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控淮水中上游重镇荆阳,尹融手中又扼住颖水、泗水、洛涧三条水道。数举齐发,南梁已无天险可依,覆灭指日可待。可现在,洛涧丢失,而慕容垂自开战至今,仍没有半分动静,尹强、尹融只能在泗水边与温乔决战,形势又是两样。
孙彦心中开始忐忑,隐隐有不详的预感。然而,尹融虽然重视洛沅,却始终认为在矶石场、寿阳的攻城战,才是他与楚子军一较高下的地方。或许,淮南战场上尹融饮恨而归,终抱着一雪前耻的念头!
尽管如此,孙彦仍抱着巨大的信心。因为天师道在南朝立道久远,他虽然没有真正雄兵在手,却颇有民心所向,这是他能在尹融跟前空手套白狼的原因。因此洛沅失利后,他马不停蹄的回撤颖水项城。
而对云音……洛沅丢失后,云音便再也无话可说,心中隐约知道段氏一族只怕前途茫茫。可她不死心,日夜奔驰赶回项城外段氏王庭。
年幼时候,她和阿摩敦得宠,阿姐和她的母亲没少暗地里使坏。她曾听说她三岁的时候,还遭受过萨满法师的恶意诅咒。这件事也成了导火索,彻底激化了她的阿干与部族首领的矛盾。从小至今,她始终生活在漩涡中心,无辜与否,她甚至无从分辨。可是自王庭分崩离析之后,这一切都变得可笑又可悲。
死去的人或许并没有争出个高低来,活着的人却因此痛苦迷茫。十年间,守着一份绝烈的骄傲,一份无望的希冀,阿妈一张光洁的脸变成了满是褶子的菊花,段月音从昔日骄傲如骄阳的女子变成了诡计迭出的风尘女子,段云音则从一个美丽漂亮的女娃娃变成了满面风霜的臭小子。中间恩怨情仇,仿佛结痂多年的疮疤,掀开了脓臭千里,叫人惨不忍睹。
既便如此,云音仍放不下。心魔么?也许。她永远也不能忘记阿干昔日的荣光,不能忘记阿干阿摩敦的恩爱,还有他们对她无限的期许。这么多年,她为母亲的一句话才能活下来,那句话成了她的脊梁。
可惜,现实没有多安慰云音一分,项城之内,氐狗仅余两万余人,其中一半还是负责辎重后勤的残兵。而段氏王庭,早已经开拔,只剩一些老弱病残,显得一地狼藉。
看见此况,连孙彦也忍不住为云音叹息:“云儿,往日不知,原来段明月对你怨恨至此!”
云音抿着嘴,然后学着松了一口气:“以前温岫教我,‘知天意尽人事’。我笑话他,说我哪里知道天意是什么,温岫就说天意未必知道,但人有心,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有时候,不知道天意,就尽着心意。我以前真没往心里去,可是……”
云音低了头,从腰后取出出云剑,低低的声音里怀了满满的心绪:“出云剑……他总不会忘记让我带上!”,话至此处,云音笑着抬头:“温岫来找我……我知道他是按着自己的心愿做事,天意么,他也未必懂的。看到他,我这才明白什么叫‘知天意尽人事’。这一次,他的话我倒是真听明白了。”
尽管尘土满面,云音的那一抹笑,宛如云破月出,仍然动人心魄。自从认识她,孙彦是头一回听到了她的心声,那一刻,他痛彻心扉。云音没有在意他的感受,即使他能做的再多,她也将永远不会再在意他的感受。
很自嘲的,孙彦浅笑道:“原来你跟他在山间,学了这许多!除了《庖丁解牛》、共效于飞……还知道知天意尽人事,可笑我为你的这番用心。”
云音听了这样的话,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敛去笑容有些淡漠的说:“可恨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孙彦心中酸涩,难以言说。若云音真的无情无义,他对她好,她不领情,他也无话可说。可他分明知道云音心底的感情热烈真挚,至死不渝。只是,这份感情似乎永远与他无关……
此后两人同赴泗水,一路上孙彦颇有些心灰意冷,于是纠缠反复,也尝试着丢开云音。可惜,一直到最后,他才明白,情根深种,根本再难剔除。
此时,泗水两岸百万雄兵陈列,已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洛沅被焚毁,洛涧丢失,泗水成了此战唯一的希望;对温乔温岫如此,对尹强尹融亦然。
云音不顾一切赶到阵前,可尚未见到段月音,就被人一把扭送到尹融面前。孙彦见到此情此境,竟然心中荒凉。他一念发狠,终于决心就此断了对云音无望的期盼,因此淡漠相对。
云音早有所料,只咬着牙不愿低头。待她到了尹融跟前,看见段月音端坐马上,她竟然突然松了一口气,只对尹融怒目而视。
尹融仍旧一幅谦谦君子模样,看见云音一身脏污了的白袍,却如同清池初荷般的姿态,他不禁击掌笑道:“看见公主模样,倒让我想起健敕大汉和他美丽的云舟姬妾来!”
