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兵自重……”,温岫沉吟,随后又问:“荒坞明月楼呢?”
“是,属下尾随风信子回了荒坞,看着她进了明月楼,然后她将出云剑上的明珠换成了一枚玉符,最后前往彭城。属下在彭城边失了她的踪迹,只知道她混进了尹融军营,看样子像是要入彭城。属下因此断定,荒坞明月楼主段明月是掮客,的确中介斡旋了慕容垂、孙彦的一桩交易。另外,属下返回平天山前,探知北朝镇南王尹融曾出入明月楼。”
阿信消失在彭城边?温岫心中苦笑,不知道该叹她够胆量,还是该担心她!
不过,阿信这枚鱼饵到了此时此刻,终于可以让温岫肯定,淮南战局的诡异,绝大部分归功于孙彦、慕容垂两人!慕容垂不甘心屈居尹天王之下,孙彦只怕也是狼子野心,因此通过段明月沆瀣一气,各取所需,这也正是淮水上游悄无声息连失五城的真正原因。
眼下慕容垂得其所需,即使他与孙彦有所交易,但也未必还愿意在淮南战场插上一脚,只怕是要袖手旁观了。而淮南战场,齐善、梅英华两位将军想必是抵挡不住尹融的,如此,孙彦及其天师道呼之欲出!温岫想到早前在平天山孙彦暗度陈仓的伎俩,不禁猜想,齐善、梅英华淮南战败之日,天师道高举义旗之时!
亏他想得出着惊天棋局!也确实煞费苦心!
可惜,孙天师仍算漏了一样。
他温氏高门!
温岫在心中理清头绪,便有了谋划:“大公子和父亲大人都知道了么?想必他们都心中有底?猎物进了围猎圈,猛虎该出匣扑食了。”
“二公子说的是,大公子只是可惜丢失荆阳。”
温岫两声低笑:“国中坚若磐石,不愁胡虏侵略。”
“是!老爷最后有一句话吩咐:天师道反迹昭彰时,猛虎出匣日!大公子、二公子布局良久,最后关头,务必忍耐!”
温岫心中一动,轻轻回答:“请父亲大人宽心。”
话到此处,树冠中人有些迟疑的说道:“二公子,属下在彭城外周旋时,曾得知彭城内只言片语的消息……原来彭城原守将卢裕,竟是天师道大祭酒。还有那潜伏江湖多年的妖人张凌,也同为天师道大祭酒。他们在彭城内借修炼登仙之道,让信众大量吸服清玄散,聚众淫、乱,许多年轻貌美鬼卒因此致死……”
温岫听了久久都凑不出一句话,心中渐渐酿了一股冲动,却又被自己亘生压了下来。许久,他语调低沉:“清玄散?聚众淫、乱?还有什么?”
“是,彭城外传言颇多,属下所得并不确切,但老爷处已查知其行迹。天师道中大祭酒张凌专司招募信众,初学道学者称为‘鬼卒’。鬼卒上道后,张凌便引诱鬼卒吸服清玄散,迷乱其心智,致使其不辨是非黑白,练成为天师道的魔军。除此之外,张凌、卢裕、孙彦等人,都极其荒淫。他们每每在鬼卒中挑选貌美年轻的女子,借口帮助她们修炼登仙之道,当众宣淫,称为净身礼,之后鬼卒才晋升为正式‘祭酒’。此种礼仪极其淫靡,却是天师道极为崇高的礼仪。那些迷失了心智的女子,不但没有廉耻之心,反而争先恐后的祈求天师亲自为她们净身,如有不从者,反遭惨无人道的惩罚……”
“够了!”,温岫低喝一声,突然站起来,手中鱼竿瞬间落水,缓缓飘远。
树冠传来的声音突然断掉,许久有些难以置信的声音才又传出来:“二公子……”
温岫顾不上回答身后的下属,他站在树冠下,面对着溪水淙淙,只觉得心绪胀满,他想压抑这些情绪,却分明徒劳无功。他痛恨天师道这等荒淫,可他更担心,担心到每吸一口气都痛及四肢百骸,担心到控制不住脾气。
风信子、阿信……为什么?你偏偏要离开,你傻的么?你究竟欠了段明月什么,要这样还?!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拼命出了彭城却还要拼命再回去?你知不知道,那处早成幽冥鬼狱……
温岫紧紧捏着拳头,明明春阳明媚,他却周身发冷。想到那个野丫头只知道使些小诡计,从不知道委婉回环,他就心痛难遏。她根本不懂男子心思,肯定也不会知道她那么美丽又那么桀骜不驯,只会让人生了驯服她的欲望,尤其是孙彦那样野心勃勃的男子!
