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判,是太医院中的后起之秀,平日与胤禛也有些来往,倘若请他帮忙,十之八九是会答应的。果然,刘声芳却不过贝勒爷的情面,又因着治病救人也是功德一件,也顾不得私下看诊有违规矩,答应了下来。
府里的总管傅鼐过来请示调派的人手。胤禛这才发现,昨晚他竟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便吩咐傅鼐将自己名下的使女嬷嬷拨了三四个过去,又另派人到年府,接了年璟瑶的贴身侍女过来。谁知道来的却是一个一团稚气的小丫头丽珠,胤禛听说后大是皱眉,好在她年纪虽小,做事也还伶俐。
年璟瑶昏迷了两天才悠悠醒转。柔软而温暖的被褥,浅紫色的帐子,边缘绣着繁复的花草,隔着床帐也可以察觉出这里的格局与自己先前的房间大是不同,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一切都是如此地陌生。年璟瑶心生警觉,下意识地摸索着身上的衣服,身上只有一套白色的中衣,当日的衣服早就不知去向了。年璟瑶脑子里乱哄哄的,想揭开帐子,僵硬的五指将床帐猛地一扯,闹出极大的动静来,立时就有几条人影立在床前,惊得她一哆嗦,本能地缩到了墙角。只听有人欢呼道:“小姐,你终于醒了!”
头仍然昏昏沉沉的,隐约觉得声音有点耳熟,难道难道是……
年璟瑶不由地向前移了移,已有人勾起了床帐,眼前顿时豁然一亮,年璟瑶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着,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年璟瑶顿时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问:“这是哪里?府里几曾有这幢别院?”几天不曾开口说话,声音便有些哑哑的。
丽珠返身去拿水,年璟瑶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丽珠才答道:“小姐,的确不是在府里,这里是四阿哥府。”
年璟瑶吓了一跳,惊得说不出话来。丽珠却全然不曾留意,像巡视领土一样四下打量着房间,神色满足,一张小脸笑得极舒展,“这里比小姐的房间还要大还要漂亮!夫人说了,让小姐在这里安心养着,缺了什么就去府里拿。可是,我觉得这里什么都有!这里地方好大,比我们府里还要大十倍,大门挂着一个匾,刻了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晃得人的眼睛差点花了,真的好威风!哎,可惜我不认得字。花园里的花也比我们那里多,有些也叫不出名儿,可是,很香!改天我折了几朵过来。这里的人很和气,昨天我走得迷糊了,傅总管人很好,派人送我回来。”
年璟瑶见她说得毫无头绪,又叽叽喳喳地将人都吵得晕了,有些哭笑不得。一旁已有嬷嬷取了盆水给她洗脸,又有侍女问她可要吃点什么。她们神色谦卑,服侍也很妥贴,可毕竟不是自己府里的仆役,年璟瑶总是不自在,更不好随意支使她们。丽珠见她许久也未出声,便问,“乌鸡核桃粥可好?”
一时四五个人俱都望着她,殷殷相询的样子,年璟瑶只得点头。见她首肯,立马有一人转身出去张罗,立在一旁的一位嬷嬷含笑道:“小姐想吃什么尽管吩咐。服侍好小姐,是奴婢的本份。”
年璟瑶心想:“丽珠既是母亲派过来的,住在这里想必也是她的意思,只是这事蹊跷得很。倘如丽珠所言,贝勒府尊贵无比,岂是寻常官宦之家能望其项背的?瞧着这些侍女嬷嬷,也与别家不同。父亲早已休致,两们哥哥虽也出仕了,官阶并不高,也算不上显贵,他们何必如此礼遇于我?贝勒府,与年家几时有这么大的交情?就算薄有交情,也没有在别人家中养病的道理。”
年璟瑶微侧了头凝神思索,她在床上昏睡了两日,头发有些凌乱,一低头就有几绺头发散落下来,她正觉得有些不舒服,一旁的嬷嬷已经道:“小姐,让奴婢帮你梳个头。”
年璟瑶自然还是点头。
嬷嬷的动作极是娴熟,一边梳顺她的头发,“小姐肯定是个福寿之人,头发也这么齐整。”
年璟瑶失笑,她的头发太细,又不够黑,她自己怎么会不清楚?她知道嬷嬷是说惯了场面话的,想起前几日在街上晕倒,当时她几乎都以为自己会没命了,又何来的福寿之说。
“我前两天是不是险些死了?”
嬷嬷手上动作不停,“小姐芳年美质,后禄正长,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人一辈子,哪会没灾没病的,好好调养些日子就是了。”
年璟瑶脑子里一团浆糊,理不出头绪,便问:“这里是贝勒府?我怎么到了这里?”
嬷嬷含笑道:“小姐想是都不记得了,是爷将你送来的,又延医治病……”正要继续往下说,旁人已有人咳了一声,那嬷嬷立刻将话停住,只是专注于手上的活,最后再麻利地将头发束好。
年璟瑶努力回想着,只依稀记得自己晕倒在集市,一个陌生的男子救了她,就再问:“那位爷是……”
那嬷嬷却不肯再说,只是笑道:“小姐若是有幸再遇上的话,不就知道了。您前日病得凶险些,受不得奔波之苦,是以才在这里调养数日。年夫人尚且放心将你放在这里,难道还怕我们将你吃了么?”
