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拓低头复又抬头,眼中神采奕奕,有满满的惊羡。他没有说话,接连几子挽救危局。而温长卿早有所料,底盘变挡为压,真真如火掠来、如水侵来的气势,瞬间波诡云谲在方寸间涌动。
又过了两刻钟,朗拓兵败如山倒,站起来连连拱手:“长卿,拓甘拜下风!你蟹眼一刺,果然画龙点睛、逆转颓势的妙招。可见你的说一句‘机筹处,沧海未深’了!”
温岫笑笑,似有些不舍的又执起中盘那扭转乾坤的黑子,捏在指尖摩挲,又轻轻叹道:“这一刺,刁钻。”
朗拓闻言一愕,赫然而醒,只觉得温岫那句话大可玩味。或者……那一刺固然是刺在盘中蟹眼上,也是刺在长卿的心上。他低低一叹,复又浅笑:“长卿,阿信当如何处置?”
温岫垂眸,指尖黑子轻轻放回棋盒,然后一枚一枚的将盘中黑子捡回去,对朗拓的问话却是避而不答:“尹融南下,朝廷遣齐善、梅英华两位将军陈兵淮水南岸,此刻,尚不知战果如何。”
朗拓见状深吸一口气,喟叹:“拓在世短短不过数十载,见过的北方豪强,细细数来,竟不少于天上明星。就是这十多二十年,北方豪强就有羯族石氏、鲜卑段氏、鲜卑慕容氏,而后又有氐族尹氏……各成霸业,天下都为之地震山摇,每每却又如扫帚星般短暂。真真是五百年来棋一局,人间岁月何其多!”
温岫笑笑,却不知如何接话,手中的棋子一枚一枚的捡,渐渐淹没了那充当蟹眼一刺的黑子。
满屋的萱草馨香,与温长卿手中落棋声浮动辉映。手中五百年的棋子春夏,敌不过心中大棋局的一念纵横。温岫的豪情,是萱草香里微微吟咏的棋子悲欢。
半响,温岫徐徐说道:“朝廷百年基业,但愿如长卿所设底盘。尹融……也不过是一只张牙舞爪腹中空的螃蟹罢了!”
朗拓笑笑,转头看去,发现雅盈正在窗外恬然微笑。
朗拓招招手:“雅尔,怎么不进来?”
雅盈盈盈转进来,行礼道:“我在窗外观战好一会了,二公子,今日的棋下得妙极。”
下的妙极……温岫浅笑着低头:“雅盈这话贴切……”,话毕,温岫站了起来,随后略致意,便走出书房。
他的态度总是如春风拂面,轻易叫人听不出话里的乾坤,雅盈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朗拓,问道:“拓哥,二公子……不知雅盈在夸他?头一回听闻他如此受用。”
朗拓心中不是滋味,扶了扶雅盈的背,叹道:“雅尔善心,只会真心夸人。只是长卿心事重,闻弦音,自有一番雅意。他倒不是在自矜自夸,而是自嘲自苦罢了。”
雅盈满眼的不明,朗拓笑笑:“你不要多想,长卿堂堂名士,自有主意。可是来叫我们午膳?”