孙彦吸服清玄散,他早有耳闻。在荆阳被困时,他在平天山山巅上闻到那股如辛似辣的味道后,他立即就将淮南战场与孙彦联系在一处,后来在彭城,孙彦就算在他的压制下尚且觊觎阿信……果真如此,孙彦对阿信……
温岫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痛恨孙彦,一想到他这样荒淫,又对阿信有那种心思,他就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可他更恨自己,是他纵容阿信离开,他明知前面危险,可他还是再一次把她当成了鱼饵……
温岫心中狂潮汹涌,几乎破茧而出。原来非要到她深陷险境,他才会明白,他这样在意她,他才明白,不过短短数月,他已经不是昔日的他。
“二公子,请二公子谨记老爷的嘱咐!”,树冠中人想必是看见温岫久久不语,禁不住补了一句,声音里有一缕担心忧切。
一句话,仿佛兜头泼下的冰水,一下将温岫拉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收敛满心的心绪,平淡声音里隐隐怒火:“天师道!祸国妖孽,罪无可恕!”
说完这一句,温岫就更加冷静了下来。他沉思一番,立即就明白,眼前局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若轻举妄动,就将前功尽弃。想到这里,温岫有些悲哀,他始终把家国看得太重,做不到冲冠一怒为红颜。阿信……你还能活着么?若活着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死他?
温岫闭了眼,捏了捏拳头,又睁开眼说道:“轻烟,天师道彭城一举一动,你当日回报,不得延误,但不得惊扰其行动。此外,你传令破虏,令他带人乔装进入荒坞潜伏,等我号令。最后,告之父亲大哥,淮南一役,长卿不仅要驱赶豺狼,还要荡清妖孽!”
树冠里的轻烟立即轻声回答:“属下领命!”
树叶微响,温岫凭水临风,想起早前他与阿信在这儿,他还为她发鬓簪了一支梅花。短短数日,形势急转直下,叫他微喟:阿信,我还能为你画眉么?若能,日日为你执笔画眉,我也是愿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天师道历史上确有其教,《太平洞极经》也是天师道很有地位的经书。这里有许多我自己臆测的情节,但没有很离谱。世上许多宗教原先就有一些当众交合,并以为神圣的礼仪,而天师道以房中术修炼也是确有其事。
这些世人以为荒淫的事情,在宗教里比较平常。天师道房中术修炼的事情,一直到五胡十六国以后才有道教自己的人出来改革掉,但天师道历来倡导政教合一,不免露了破绽。在东晋,孙恩卢循的谋逆,实则天师道谋逆。
本文么,只有比真实的历史简单,却无半分复杂。或者对于看文的人而言,是太过灰色、晦涩了,但在那个时代,我想不出更明媚的色彩了。很快我可以交代本文的真正历史背景,那真是一个痛并快乐着的年代,真是一个风起云涌有英雄辈出的年代!