年璟瑶自然也知道他们定然没有恶意,对于他的救命之恩,也极是感激,只是还猜不透他的身份,弄不明白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不踏实。
“我,想见见他,可以么?”
已有侍女将粥端了进来,丽珠顺手接过来,一勺接着一勺地喂她。年璟瑶还想有个确切的答复,嬷嬷和侍女却已经各去忙了。
第8章 花园再会
年璟瑶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些事情是比不得的。就算是同父所出的女儿,待遇也会有天壤之别。年璟瑶觉得自己就像个物件被扔在角落里,年家上下几乎已经将她遗忘了。对于这个长年居住京城的女儿,父亲年遐龄只怕早就不记得了吧。而对于年夫人来说,可以攀上权贵之家的女儿才是值得体贴看顾的好女儿,像她这么体弱多病,一出生就要花费很多银子的,是从来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年璟瑶本能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嫡母或许另有盘算,却也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她身体确实虚弱不堪,如今唯有安心养病而已。
除却那日的出言顶撞,年璟瑶一向安份守已,如今客居在贝勒府,更是好品性,给什么吃什么,从来不曾挑剔。刘声芳每日宫中下值,换过了衣服才过来看诊。病情不稳的时候夜里还得宿在贝勒府里,现下年璟瑶已经好些,看诊之后他就依旧回自己的府邸了。这种虚弱之症,每日除了吃药,唯宜静养。药是不曾间断的,每天饭后都是一碗汤药,黑乎乎的一大碗,年璟瑶都乖乖地喝了,没有多话。服侍的使女嬷嬷将刘声芳的话记得牢牢的,处处都帮年璟瑶做得周到,这样被众人呵护了许多日,年璟瑶也渐渐有些精神了,躺得久了,便想出去略略走动。
大夫没有发话,侍女嬷嬷便断然不敢作主,便苦口婆心地再三劝她,年璟瑶不好坚持,实在无趣时只能拖了丽珠过来闲话。丽珠毕竟是小孩子心性,每日里将贝勒府里的新鲜事说给她听,虽极琐碎,却是她长日里的唯一消谴。独处时她也不止一次地回想起市集的遭遇,他可以一力作主将她留下来,在贝勒府里一定颇有份量。年璟瑶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其他人却是守口如瓶,只是说见时就必定知道了。然而,自从她住进贝勒府,那个人就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其实,年璟瑶这边的情形,胤禛听了回报也大致晓得,也犹豫着是否再见她一面。一个是身份贵重的皇子,一个是未出闺阁的少女,彼此之间都有一些忌讳。
一日,年璟瑶歇过午觉,再也睡不着,觉着睡得浑身骨头疼。年璟瑶坐了起来,春日好眠,伏在床沿上的丽珠睡得正香,年璟瑶也不惊动她,悄悄地披了件衣裳,趿了鞋,踱到窗户下透气。窗户半掩着,偶然有风灌进来,墨色的窗纱被吹得鼓起来,而后再落下去。当一切重归静谧,屋内越发显得空寂。撩开窗纱一角,天气渐暖,各式各样的花次第开了,挤挤挨挨在一块,无限生机的样子。年璟瑶静静地看着满院的繁花,阳光透过厚厚的窗纱照进来,仿佛也失去了它原有的温度,变得苍白而无力。屋前石阶两旁种着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浓荫如盖。树下站着一个男子,身材颀长,着藏青色长袍,背对而立,只能瞧见乌黑的辫子,辫梢弯弯的,竟是天生的卷发。
年璟瑶微吃一惊,她在这里住了十多日,不曾看见任何男子在附近走动。她原该回避,却又隐约觉着这人有些熟悉,正在犹豫间,那人却已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彼此都吃了一惊。直直打了个照面,这才发现此人偏瘦,衬得颧骨更高,双耳半垂,是众人口耳相传的富贵之象,目光炯炯,他只是这么随意地站着,却隐隐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让人无端端地感到胆怯。
年璟瑶猝不及防,整个人愣愣的,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闹市中那个的模糊印象正与眼前的人渐渐吻合起来,年璟瑶且惊且喜,片刻之后才猛然想起自己此时邋遢得不成样子,脸上顿时火辣辣,狼狈得转身就逃。
“哗”,窗纱骤然被放了下来,那张秀美的脸庞立时隐藏在了窗纱之后。这还是胤禛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她,但见她长发披肩,苍白的面容在繁花掩映下,有一种极致的脆弱感。她固然是美女,却称不上惊艳,举手投足间带着书香门第的清贵之气,一双灵气泛活的眼睛似乎望到了人心底里去。胤禛从来不知道一双眼睛瞬间可以有这么丰富的表情,从开始的震惊、害怕,再到后来的惊喜交加,最后全化做了一腔的羞涩,素白的脸庞因着这迸发的红晕,竟是别样的可爱。待到窗纱重又放下,胤禛才发现,自己竟与她对视了如许之久。
