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抹煞不去的雍容贵气。
魏明芳方才接了老王的信,撂了应酬匆匆赶来。其实早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因瞅见里头好戏终于到得火候,这才推门闯了进来。
“诶诶,绑、绑,现在就绑~~”老王颤颤打着抖,冲那些个浓眉大眼的壮硕女奴们喝了一句:“该死的,夫人发话了没听见么?”
嘴上骂骂咧咧着,人却急急退出了房门。
罪过啊罪过,三小姐能知道个什么事?明摆是被那死秀才生生给坑了啊!他心里暗暗叹着,嘴上却不敢说,迈着老腿屁颠屁颠就往外跑。他是常年吃素的,最忌女色,得赶快去水缸边洗洗方才被“污”了的眼睛。
却说禾大富原是个刁钻的主顾,疑心病十分严重,因怕下人们日久将家中账本摸熟使坏,平日里总爱琢磨些下作法子各般试探。禾家的管事们受得了批骂,却受不得频频的怀疑和侮辱,是以,这些年旧的去了新的来,不知换过多少批,只老王独独在府上坚持了许多年。原因就在于他的愚忠和怕事,平日里他只知单调听从主人们差遣,从不多余费心思。
老王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禾家的这些个孩子中,个个锦衣玉食,唯独三小姐是最可怜的。大小姐虽说最后被嫁给五十上下的鳏夫老太守,但因着母亲是侧室,自小周全照顾着,过得也是万般舒适;二小姐乃大夫人嫡亲闺女,自然是全府上下仙女般护着捧着,哪容得着受一丝丝委屈?四少爷虽出自小妾,因着是禾家独苗苗,打小便被老爷捧在手心里祖宗一样供着,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给了他。
只余了三小姐最凄凉,她娘亲九姨太太虽长得温婉动人能歌擅画,却偏生不爱讨老爷欢心。
据说九姨太太嫁来之前心里原是有了人的,只因着秀才老爹万般穷困讨不起儿媳,便狠心将她半嫁半卖地送进了禾大富怀里。禾大富好色,夜夜占着她的身子不肯放,九姨太太像桩木头似的不哭也不闹,但嫁过来不到八个月却早产生了个女儿。
老爷本就心中不太痛快,自此越发生了疑。
九姨太太却偏偏又是个冷淡性子,她也不讨好也不解释,只默默喂了三小姐百来天的奶,便狠心搬去源清庵里带发吃斋了。
可怜三小姐自小体弱多病,五岁上又莫名奇妙发了高烧,虽说大难不死,但脑袋却再不如从前那般伶俐,老爷恼她碍眼,没几日便将她囫囵送去乡下放养了十年。如今不过也才接回来半年有余,不想好日子没享上几天,竟又出了这样的事。
九姨太太那样清高的一个仙人儿,不该生出如此不知事的女儿啊!老王长长叹了一口气,朝花坛边不知何时驻了足的鸣远少爷望了望,摇头叹气走开了。
“哼,一样的风骚。”屋内大夫人魏明芳眯起细长眼睛,阴阴瞪了眼春儿淡定的小脸。该死,都这时候了还不知道害怕么?
魏明芳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下贱女人的模样,那女人也是如此,不论出了多大的事,一张素净小脸永远不慌不忙,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也不在乎……哼,倒是越长大模样越相似了。不过,我整不了你,却未必整不了你的女儿。
“带下去~~。先在祠堂里关着,等老爷下了酒席再处置。”魏明芳从齿缝里不阴不阳的磨出一句,拂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身嘱咐道:“今天二小姐出嫁,这样见不得人的事,谁敢走漏一句风声,小心我割了她的舌头!”
一屋子的下人闻言,俱俱万般惊悚地颤了一颤。
魏明芳这才满意出了房。她可不想让宝贝女儿的婚事,沾染上哪怕一丁点的污秽。
“姨妈大人走好。”屋外半旧的花坛边,外甥杨鸣远恭敬服了服身子。
面如冠玉,衣裳齐整,二十年如一日的端良君子。魏明芳满意地颔了颔首,走了。
杨鸣远埋头斜觑姨妈走远的背影,暗暗勾唇一笑。果然自己的眼光没有看错,她果然够美够辣……也够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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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大!我押大!该死的白蛋蛋,老子让你押大,你丫的还不赶快掏银子?!”