、迷惑生
风信子在彭城,每日绫罗绸缎、金莼玉粒,她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富贵。开头几日,她新鲜好奇,金钗玉搔头,锦缎长罗裙,她也都愿意拿在手里把玩一下,啧啧称叹。后来见多了,她也不当一回事,每每随手一丢,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仍照着自己的心意。
但孙彦不是温岫,他更多了一份控制欲,也就不由得阿信随心所欲。诸如,他觉得阿信穿着极飘逸的罗裙好看,他就只准阿信穿吴地的罗裙。
但风信子是什么人?虎牙底下还要挖一点肉渣子出来吃的人,她觉得孙彦有些宠着她的意思,而且她又有信物在手,因此肆无忌惮,做事是怎么绝怎么来。飘逸的罗裙她也照穿,但每每把上面多余没用的通通都扯掉。要是裙摆太宽,她索性一分为二,用两根丝带两边一扎扎成胡裤模样了事。打扮出来的样子,叫孙彦滴汗、瀑布汗!
这一日,阿信故技重施,好好一条绿罗裙被她当中扯到了大腿中间,两根绿丝带从脚踝一直缠到大腿,成了一身利落的紧身春袍。那罗裙虽然薄但胜在够宽,就算扯烂了,凭着几处层叠,也丝毫看不出亵裤模样,就这样阿信浑身上下严严实实,半点不露怯。
孙彦细细看了,禁不住摇摇头:“阿信,说你粗糙嘛,你这藏得也够紧,好好的一身风情成了这副模样!但说你细致嘛,你这一身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风信子白眼一翻:“你爱花你的钱,我管不着。但我不爱穿那娘们的东西。”
孙彦有点不爽,他很清楚平天山上阿信养出了女子的容貌,也养出了女子该有的一点气质,但她眼下这样刁钻不驯,难道是因为他不是温岫么?一生了这念头,孙彦就浑身不自在:“娘们么?阿信,难道你在温高门跟前就是女子,在我这里就是个小子?”
风信子一愣,她从未想过这个,他又从哪儿说起?她也并不知道孙彦对南渡高门的心病究竟有多重,更不知道孙彦这番话其实是比较也是吃醋,她只觉得孙彦很莫名其妙很可恶:“谁是娘们?你送我什么衣裳,我就穿什么,还不行?不然你把我的旧袍子还给我,老子不稀罕你这东一累赘西一麻烦的破衣裳!”
知道什么是白眼狼么?这就是!
孙彦倒吸一口凉气,脾气立即就涌上来。平常人人奉承,就是他想要哪个女人,哪个女人不是排了队站在自己跟前求着他挑?他冷笑一声,脸一沉,狭眸里就涌出了狠戾,只对屋内两名鬼卒低喝:“彩英彩霞!让你们伺候姑娘,你们就让她这么穿衣裳?”
两名鬼卒面面相觑,倒头就拜,求饶连连。
风信子知道孙彦是杀鸡儆猴的意思,只冷哼一声,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看好戏的模样,却是半句好话也不为两个鬼卒说。
孙彦很没面子,却也明白这一招对风信子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不是寻常的善男信女,是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的江湖中人,指望她看着别人遭罪自己会难受,估计有点难度。孙彦压了压火气,又换了笑脸:“看我这记性,早知道阿信时油盐不进的。罢了,今日也罢了!但阿信,你不知道么,你穿上吴地的罗裙本是极美丽的,你何苦与自己的美丽过不去?”
风信子讥诮一笑,没有做声。
孙彦只能毫不在意的一笑,牵着阿信的手:“还记得隐肆么?今日只有我与你,我们去安静用膳,好不好?”
阿信皱皱眉:“不去行么?这两日日日吃肉,有点腻味了。”
孙彦浅笑:“也罢,不去隐肆也无妨,春光正好,我带你游河,如何?”