过了片刻,年璟瑶便差了嬷嬷来请。胤禛思量再三,还是进了屋子。再见时她已经换了整齐的装束,府里新裁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大小也正合适,越发衬得人纤细如柳。见了胤禛,年璟瑶口称“恩公”,上前万福施礼。
胤禛忙道:“不可不可姑娘不必如此。”胤禛声音宏亮,语速向来很快,乍劈劈啪啪一串地下来,让毫无防备的年璟瑶微微有些诧异。胤禛唯恐吓着了她,放慢了说:“前些日子原是我行止孟浪,坐骑才会冲撞了姑娘,还要请姑娘包涵才是。”
见年璟瑶欲言又止,胤禛又抢先道:“贝勒府上下定会守口如瓶,必不致令姑娘名节受损。昔日宋太祖也曾千里送京娘,事急从权,姑娘姑且在此稍做调养,容后再做打算。”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胤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口舌笨拙过。当日赵匡胤不辞辛苦,将赵京娘送回府邸。孤男寡女,相久这么久,连父兄都不信他们的清白。众口铄金,赵京娘最终只能自尽保全名节。这一比,真真是有欠妥当。
年璟瑶微微一笑,“什么名节?命若没了,还要名节做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胸怀坦荡,无愧于心即可。”
胤禛原以为年璟瑶定像年夫人一般,满口的“名节攸关”,现下听了这番话,只觉得深合我意,一连道:“正是正是。原该如此。”
年璟瑶又道:“其实,你的马不曾伤到了我,是我旧疾发作,体力不支才昏倒的,与任何人不相干。”
胤禛有些愣住了,她不是应该将此事的责任全算在他身上吗?毕竟她还需在他府上休养,如此方才师出有名。然而,她却直陈事实,胤禛越发觉得她真诚无伪,自动自发地将照顾她的责任揽了过来。年夫人对她不闻不问,他既管了这件事情,便没有中途撒手的道理,于是道:“事情之原委,如今也已不重要。你好好在这里住着,将病养好了再说。缺什么尽管开口。”
年璟瑶福了一福,道:“爷高义,小女子万分感激。”
第9章 少女心事
胤禛隔天就向刘声芳问起年璟瑶的情形。在胤禛面前,刘声芳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不像别的太医那样喜欢背医书,把一段话变得枯燥冗长,三言两语就将她的情况大致交代了,因此胤禛也听得十分明白,知道年璟瑶已是好多了,只是她素来体弱,除非是调养经年,否则难有大的起色。除却这些,刘声芳还有一点比较纳闷,听服侍的着丫环说,年璟瑶夜里总是多梦浅眠,问她为什么,她却说不上来,开了些宁神的汤药给她,却总不见有多大的成效。
胤禛暗自留心,问起她身边服侍的人,果然与自己所料不差,皆言这位年小姐脾气好,从来不曾挑剔,更不曾另要什么东西。胤禛心里不禁叹息,年璟瑶客居于此,府里待她再是周到,她心里还是不免会有战战兢兢之感,哪里敢提什么额外的要求。她整日里静卧在床上,那种孤寂自然是可想而知。胤禛心里更是可怜她,他想了想,便差了个小厮到他的书房里搬一些书给她解闷。书房里的书浩如烟海,前几排的书是胤禛常看的,那小厮不敢擅动。他不过略认得几个字,挑了些自己识得的《论语》、《孟子》等等,抱了一撂给年璟瑶送去。
年璟瑶见了这些书便笑了起来,这些书开蒙时就已经读过了,但日子总归是清闲,她有空便将书捧了来看。虽说圣人教诲应时时铭记,赵普也曾靠着半部《论语》治天下,但年璟瑶既无心揣摩治理天下之道,又毋须科举应试,再加上这些内容早就烂熟于胸,翻了几遍之后,还是有些倦了。好在服侍的嬷嬷见她嗜书,为了讨她的欢喜,便帮她添置了文房四宝,她果然十分高兴,每日看书看得闷了,便会练练字。丽珠在一旁侍候笔墨,整日里叽叽喳喳的她只有在这个时候是安静的,一边磨墨一边偷觑着年璟瑶提笔写字,心里十分艳羡。日子久了年璟瑶便有所察觉,闲来无事,索性遂了她的心愿,教她认几个字。时间就定在每天的未时,每天一个时辰。第一紧要的,便是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丽珠兴奋得不知所措,握着毛笔的手都有些发抖。年璟瑶站在她身后,牵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丽珠是正蓝旗包衣,姓富察氏,她的姓名笔划极为繁复,丽珠把这四字写得歪七扭八,字字硕大无比,偌大的一张纸,除了这四个字,便再也写不下其他的了。年璟瑶见了,不禁莞尔一笑。丽珠呆呆地望着那几个字,嘿嘿地只是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