清晨的八公江,雾气氤氲,水波潋滟。春末时节,些微带着夏日潮潮湿润,这样怡爽的天气,本该是妇人婆子们出来掏米洗菜的大好光景,今日江边却诡秘得只余一片肆意粗俗的吵闹声声。
若问及根由,你只需看看草地正中那张红木圆桌两侧干仗的人马,便俱已知晓。
却说八公县有三大奇宝,一宝是终年雾气腾腾宛若仙境的八公江;其次是桃花镇春风一度的桃花美人节;这第三嘛,便是禾大富与仇人马大炮的一对活宝儿子——禾败家与马小孬。
八公县大到九十九岁零一月的老寿星,小到一岁奶娃娃,无人不知大财主禾大富与县太爷马旺宗有着隔三辈子的旧仇。那仇又深又恨,恨得不共戴天,关系生死宿命。
不过说来话长,说来说去,又得回到好吃懒做的曾祖爷爷禾懒懒那一辈。
却说曾祖爷爷禾懒懒年轻时恰逢江南发大水闹饥荒,竹篾匠没了雇主,哪儿来的银子吃饭?这天,禾懒懒难得勤快地抠着耳屎,寻思着该去哪里找条生计时,隔壁邻居马壮壮找上门来了。
马壮壮像捧着宝贝一般捧着一块又干又硬的黑饼子说:兄弟,你若肯同我一道出村去讨饭,我就把饼子匀你一半。
那年头饼子宝贵啊,曾祖爷爷禾懒懒高兴地跟着去了。彼时八公县还只是个小镇,禾懒懒和马壮壮走着走着,走到镇子口,忽然就腿软了。
为嘛?满地的血啊!大约是遭了土匪的砍刀,镇子口一地儿的人头、胳膊和粗大腿,血淋淋看得人全身发软。马壮壮一见血就尿急,他把饼子往禾懒懒手心一放,捂着裤裆急急跑去尿遁了。
马壮壮这一泡尿尿了好半天,尿完回来却看到禾懒懒蹲在血堆里,搂着一名梨花带雨般的娇美人儿往嘴里喂着什么。美人儿樱桃小口张了合合了张,将他那命根子一般宝贝的黑饼子最后一口塞进了嘴里,然后小膝盖一弯,哭着嚎着拜在了禾懒懒面前。
美人以身相许了。
许得禾懒懒缺了门牙的大嘴巴直傻笑。
那女人后来便成了禾家的老祖奶奶。老祖奶奶当了唯一的耳环买了一间小屋,小夫妻俩就算是在八公镇安定了下来。
马壮壮也安定了,马壮壮安定是因为他娶了镇上老屠夫的胖女儿邱肉肉。马壮壮每天晚上搂着邱肉肉嘿咻嘿咻,看着床边一个个睡得死猪般的胖丫头粗小子,脑袋里却尽是禾懒懒家的娇羞小玉人。
马壮壮恨啊,他恨自己不该邀那豁嘴的贼人合伙讨饭,恨自己为嘛偏偏那时候尿急,更恨自己不该把饼子交给那歪瓜劣枣的臭小子保管,不然此刻他撮着的就不是邱肉肉的大饼奶/子,而是小美人儿的娇娇玉////乳了。
禾家媳妇一天嫩过一天,马壮壮的恨便一天盛似一天,于是,马家便与禾家对着干上了。
也是走了狗/屎运,马家杀了几辈子猪积了不少银子,终于讨了关系捐了个小知县;而禾家,也终是混成了大地主。
马家当了官,虽没少从禾家榨银子,却偏偏还有一点始终压不过禾家。怪来怪去,就怪邱肉肉这片地儿不好耕。三代下来,禾家的娃儿男的俊女的美,马家的品种却永远也改不了邱肉肉的那身“五花肉”。