“是呢,那山雉,阿娥配了山珍药材,炖了一上午了,正要给阿信送去,咱们也好午膳了。”
“如此,你去吧。”
两夫妻对话两句,雅盈就转身走开,朗拓看着窗前棋盘上的一片素白,又叹气,低喃道:“但愿前日所说的,没有令长卿彻夜不眠。”
……
温岫才走近阿信的房门,就看见朗拓的仆从捧着捧盒过来。他迎上去,接过捧盒:“我来,你去吧。”
仆从恭敬退去,温岫进门,又看见一双眸子转来转去的没有片刻消停。
风信子一看见温岫进来,手里还捧着捧盒,眼睛一亮,连声叫饿:“我饿死了,温高门,你肯救我,也待我好一点。”
“……”,温岫没接话,只是不紧不慢的在几案旁卧下,掀开捧盒,慢条斯理的径自摆弄。
风信子前两天伤得重,没回神,雅盈总是给她吃稀淡的饮食。但她一向牙好胃口好,清汤寡水的两天下来,肚子早就寡得能啃下一头猪。这下温岫捧盒一掀开,一股浓郁的香味布满房间,风信子却偏偏看不到究竟是什么好吃的,加之温岫有条不紊的模样……这回真是心急火燎的遇到慢性子,风信子真恨不得有力气爬起来暴打温岫一顿。
等温岫把食物都端到风信子面前,风信子撇着嘴,有气没力的抱怨:“话说,盛一碗饭也要这么久,你还有没有更慢一点的?但凡我能动弹,你倒贴着要伺候我,我也不干!”
温岫不为所动,手执筷子,夹起一筷子的肉丝,浅笑着说道:“食不言寝不语,你若要说话,不如晚一些再用餐?”
呃~
风信子狠狠的瞪了温岫一眼,很聪明的选择收声,却把一张嘴张得好像血盆大口。
温岫将肉末轻轻送进风信子嘴里,却按照自己用餐的节奏,逼着风信子细嚼慢咽。风信子一顿饭吃得那叫一个哀怨!最后受不了,索性攀着温岫的手……
等到风信子酒足饭饱,趴着叹气的时候,温岫才问:“吃好了么?那肉还硬么?”
风信子打了嗝,笑着说:“不错,比上回的兔子肉还鲜。就是吃不出来是什么肉、怎么个做法。”
“山雉,配了药材炖着。”
风信子轻眉一挑:“鸡呀!”,话音刚落,风信子眸子一转,有些不解:“这只鸡怎么连骨头也没有?”
温岫一顿,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总不能告诉她,他方才把那鸡骨头一根一根的拆掉了……沉吟片刻,温岫轻声说:“先生的仆人炖了一早上,山雉早已经骨酥肉烂了。你若觉得好,明日我……再让他们做。”
风信子舒了一口气,接着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好。”
“才吃饱,就困了?”
风信子笑笑:“是困了,要不是遇着你,我吃饱了能睡上三天两夜。”
“阿信……”,温岫把碗筷放到一侧,看着风信子问道:“这趟买卖……你非做不可?”
撇撇嘴,风信子不以为然:“反正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着又看着温岫,满眼的戒备:“你可别问我是谁的买卖,我们这行有我们这行的规矩,买卖成不成,靠自己的本事,不干交托买卖的人什么事。”
温岫一笑:“我不问,问了荆阳也回不了头。你不肯说,我自然有我的法子知道。何况,你一早就说过,就算我放你走,你也不会领我的情。”
风信子听了翻白眼,然后一脸认真的对温岫说:“一笔归一笔,我们江湖上的人,不问黑白,但总要讲公道。我没打算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充好人。我要做买卖,你想拦着,你拦得住是你的本事,我决不抱怨。你拦不住,那也是我的本事,你也不该抱怨。”
她本就是荒人,讲什么家国大义?温岫一喟,到底明白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无所谓好坏,最后他也只能说:“是,你有你的道理。”
风信子听了抿嘴,而后有些脸红,又直率的说:“你杀我我不抱怨,可你也没有,我……是不知道你留着我是打什么算盘。但你替我养伤,我不该说我不领你的情,这个……算我欠你的。”
温岫低笑,心中一乐,又悄然带了苦涩。她虽然粗糙,但自有自己的人情道理分得清清楚楚!