云音咬牙,母亲生前何等样娴雅智慧,死后陪着父亲饱受凌、辱,正是拜眼前氐狗所赐!
尹融见云音不说话,便浅笑着叹气,看向淡漠的段月音说:“大汉年富力强时英勇,可惜,汉化操切了一些。”
段月音不屑,眸光扫过云音,只轻哼一声。
云音听了,冷冷一笑,正经的鲜卑话一字一字宛如钉子:“操切么?哼!别以为你学得像,旁人就不知道你是氐狗!汉人的衣裳汉人的话,汉人的经典汉人的文,你狗模狗样的学了九成!可惜北朝的高门仍旧以你们为耻,依旧巴望着南梁的温氏、桓氏和王氏!我阿干敢为先驱,笔直身子向汉人学习长处,怎么是氐狗假模假式惺惺作态可比!你在我父母故去后肆意凌、辱他们的身体,可见你装得再像,也不过是不知礼仪庄重的畜生!又有什么脸面提我的父母!”
云音一番话措辞铿锵,扫得尹融几乎暴跳如雷,他当场面沉如水,阴测测说道:“月音公主!孙天师!段云音好大的本事!一计挖堤放水,致使我军损失万余兵卒,最后引致洛沅被焚!你们说,如何处置?”
段月音把头撇到一侧,冷冷说道:“她早已是天师的人!”
此话一出,藏在月音后面的阿妈不觉眼泪涔涔。
孙彦听了,嘴角微动。他深知,只有恳切的护着她,她才能免遭磨难。然而……他用心许久,始终没有换回她只字片语的感激。或许他对她的一点绮念,该随着滚滚的泗水奔逝,不再可见。孙彦沉吟许久,终究是口有千斤,难以张开。
旦夕犹豫,表明态度。尹融温柔浅笑,对云音下令:“听闻你母亲便是侍奉健敕大汉的两脚羊?也罢,子承父业,你也步你母亲后尘,军营里侍候如何?”
云音冷笑,瞪着尹融,却不再说话。她身后的甲士因此要把她押走。
就在此时,尹融身后挤上来一名灰头土脸的校尉,伏在尹融耳边说了两句,尹融眸光一闪,又笑道:“亡国公主、名士风流?名花倾国两相欢,果然如此!云音公主,没有料到,对你用心如此的,除了风流倜傥的孙天师,还有南梁名著的南山苍壑!也罢,念着你在南山与他燕燕于飞,情深如此,也该叫你们阵前见上一见!”
此话一出,阵前有些身份的将领皆对段云音有了些意外眼光。段月音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于是冷笑着看向一侧孙彦,蹩脚的汉语讽刺道:“原来只说男人多情薄幸,不过,今日看来,段云音却也从未将你放在眼里呢。可惜了,天师大人还巴巴以之为条件!只怕日后天师治理南朝,难堵悠悠众口了。”
孙彦直至此刻,方才明白温岫阵前轻薄云音的用意,他酸涩之余,又开始悔不当初。或者云音说的对,在他心里,国有七分重,她……也不过三分而已。论用心,他早已经输给温岫,而云音耳聪目明,早就已经洞悉个中差别。
他黯然,只淡淡回应段明月:“公主说笑了。男子多情薄幸么?未必吧!昔日彦与镇南王皆为段明月座上宾,但日后若与公主相见,尚不知公主又会如何相待于我等薄幸男子呢?怕只怕,女子也未必有心吧?”
这话说得刻薄,好歹段月音也是堂皇的一国公主,偏偏都曾在这两个男人身下承欢,此等往事,叫月音如何能在万军中立足立威?然而孙彦并不只是要当众刻薄段月音,而是意指尹融。对自己的亲妹都如此炎凉,何况日后对他们?若此女日后成事,尹融无异于培植一个凶狠毒辣的对手!因此尹融听了,只意味深长的看了段孙两人一眼,又看向一侧被挟制的云音,轻轻叹道:“公主天大的福气,连敌手也处心积虑的为你谋算平安!却不知日后,尹融可有云音公主这样的福气?”
而段月音饶是穿了厚重的铠甲,也好像是被孙彦、尹融一件一件的当众削光了一般,自然也就揣测不出尹融对她动了杀心,只是一味怒火高涨的瞪着孙彦。她手下忠心耿耿的卫士也都朝着孙彦及孙彦麾下的卢裕叫嚣。
孙彦压根听不懂鲜卑话,只当他们唱歌,却有些淡漠的看着不远处傲然而立的云音。
云音看得三人官司,心中灰暗变作尘埃,宛如烧过的枯叶散在风里。她喟叹,轻声说道:“阿干,云朵儿……您睁开眼睛看看,庇佑咱们的族人吧!”
正说着,氐人的传令兵急跑上来:“报!!南梁镇武将军温乔飞矢送来书函!”
尹融听闻不禁笑出来:“哦?堂堂温氏长公子送来书函?莫非看见大哥百万雄兵,吓了个腿软,想要讨饶吧?”