当了知县的马旺宗马大炮为了改良宗种,这些年尽娶些又小又嫩的瘦弱小闺女,日日耕耘夜夜嘿咻,几十年如一日。总算是祖宗显了灵,马大炮在生下六个五大三粗的小邱肉肉并死了其中五个小邱肉肉后,终于生出了一个又白俊又细嫩的宝贝儿子。
马大炮乐得捧在手心怕化了,抱在怀里怕冷了,特特花了上千两银子给宝贝儿子取了个文绉绉的官名——马翰文,还请了州上有名的余先生入府授课。奈何这马翰文自小被神仙一样供着捧着,反倒生成了一副好吃懒做的泼皮货相。如今虽已然二十方正,却日日斜搭着紫竹小扇走街窜巷为非作歹,搅得一县百姓不得安生,全城女子无不闻之色变。
马翰文拽得二五八万春风得意,怎奈禾家小公子仗着家中万贯家财,偏生不买他的帐,还要处处针锋相对,比个高下。是以三天两头,这两活宝便要狠狠干仗上一架。
今日江边这般热闹,却又是他们在比各自的赌运了。
“押大!我押大!该死的白蛋蛋,老子让你押大,你丫的还不赶快掏银子?!”县衙内马小孬一身鲜红亮衣,摇着紫竹扇,狠狠揪了揪身旁不开窍的小奴才。
“哎哟喂,大、大就大,少爷您轻点不行?奴才的耳朵都快被你拧掉了~~”猴瘦猴瘦的小奴才捂着青肿的耳朵,从怀里掏出一张二百两银票,哆哆嗦嗦不情不愿地朝桌上一放。
“嘁——,小家子气!爷爷他妈豁出去了,爷押小!五百两,要么赢,要么输了拍屁股走人!”对面一身月色长裳的颀长俊秀小公子鄙夷地瞟了眼那薄薄二百两,在桌上轻轻摁下一张淡黄色大面额银票。
清眉一挑,满眼戏谑。
“禾俊熙,禾大败家!别以为你家多了几两银子了不起。蛋子,给爷爷再加两张,六百两!老子就押大了怎么着?今天不把钱赢回来我就不信马!”江边聚赌一夜,马小孬早就输红了眼。桃花眼一瞪,火气腾腾便又要去掏身旁小奴的青布衣襟。
“少、少爷,不能再多了,再多回头老爷该、该杀人了……”可怜白蛋蛋死死护住胸口也不顶事,少爷太凶,凶得他两手一软,两张二百两银票又被掏了出去。
乖乖,一夜就被禾阎王赢去了近两千两啊,我的少爷喂~~~
“呵,够爷们!那就开始吧。”禾俊熙暗暗得意勾唇笑。就怕你不玩,但凡你有银子,爷陪你玩上三天三夜也未尝不可。
不着痕迹地将手心私藏的骰子往皂靴里一扔,朝作中人颔了颔首,那中人便开始上下左右摇起了骰盅。
立时,震天般的吵吵嚷嚷顷刻消失无踪。数十双大大小小的眼睛齐齐瞪圆了,紧紧盯住作中人那双摇骰盅的黑瘦老手。
“住——!开——!”作中人空中挥舞了半天,贼眉鼠眼瞟见禾家少爷示意的眼神,会心顿了手。顿时,一众的人群深深捺住了呼吸——
“哇咧,血咧~~疼、疼哇咧~~”方才掀开盅盖,安静的空气中却忽然冒出一长串囫囵怪语。
胳膊被拽得生疼,禾俊熙懊恼地回过头去,却是任老憨的傻儿子任阿呆。
该死,你个臭小子搅爷爷财运!禾俊熙深深凝了眉:“做什么呢?扫人兴致,滚滚滚!”