“你……也罢,难得你还会说领情。”
风信子有些自嘲:“我要是有许多金子,我就拿金子买下这个人情,好叫我什么也不欠,痛痛快快。可惜我又没有,日后我找机会还你便是。但你这人……哼!罢,我不管你什么谋算,总之我还能从你手上跑了,这一趟买卖你怪不得我。”
温岫点点头,伸手顺了顺风信子耳边不安分的头发:“我不怪你,那是你的本事。若是累了,就睡着,好好把伤养好。”
风信子笑笑,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温岫手指舍不得离开,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温同学比较装。
、山间日(5)
从此后,风信子每日都能吃到炖山雉。
温岫似乎在这短短的山间时日内养成了一个习惯,陪着风信子先吃过他才去用餐。
等风信子渐渐恢复了精神,能自己坐起来的时候,温岫的这番心意,成了多余。
看见温岫每天都这样不紧不慢的、好像绣花般的给她布菜,风信子终于忍无可忍,自己爬起来,捧着右手走到几案旁,皱着眉说:“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不就吃个饭,哪来那么多麻烦?”
话音刚落,阿信有点儿呆。
原来不是仆人把山鸡炖的骨酥肉烂,是温高门一丝一缕的正在给她拆骨头。
温岫略抬头,看见阿信打着赤脚站在他旁边。一双莲足,堪比玉雕。他眉头微微荡漾,浅笑着:“坐着吧,下了榻连一双鞋也不穿。”
抿抿嘴,阿信盘腿坐下,把右手搁在桌上,左手托着腮,又吞吞口水:“温高门,吃鸡哪那么麻烦?我饿了哎!”
温岫不为所动,阿信又说:“先生哪来那么多山鸡?早前不是还有兔子?天天吃鸡,真有点腻味。”
温岫手上一停,这才抬眸看这风信子:“吃腻了?”
风信子撇撇嘴:“顿顿龙肉,我这回巴不得抓一把乡间的腌菜吃。”
温岫一笑,拆好骨头的鸡肉夹了一筷子给风信子:“不要说话了,赶紧吃吧。”
风信子翻白眼,抓着温岫的手,吃了那一筷子的肉,然后一面要抢筷子,一面含糊说道:“我说了,倒贴钱我也不要你伺候。慢死了,我自己吃!”
温岫左手一点一弹,卸了风信子的左手:“虽然先生说你脾胃好,但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你在这儿,还得按着我的规矩。”
风信子一瞪眼,才要说话,温岫截住:“我吃饭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莫非你想先说话说饱了,再吃饭?”
风信子咬着鸡肉磨着牙,恨不得张嘴就咬温岫一口。但她识时务得很!只是眼睛一转,就乖乖让温岫一口一口的喂着。
等吃饱了,风信子托腮看着温岫,发现他眼下微微青黑,一张俊朗的面容好似有点疲倦。她笑笑问:“温高门,你怎么没睡好?”
温岫把面前的食盒推远,看了看风信子,不答反问:“你呢?睡好了?”
风信子吁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声口哨,笑嘻嘻的:“好着呢,要不是后背又痛又痒的难受,还真是痛快。有瓦遮头、软枕锦被,我好些日子没这么着了。”
有瓦遮头?确实,她本是荒人,荒坞里面什么都不多,丢空的破败坞堡多,想要找一处地方有瓦遮头,的确不易。温岫笑笑,一手执着风信子右手,一手轻轻在她右肩胛上来回抚摸:“先生说了,你背上的伤口渐渐愈合,只会越来越痒。你不要耐不住去抓,抓破了,疤痕就更大了。”
风信子觉得背后说不出的感觉,微微有点疼,但更重要的是那轻微的让人烦躁的痒,被他纾解了,说不出的舒服!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温岫,说得有点愁苦:“温高门,很舒服啊!我不要你给我喂饭了,你帮我这样挠痒好了。”
温岫喉咙里逸出低笑,话语里渗着他自己都毫不自觉的宠溺:“是么?原来你真是一只小老虎,非得让人顺着捋你的毛,你才会听话。”
风信子撇撇嘴,不甚服气地说道:“稀罕,你不给我捋毛,我自己也会,还没见过哪只老虎离了谁会饿死的。”
温岫微微摇头:“你长的这张脸,也不至于脑后反骨、耳后见腮,怎么就这么一幅刁钻的脾气?给你捋毛,还得防着你咬人。”,话刚说完,他就看到她只穿了雅盈的深衣,袖子短肩膀宽的……经不住心底一颤,温岫顺势轻轻一扯,便把阿信拢在怀里。
风信子一僵,只觉得浑身暖洋洋,也不知道是脸红闹得,还是温岫怀里真的很暖。她压根不敢抬头,只敢躲在他怀里偷偷喘气,为什么……其实,好像他一点也不讨厌。
温岫很清楚的感觉到风信子在微微颤抖,还有一份本不属于她的安静乖巧。他知道她有点紧张了,但他仍然拢着她,轻轻的给她背后挠痒。半响才说道:“雅盈的衣裳你穿着不合适,也不穿外袍,不冷么?”