游河?城外全是氐族军士,他还有闲工夫和她游河?好个孙癫子!风信子眸子一转,笑笑说:“好!便游河。”
小巧的游舫仍旧从头一回进彭城的水道出彭城,不同的是,上一回阿信还是个小子,在乞伏国庆手下坑蒙拐骗;这一回,她堂皇的着了女装,际遇却没有更好而只有更糟。
孙彦喜欢看着她笑,浅浅的目光浅浅的笑,仿佛没有什么威胁,却无处不在。风信子其实很害怕,很想逃跑,可是她却只能强作镇定的周旋着,希望老天再多借给她一点运气,让她还能像上次那样顺利的离开彭城。
小游舫才出了南门水闸,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上阿信心头,仿佛决战的战机突然降临,又更有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妖魅邪侫的压抑感。
阿信不明所以时,“嗖嗖”声响彻天地。
火箭如雨而发,射向淮水面上停泊的舰船。那火箭密得像是织布机上林立的纬线,把彭城南面牢牢罩在里面。游舫在南城岸边游走,舫上帐幔被箭矢带出的风掀得狂舞,却并没有一支火箭误伤游舫。
风信子说是目瞪口呆也毫不为过!孙彦一笑,把风信子纳入怀中,温柔安慰:“阿信怕么?本想与你在隐肆安静吃顿饭,偏你淘气。也罢,你别怕,我在这儿。”
风信子深吸一口气:“你今天要反攻氐军?”
孙彦不置可否的一笑:“我也想带阿信去平天山山巅看日出呢,那些人碍手碍脚的,麻烦,不如赶跑了,我们也好去游玩一番。”
风信子嗤笑:“呸!你要去平天山还不容易?死也要拉着我做借口,干我什么鸟事!”
孙彦不置可否,只把风信子带起,从容走到游舫船头。船头疾风四窜,箭矢飞驰带出的声音交织成叫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孙彦不退反进,张扬处张手狂啸:“阿信,你若穿着吴地罗裙,此时此刻裙裾蹁跹,该是怎样的乱世红颜?!”
箭雨下的阿信哪里有孙彦的能耐,哪里还说得上话,只得紧紧抱着孙彦的腰,把头埋在孙彦胸前。
孙彦环着阿信,身后取出一管紫竹箫,笑着看了阿信一眼,横手吹起箫来。
箫声极度的……张扬……张扬到似乎并非属于人间所有。
开始时箫声被压在箭雨之下,渐渐的,箫声渐大,便如金戈般划开箭阵,凌于九霄云外。而后,箭矢在箫声引领下,仿佛有了生命般缠着淮水上尹融的艨舰。
足有两刻钟后,金戈般的箫声渐歇,依稀又退回箭雨之下潜伏,但很快,继之而起的是一股迫切如火烧的箫声。顿时间,彭城与平天山之间凭空腾起万丈火焰,阵阵轰鸣宛如耳边炸响。
风信子被箫声、爆炸声夹攻,分明觉得天旋地转、天崩地裂,浑身摇摇欲坠,只得紧紧揪着孙彦,咬牙扛着。孙彦的箫声未停,反而越发诡异突兀,仿佛地狱来音般缠着阿信,然后袅袅而去,引导天师道教众水侵火攻的屠戮尹融大军。
渐渐的风信子意识有点迷糊,但她心里明白,孙彦以箫声指挥战场!记得头一回她在荒坞听到这种诡异飘零的箫声,是她还没有接下这桩生意以前,这就是孙彦知道她是谁的真正原因吧?荆阳彭城平天山,孙彦早已经布好陷阱等着尹融,也顺道等着她……
果真如此么?如果说温高门是总管淮南军政两事的淮广刺史,那孙彦,就是号令天下道人的世外仙师。两人的能耐,实在不分伯仲,难怪孙彦总对温岫那么不屑,原来他也是有这点资本的!
可风信子压根就没力气再多想,孙彦的箫声极其霸道,涨得阿信的脑袋几乎裂开般的疼,她还没见识完孙彦的手段,就已经彻底晕了过去……
等阿信醒来,她发现孙彦抱着她躺在榻上,却不是她往日睡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