“哇咧,打——打她咧——苦啊咧……”任阿呆看不懂脸色,依旧张牙舞爪笔划着。一出生便是个半傻子,幼时嘴谗,五六岁时偷吃二小姐的奶黄糕,被夫人罚着割去了半截舌头,自此便又成了个半哑巴。
禾俊熙不耐烦了,冷冷白了一眼,继续去看骰盅。果然开了小,好嘛,这一夜却是大发了!顿时俊郎的面容上匀开一抹挑衅得色。
府上出了事,任阿呆奉了老憨爹的吩咐,从昨夜起便偷偷跑出来找少爷传信。可是一晚上去了二十几趟聚金盆也没见少爷影子,绕城跑了好一大圈,方才在江边瞄见少爷,偏偏少爷还对自己爱理不理。
任阿呆上下费力笔划着,越笔划越着急,这才想起老爹交给自己的那只沾血绣花鞋,慌忙从怀里掏出来递了过去。
精致小巧的小鞋子,脚面上绣着针针工整的粉色桃花,不是三姐的鞋子还有谁的?禾俊熙收银票地手一顿,接过鞋子前后扫了扫,好看的眉目渐渐凝成了一道川。
将面前几张银票悉数朝怀里霸道一塞,冷冷瞟了眼对面红唇白脸的泼皮,道:“得,爷爷赢了!今天就赌到这,不服气的话,有种择日再来比试,先走一步!”
口中虽挑衅着,却也再不废话,踹了喋喋不休的禾阿呆一脚,匆匆跟着走了。
“姥姥,禾大败家,你丫赢了银子就想走!没这么容易!”身后马小孬桃花眼输得更红了,红得如同他那一身艳丽的簇新红色翩翩春长裳。
禾败家却不理他。
马小孬气得迈开细长双腿,扑腾一下跳上了红木圆桌。狠狠朝仇人颀长的背影扔去一个大石头,这才朝身旁不停发着抖的小厮低低叱了一声:“个晦气的驴,我爹还没骂呢你怕成这样?去,给我跟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第4章 墙里墙外 。。。
“哧——”
“啪哧——”
“说!把那臭小子放哪儿去了?”
……
“不说?好、好,果然和你娘一样的贱骨头!……我让你说不说我!”
“啪哧——”
清晨的禾家后院花香淡淡,鸟鸣啾啾,本是赏心怡人的静谧美景,却偏偏被一声声粗嘎的大嗓门尽数破坏。
花园里大梧桐树下,老财主禾大富正上穿敞胸大白褂、下着及膝黑裤衩,手握皮鞭上下挥舞着。那满脸红肉颤颤的凶巴模样,俨然一个狼狈的地刹土阎王,反逗得春儿“咯咯”一声笑。
“笑?你还笑?我让你笑我!”禾大富抽得气喘吁吁。这傻妞死猪不怕开水烫,抽了一早上也不见掉一颗眼泪嚎一声嗓子,打了也白打,气得干脆鞭子一扔,呼哧呼哧朝大藤椅上一躺,直喘着粗气。
春儿被两手反绑着背挂在粗大树枝上,树底下她的胖子老爹皮鞭一抽一抽,抽得她小小的身子来回晃荡,就像小时候坐在秋千上被阿公推啊推啊的感觉。桃花镇里有很多很高的老树,老树上有结实的老秋千,阿公年轻时喜欢把她推得很高很高,然后看着她乐呵呵的飞上去、甩下来,和蔼地哈哈大笑。
她一点也不反感被吊在树上,不过胖子老爹的技术似乎不太好,晃得她的头都有些晕了。
她薄薄的肩上背上已然被打出了好多道道,在晨露中带着咸涩的痛麻;露在空气中的光裸脚面也被大夫人手下的嬷嬷们踩得青一块紫一块。她想,胖子老爹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呢?
她其实已经困了。昨夜爹爹已经抽了她一晚上,好容易合了眼,才一晃竟然又是天亮。她还没来得及摇醒发麻的身子,胖子老爹竟然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又跑来开打了。
不过,相比于困倦,她更饿得慌。她听到小肚子在咕咕叫唤,还有胖子老爹青蛙皮里的“呼噜呼噜”声响,于是她抿了抿干涩发白的嘴唇,看着树底下那团气喘吁吁的疲惫老肉,体贴道:“胖子爹爹辛苦,爹爹歇歇,吃了饭再打……春儿也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