“也不算冷……”,温岫说得自然,平静因此打破,尴尬稍褪,风信子抬起头来,眼睛晶亮,笑容灿烂,贝齿微露。
温岫极近的距离看着她,发现不过短短数日,她这样不见阳光的整日养着,那张脸已悄然变化,略微褪去了粗糙,那唇色淡淡,若霞烟初起……她果真天生丽质……极短的距离,温岫无法回避这个事实,心中殊为不忍,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信也有些发愣,这样近的地方看温高门,还是头一回,她甚至看得见他下颌微微发青的须根。他真的是个男人呢,男人才长胡须。不像她,一直不长,没几年就装不成小子了……不自觉的,她伸出手来去摸温岫的下颌。
他的皮肤很好,可还是有点点扎手的感觉,很奇妙……
温岫没料到阿信这样大胆,禁不住喉结一滑,浑身一热,连忙抓住阿信的手:“阿信,你别胡闹!”
阿信自是不懂的,讪讪的收手,微微嘟着嘴说:“就摸摸看长胡子是什么样的呗,你为什么剃了?要是我,任他长满腮帮子,留着吓人也好。”
温岫哑然,微微摇头,整了整姿势,把阿信抱回榻上,盖好被子,才说:“你长个络腮胡子?真把自己当成草莽之人?阿信,你是姑娘家,本不该如此。”
风信子笑笑,多少带了自嘲:“我是真想长,可惜长不出来。”
温岫温言道:“睡吧,别胡思乱想。”
这句话好似催眠,风信子乖乖闭上眼睛,不一会,细致绵长的呼吸传来,才让温岫舒了一口气。
刚才站起来,温岫就发现雅盈站在门边,显然呆住了。
“雅盈怎么了?”
雅盈“啊”了一声,立即回神笑着低声说:“二公子,该用午膳了。”
温岫点点头,雅盈又进来,顺手把几案上的食盒收拾了,又看了风信子一眼,才站起来,默默走在温岫身后。
……
三人饭后,雅盈看见温岫进了书房,便和朗拓偷偷八卦,一五一十得把自己看见的都说给了朗拓,最后问朗拓:“拓哥,二公子这样子……是喜欢阿信么?夜夜出去打猎,天天拆了鸡骨头,一筷子一筷子的喂给阿信,从不假手于人。今天搂着阿信那样子……若雅尔不知道,真以为他俩是一对儿。”
雅盈这些天天天这样汇报工作,朗拓早就听得不是滋味了。他早就看出来温岫对风信子特别用心,用心到他自愧弗如、暗自咋舌的程度。但这份用心,究竟是因为动了心还是别有所图,朗拓只有暗自伤神的份。
早前他劝他,风信子不同寻常,是只残忍嗜血的小老虎;而后他又劝他,希望他心有所系又心无所系,自然而然的遵从心意做事。如此这般,连他一个旁观者尚且如此前后矛盾,何况温岫?若温长卿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