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小雨下来,地上有些湿滑,风中也带了些微热,让人顿生不安和焦躁。心澄苦笑了下,稍稍撩起长裙,跨过脚边的水塘,一直走到台阶。
“心,心澄!”
身后有人叫住了她,一回头,萧迟还在那里,眼神闪烁着,似乎欲言又止。
想起来昨日被此人看了个精光,自己应该生气才对,可惜萧夫人去了霍家验尸,林淼又不相熟,不然昨天顺利地躲了他一整天,今日也当是不用见到他。思及此,心澄不禁嘟起了嘴,不满道:“有何贵干?”
萧迟眨眨眼,嘴角在那个满含怒气的眼神中渐渐上扬,任微风打乱了他额前的发。
“郡主看不到我会很高兴吧?”他抱臂挑起了眉梢。
高兴?她为什么高兴?一时间,心澄这样问着自己。过后想了想,不禁对自己失望透顶,即便十分讨厌眼前这“吊儿郎当“的人,却发现自己对他的宽容已是到了让她无法理解的程度。
心澄的性子并不活泼,甚至可以说是偏静,会冷静地对待自己所做所想,唯独面对他时完全冷静不下来,时而抓狂时而忧愁,时而又有些羞赧。
“不高兴,见你还活的这么快活,我就打心眼里不高兴。”她不耐烦地回答。
这是大实话,只要这个人还在她心上一天,她怎么能高兴得起来?一想起萧迟这个人,她心里就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
“哦?”萧迟神情突然舒缓了下来,戏谑道:“那郡主是希望在下以死谢罪吗?”
心澄愣了愣,忆起他的欺骗他的调戏,便没好气地说:“你,你犯下的罪过太多,死不足惜!”
说罢,她转过身,一只脚毅然跨进了门内。
水滴顺着屋檐滴下,零星几颗,晶莹剔透。心澄停在了原地复又转头,见他已是作揖道别,心里顿时弥漫起了酸楚,连到了嘴边的话也似乎说不出来。
她为什么会停下?为什么看着他却有些不舍?
“郡主?”萧迟听到门行径的声音停止,便抬起头,注视那个即将离开的身影。
“我……”心澄终是开了口,提步之间高声道:“我并不是真的希望你去死!”
“……”
余音回荡在门口,心澄却已不敢回头,不知为何,说出口的刹那,她的脸颊变得滚烫滚烫,心也砰砰直跳。
心澄暗暗摇头,兀自朝着里面走。
别院里头如外头一般宁静致远,仆役丫鬟皆是鲜少,记得从前灵郡王府总是很多人在,别说是仆人,就算是师傅先生,也时常会来走动,围着她转,陪她解闷。正因如此,她才会在懂事之后发现缺少了什么,明明那么多人在她身旁,却好像总是不够。
心澄舒了口气,决定不再去想,今日就当是旧友重逢,再多的,恐怕也没有了。
宽阔的直道通往会客大厅,远远便能看见一个挺拔俊朗的男人,即便有些气质阴柔却丝毫不掩那份洒脱与高贵。
他的模样似乎没怎么变。
心澄停了一下才进屋,不多时便站到了那人面前,微微福身行礼,道:“王爷。”
闻言,面前的男子显然有些怔忡,背着身后的手放了下来,犹豫片刻又放回原处,对着心澄点头道:“起来吧。”
“是。”心澄站起来,极尽所能不去看他的眼睛。都说人不能忘本,可明知是父亲,她却叫不出那个对她而言有些沉重的称呼,挣扎到最后,只剩冷淡:“不知王爷寻我有何要事?”
穆轻言忽然笑了笑,笑容里似有几分自嘲,看着她开口:“心澄,你长大了。”
心澄一僵,顿时无言相迎,转头见到他的笑容,更是一阵讶异,这个人究竟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会对她笑?
“看来你是不想认我这个父亲啊。”穆轻言的口气显得很无奈,却也不能强求,只得妥协道:“也罢,今日不过是想让你见见一个人。”
心澄的挡不住困惑的神情,不解道:“谁?”
“寅之,来。”
穆轻言浑厚的嗓音唤来了一个男子,男子素袍一身,眉目清朗,只是瘦弱如病患,脸色看不出血色。他踱步来到心澄面前,嘴角复又露出一抹惨淡的笑,低声道:“郡主有礼,在下霍寅之。”
心澄张口结舌。
这个人!这个人分明就是那日劫走她的白面公子!
刹那间,她惊骇地近乎大叫:“王爷!你如何识得此人?!你可知道那日他将我打晕掳走,意图不明,此等危险的人物你竟然……”
“郡主。”霍寅之打断她,笑容却并未褪下,反倒无惧无畏,“是郡主先暗闯了在下的密道,在下不过希望郡主能将此事隐瞒,若有冒犯之处,请郡主赎罪。”说着,便在心澄面前跪了下来,神情里尽是殷切的恳求。
心澄后退了一步,实在对他难以信服,当日他假借找物之名将引自己走近,过后又说出那样令人骇然的话,甚至将她打晕带回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今却在这里装无辜,这无论如何都太奇怪了!