说着,尹融接过书信,右手一抖,将薄绢展开念道:“你孤军深入,却在水边布阵,这架势,是要论一论持久战?你真想打,不如后退三里,待我过了江把你打得屁滚尿流!(大意如此,激将法。)”
话毕,尹融敛去满脸笑容,举着那面薄绢环顾四周:“温公子急不可耐,要与我在这泗水边一战呢!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议论纷纷,一时说是温乔的激将法,一时又说不宜轻易后退,总是没有定论。
云音立在一旁,看着滔滔泗水,心中也十分疑惑。
温乔在洛沅大捷,可谓士气大振,难道是因为这样才打算要一鼓作气么?要尹融如此庞大的军队后撤三里,等他过来一战,温乔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正想着,孙彦无声无息的又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云儿想什么呢?”
云音并不知道孙彦早有一番心思变化,只道孙彦为人依旧如此善变易怒,因此不自觉的嘴角轻扬,颇有些轻蔑的说道:“淮南那一仗,天师四万人马,尹融五万人马,被吃的干干净净。温乔温岫要是笨蛋,我是不信的!”
云音的表情悉数落入孙彦眼中,他多少有些不堪,更生出不甘,因此挥开云音身后甲士,牵着云音的手说:“成败在此一举,我也不愿多生事端。当日我那样对你,你不待见我,也在情理之中。云儿,我见过许许多多女人,真正放不下的,只有你。或许我心中还有别的重于你,但女子之中,也只有你而已。可叹你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又这样明白世道人心,大约我在你心里,不过连灰尘也不如,更别说比得上温岫一片衣角。然而,正因为如此,我断要手握江山!到那时候,你一定会是我的。”
难得孙彦剖心相见,可惜的是这番心意沉沉,终究逃不过欲望野心、追逐比较。云音只觉得无趣,想要甩开孙彦。孙彦不许,手上一紧,便环住云音,声音冷了下来:“别作梦了,他用尽心思保着你的性命,到头来还得靠我来成全!我和他,无论谁死,你就得是另外一人的!”
云音用力挣扎,孙彦只抱得更紧。
也就在此刻,尹融已经请示过后方尹强,也不顾诸将非议,决定后撤三里,待温乔过江:“诸位怕什么呢?我看让他过来,只待他上岸重组战阵慌乱之时,咱们用箭矢将他一一击毙罢了!”
云音听了尹融的话,更加用力挣扎,低喝道:“你放开我!”
孙彦也并不妨碍旁人眼光,只用了两分力气,就把云音卷到自己马上,策马奔到帐篷之中:“唾手可得,还何必放开!云音,你并不领我的情,我为你费尽心思暗自神伤也枉然。看来驯服豹子,还得用鞭子铁榔头!”,说罢狠狠的吻住云音的唇。
云音连日奔波,兼之滑胎失血在前,早已经没有能力反抗。不过须臾之间,孙彦便把云音的衣裳褪尽,连自己也只剩下一件中衣在身。
一抹烟柳碧痕深,饶是孙彦见惯风月,面对云音一身雪白,也早已经情不自禁。也就在触到云音胸前温柔起伏、云音轻轻啜泣时,孙彦突然明白,他离不开她,真的离不开!或许是因为她倔强,或许因为她美丽,或许因为她倔强的同时又太过可怜……自己如此反反复复的心绪,一时为她日夜奔驰,一时虐待她,一时又想不理她,都是因为自己丢不掉她!
不觉间,孙彦竟然释然。既然放不下,也就无需刻意放下!他因此动作变得轻柔——她如此美好,本值得他细细品尝。
唯一的衣裳没有着急落下,孙彦的唇卷过云音的脸、颈项、胸、双臂,直至指尖,最后到了云音左手掌心那微微突起的胭脂痕……
看见这点朱砂,孙彦忽有感慨万千。他执着云音的手翻坐到一侧,细细看着,浅笑着说道:“云儿,你又要怪我欺凌你了,是么?可我看到你掌心这点疤痕,心里却分明起来。”
云音眼泪潺潺,喘着气,忙不迭的收罗散落的衣裳,那里顾得上孙彦说什么。
“若论江山,没有什么可说的,你我他三人,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若论情意……我与温长卿,本是两个禀性,可我自认对你的用心并不比他差。彭城破城之后,你仍安然无恙,可见温岫也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你尽管恨我,身上却将永远留着我记下的烙印;我尽管逼你,却也不是真对你不好,只是情难自禁而已!世上有些人,欢欣而和谐;那么,自有另一些人,是冤家作对。”
孙彦说完一番话,便浅笑着把云音扶起来,帮着她把衣裳一件一件的穿好,又替云音抿了抿头发,才一点一点的把云音脸上的泪珠儿吮干净:“事已至此,云儿,你等着吧!”
云音浑身发软,又不免后怕。她真的很怕孙彦要了她而他又无力反抗,若真如此,是不是真的意味着她和温岫永无再聚的可能了?可是,孙彦的感慨她也听明白了,隐约间,她知道他也说得有理。或许到了此刻,真的该听天由命了吧!
正在此时,孙彦的侍从在帐外报说:“天师大人,镇南王后撤了,对岸也似乎在备舟登船。”
孙彦沉吟一番,略有些忧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