命人放下了一道珠帘。侍女引着年夫人入内,年夫人隐约见着上面端坐着两人,料想必是贝勒爷和福晋,忙上前行礼。福晋那拉氏忙让她坐了,一旁已有侍女沏了茶来。
年夫人已从管家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璟瑶在闹市中昏厥,与贝勒府里的人总是脱不了关系。然则,为了璟瑶,得罪这样的天潢贵胄,是不划算的。一切,只当是她私自出府的一次惩戒。
胤禛隔着珠帘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轻咳了一声,事态颇为严重,胤禛并不想推诿责任,直言道:“实在惭愧,今日我骑马上街时恐怕不慎误伤了令爱。方才大夫来过,令爱伤势严重。”当下,又将大夫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年夫人听得很仔细,末了喟叹道:“想是命中的劫数,贝勒爷毋须太过介怀。”
胤禛本来心中极是忐忑的,无论这马是否冲撞了这位姑娘,既然他把她带回了府内,便已经是脱不了干系了。二品大员的女儿,想来也是如珠似宝,胤禛原已经做好了准备,便是被责备一顿也是意料之中的,不想年夫人冷静至斯。他倒是有些愣愣的,“什么?”
年夫人道:“孙大夫也说了,身上并没有外伤。许是只是巧合,年府是诗书之家,我们断不会因为这个无理取闹。贝勒爷肯将小女带回府中休养,我们已是十分感激。”
胤禛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震惊,总觉得年夫人的冷静得近乎冷酷,全无长辈该有的慈爱之心,当下便有些厌恶,却也不好表现出来,笑容里已经透出三分鄙薄的意味来,道:“年夫人深明大义,实在让人敬佩。大夫虽是这么说了,但是这件事我也有不是。”
方才胤禛匆匆说明了事由,福晋那拉氏素来心地善良,也觉得此事既然与贝勒府有关,自是应该全力救人为上。她原也担心年夫人惊痛之下,情绪会有所失控,哪里料到会是这番情形。年夫人忙着为贝勒爷开脱,贝勒爷却一力将责任揽在了肩上,真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年夫人淡淡地说,“贝勒爷不必过于自责。如此,便由我将小女带回去,如何?”
福晋那拉氏向来以胤禛的意见为她的意见,胤禛在,她也不便多发表意见。此时听了年夫人这番话,更是震惊得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胤禛也是惊骇莫名,勉强镇定道:“年夫人想是方才听得不够清楚。年小姐病势沉重,能不能捱过这一关,就看今夜了。她又如何受得了奔波之苦呢?”
年夫人静静地听完,“生死有命。小女尚未出阁,留在贝勒府中,多有不便。名节攸关,贝勒爷想必明白。”
胤禛依稀瞧见年夫人的那张嘴不停地翕动,吐出来的话俱是冠冕堂皇,内里的心肠却是这般冷酷。只为了区区的名声,便枉顾女儿的性命?名节又如何,难道重得过女儿的性命?胤禛勉强忍耐着,保证道:“此事贝勒府上下几百人俱皆会守口如瓶,年夫人请宽心,万请以令爱性命为重。”
于情于理,年璟瑶都该留在贝勒府休养,但年夫人却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所谓天和,地知,你知我知。名节至重,鬼神难欺,还请贝勒爷成全。”
胤禛的怒火噌的一下窜了上来,若是细究起来,自他从闹市之中将她抱了起来,这名节早就已经毁了,当下便冷冷道:“现在已经晚了,人现如今已经在我府上了。住一日也是毁,住几日也是毁,不妨等痊愈了再走。出了任何事情,我自会担待。你莫不是信不过我么?”
“出了任何事情,我自会担待。”
——胤禛的这番的保证,听在年夫人耳里却是另一番的解读,精明的年夫人心中已经有了盘算,她一改方才的坚持,“贝勒爷既这么说了,一切就都听贝勒爷的安排。深夜不敢多扰,这就告辞。”话风转变之快,让人吃惊
胤禛也无心细究,只想尽快将人打发了。福晋那拉氏忙唤了身边的嬷嬷送年夫人出府。
第7章 听天由命
胤禛一个晚上都睡不踏实,三更天的时候忍不住披了衣裳到赏心斋看过一回,孙百常和一应侍女都在一旁守着,人仍是昏睡着,看不出任何转好或者转坏的迹象。胤禛第二天还要早朝,接近五更天的时候,便急急忙忙地往宫里赶。回府的时候就接到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孙百常妙手回春,年璟瑶幸得转危为安,眼下虽还未醒,性命却是无忧了;坏消息是,孙百常自己累得病了,他是上了年纪的人,耐不得这么昼夜守候,只一个晚上,他老人家就吃不消了。胤禛无可奈何,厚赏了他一笔银两,又派人悄悄地送他回府,暗自琢磨着另寻大夫。
找合适的大夫并不容易,一要医术高明,二要口风紧,京城里医术与孙百常相当的,屈指可数,像他这么老于世故的,更是没有。不得已,胤禛将目光转向了太医院,请了右院判刘声芳私下看诊。刘声芳不过三十多岁,年纪轻轻就官居右院判,是太医院中的后起之秀,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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