穆轻言注目着两个人的举动,心里也有一番思量,上前语重心长道:“心澄,我相信寅之是有苦衷的,不妨听他解释一下?”
听到这话,心澄不可置信地看向穆轻言,背脊一阵发凉,难道她的话这样没分量,他宁愿相信外人都不愿相信自己?
想到这里,心澄只觉心寒,怨怼的双眼直视她所谓的父亲,愤怒道:“不需要,我只相信我的眼睛,今日若无事,请放我离开。”
语毕,心澄瞪了一眼霍寅之,转身就走。不想还没走几步就被穆轻言拦下,叫她心中的怒火更加旺盛。
“做什么?!”她气得握紧了拳,若不是那人在场,恐怕她会立马挥拳相向。
穆轻言拦着她,神情肃然,回头一瞥,正色道:“寅之是霍家不被承认的子嗣,因此有他有太多的苦处,密道的事他已让我知晓,之前他对你不识,手段兴许是太过粗暴,但我相信他是明事理之人,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
“说来说去你就是偏袒他!”心澄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是她错了,她根本不应该对此人抱有幻想,从始至终他都把自己当做外人,当初是,现在也是,只是没想到他这样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她甩开他的手,神色决绝,“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判断!”
“郡主,若你介怀当日之事,寅之愿为此付出代价。”正在这时,霍寅之也似乎下定了决心,说罢,便掏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割下一刀。
霎时,素衣被鲜血所染红。
“寅之!”穆轻言顾不得眼前的少女,急急忙忙跑向跪地的霍寅之,扶起他,朝外大吼:“来人,快去取伤药,再寻个大夫来瞧瞧!”
话音刚落,几个仆役就从门外跑进来,各自领了命又四散而去。
心澄的脚步终是没再向前,她望着那个虚弱地好似不着气息的男子,除了惊,更多的是费解,对他的,对那个人的,更有对自己的。
“要我留下来做什么。”她背过身说道。
穆轻言扶着瘫倒的霍寅之,用命令的口气道:“先在这里住下,过几日与我一同进宫。”
郡主有够呛
心澄离开后不久,坊间貌似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本来这种死了人的事挂在嘴上就晦气,加上凶手神出鬼没,一时半会儿抓不到,说着说着便也没了意思。
但一些无中生有谣言还是传得人尽皆知,说那“正义”的偷儿这回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过去不过是伪善罢了,云云,虽然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不过叫萧迟他们听着也着实郁结。那日萧夫人去验了霍老的尸体,未有瞧出外伤或者其他,死因确实是因为中毒,这点上和仵作的结论相符,唯一蹊跷的是霍老的食物中没有发现毒物,而且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断气,所以根本不知谁能有这契机下毒。
正因如此,唯有一个从未见过她真面目的人才能犯下这等罪行。
世人都是这样想的,不问真相究竟为何。
“娘,那白面公子可有消息?”
萧夫人遗憾地摇头,“霍老爷子一死,霍家便是要易主,现在筑心锁又被盗,霍府上下人心涣散自顾不暇,怎么旁敲侧击都问不出个所以然。臭小子,霍家的事到底有些复杂,反正郡主现在安全,我们就先别急着参合,待到官府那有了进一步消息,我们再着手查探吧。”
萧迟沉思了片刻,到也把这话听了进去,他母亲说得没错,心澄的安全才是最为重要,至于那莫须有的罪名,没有证据,不管也罢。
不过,要他放弃对白面公子的追查决计是不可能的,只是……只是越记挂着这些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习以为常的日子突然发生了变化,让人好生的不习惯。
萧迟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活在被心澄“讨厌”的日子里,直到看着她在临走时回眸,神色带羞地喊着“我不是真的希望你去死”。那一刻他心里犹如掀起了巨浪,甚至有种冲动想要飞奔过去问她,可终究他还是没那样做,因为知道自己一旦靠近,她便不会承认刚才说过的话是出于真心。
心不在焉了几日,萧迟去找了林淼,为的是探探有什么白面公子的新消息,谁知到了那里却被伙计告知林淼不在铺子,去向不明,说着更是谈论起近日林淼沉迷女色,有事没事就往妓院那里跑。这不由叫萧迟哑然,明明已调查出楼莺莺的身份,他这又是何必?不想人伙计又道出了内|幕:“不过那花魁还真来找过掌柜两次,每次都‘林水水’‘林水水’地唤,听着乐死了。”
“是吗……”
萧迟不置可否,不过有几次确实听过那姑娘喊他做“林水水”,像是很熟络的样子,兴许二人已是成了友人也说不定,这么想着,他便同伙计告了别,预备再去城东那里看看。
正当他要离开时,门口的阿材却莫名其妙跑到他面前狂吠。
“汪汪——”
“阿材?”萧迟停下来看它,阿材那双圆溜溜死命瞪着自己,叫声还越来越响,弄得伙计都出来瞧,怕是阿材给人添麻烦。
“出什么事了?”
“没事。”萧迟拦住伙计,蹲下来摸了摸阿材的狗头,“怎么了?”
“汪汪汪!”阿材又狂吠了一声,尾巴翘了翘,转身就从铺子里跑了出去。
萧迟也未迟疑,立马尾随着跟上。
这阿材跟着他们一同长大,除了林淼谁也不亲,因着年岁大了也甚少吵闹,如今突然这般狂吠,定是有什么问题。果不其然,阿材一路狂奔,方向正是往那疑点重重的城东,待到他停下时,就见不远处的巷子里站着一个人,摸着脑袋在瞎转悠,跟个无头苍蝇似的。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嘴欠的发小——林淼。
“死鱼眼。” 萧迟摸摸阿材,上前一步叫住他。
林淼一听那声音立马笑了,连人影都没正眼瞧,就乐滋滋地抱起脚边的丑狗,戏谑道:“小弟弟,郡主不在身边就知道来缠我了呀?”
萧迟神色一黯,侧目看地上,似乎不想答话,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可有那白面公子的消息?”
“没查到啊,就是没法肯定那人是霍家的。”林淼回答,他安抚了下阿材,拍拍它的屁股让它先回,一抬眼见人表情颓唐,也不知收敛,反而揪着那话茬继续:“哎,我说小弟弟,人走了不是省心吗,人家都对你没意思,你还想缠着人家到何时啊?就不怕她是真的讨厌你?”
“她……”萧迟有些犹豫,思忖再三却又说不下去。他总觉得心澄对他是有好感的,可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何况她也的确从未曾对自己表示过什么。思及此,他便改口道:“说了,只是想弥补些。”言罢,他便独自蹦上了高墙。
这么做到不是因为觉得林淼失言,只是这三言两语说得他心里难受,想了想还是不要跟他继续唠叨下去。
林淼所在地是城东宅院的边界处,人还算是不少,当然也只是比深宅里头多点路人而已。萧迟站在屋顶上望了望霍家的位置,看着看着,猛然想起那日他们去过的那条死路,便从林立的宅子里找到了酒肆幌子的地点,朝那方向移动。
“啧,这是欺负人轻功不如你呀。”林淼看着远走的背影抱怨,不过嘴上这么说,身体却也行动起来,利落地上墙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二人就来到了萧迟上回的地方。相较之前所在,此地已是没有人气,即便路过,也可能不会太过注意里头。
“喂,你慢点成不,我一把老骨头跟不上啊。”林淼在后面依旧满腹的牢骚。
萧迟没理他,站在墙头上兀自比划了一下,按理说如果两处院落相通,应是不能离得太远才对,那么霍家和这里……
“嗯?”思考间,他的目光在不远处停留,一转眼竟然双目圆睁,仿佛见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那是!”
话音刚落,他一跃而起,从墙的一头往对过方向冲去。
“喂!”林淼连拦的机会也没有,就看到他急匆匆地往前跳,不得已只好气喘吁吁地跟上去,同时在心里暗暗叹气。
这世上能让他急成这样的人估计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林淼也挺佩服自己,这料事如神的本领在萧迟这事上总是那么容易发挥。只见萧迟走了没几步,就在一座高墙上蹲了下来,追上去一看,下面的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萧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心澄郡主,另一个则是纤瘦苍白看起来如病秧子一般的公子。
真是有趣,林淼默默地想。看着面前二人,他咧嘴一笑,凑过去对萧迟悄声道:“那人就是我们要找的那白面公子。”
闻言,萧迟一惊,几乎立刻起身提剑,却听院子里传来谈话声:
“谢谢你的坦白,不过我对你这样伤害自己博取同情仍是不能苟同。”
“无妨,郡主能赏光来此看望,寅之已是十分高兴。”
心澄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说,她不敢妄加判断此人的城府,只觉得此人是个怪人,无论哪一面都十分奇怪,先前那样阴测测地拐了她,过后又这般极端地求她原谅,她虽不是铁石心肠,但遇到这种事,哪能一时半会儿就消除芥蒂,今日他又邀自己过来这别院,带着她从里到外游了一遍,明明是刚死了父亲的人,却全然感觉不到悲伤。
“对了,郡主可还记得密道内那些罐头?”霍寅之见她不说话便又起了头。
这话把心澄给吓了一跳,回想起之前种种,心有余悸,加之霍寅之身上的寒气很重,提起这些更是叫人毛骨悚然,于是颤抖了下肩膀,摇头道:“不知……”
霍寅之稍稍一顿,旋即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那都是死尸。”
心澄的表情凝结了,恐惧的神色在瞬间显露了出来、她不自觉地朝后退几步,步子也有些不稳和凌乱,霍寅之瞧着,赶忙收了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