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非笑。马背两边皮囊里随着马儿的颠婆中满满的书卷跟着飞扬起落,最后又奇异的稳稳落进皮囊里。
这是多么好看的一个人啊,眉眼里淡淡含笑,就如阳光透过我无忧树叶间洒下来的点点碎光,温暖而舒适。
他这番打扮定是进京赶考的学子,偶有书生为抄近路从我这里路过。以前并未有如何感想,今日之时今日之事让我就那样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从远处飞奔而来,心头隐隐期待他路过这里时,能为这死去的女子做些什么。
近了近了,我心头期待更甚,枝头树叶因为激动而发出细微的摇动摩擦声。只见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道路,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姿势从那具被草丛虚掩的尸体旁骑了过去,随后我看着他从身旁过去,哀伤的闭上了眼睛。心底无穷无尽的失望弥漫开来,延伸至我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瓣。
我是棵树,自身修为只能让自己默默的看着这个世界,当时我就在想若我平日勤快点修炼该多好,起码可以开口说话提醒他的同类正曝尸荒野,带她回去啊一类的话语。前提是他不会被一棵会说话的树给惊吓到了。
思绪纠结惆怅间,头顶一串花瓣因了这离殇之情悠然坠落下去,一阵喘着马声粗气的声音响起,我急忙睁开眼睛。
一双修长素净的手正接着我那串掉落的花,只是他并未赏花,而是抬头四处巡视着什么。眸色深沉严肃,俊眉微蹙,全然不似之前的轻松惬意神色。
他下马,将马儿栓在我的树身上,中间将我的花放在了他的皮囊里,似是对这串花瓣有些欢喜。这让我刚才郁闷的心稍微得到了点缓解,虽然我并不知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情绪变化。
他并未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那具女尸,当他第一眼发现的时候,我清楚的看到他第一时间是反转了身,全身是微不可闻的细细颤抖,灿亮的星目里此刻满盛着愤怒,与一丝尴尬。
我在心里高兴呐喊,终于找到她了,满树的花叶都在轻摇飘舞,开心无比。
我看着他将自己外套长衫脱下盖在了那女子的身上,将她抱起,我以为他会带着她离开,却忘记了他们素不相识,他不知道女子的家在何处。
他将女子抱到我了的脚底下,寻了条粗壮的树枝就在我脚底挖起了坑,这一挖便是从正午到夜幕,这期间没有人来,更没有寻这女子的家人来过,似是这个世上根本没人知道有一个人早已离世一般。
他从女子手上褪下一块绿镯,随后将女子埋入了他挖好的坑里。素白的卫衣上是斑斑点点的泥土污迹,身上也早已被汗水浸透,他一刻未歇,填土将坟墓铺平,似是又觉得有什么不妥,抬头望了望我。
正当我迷惑之间,忽然头顶传来一阵疼痛,就听轻微的咔擦声响起,待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折断我一根不算长的枝条下来。枝条上绿叶红花满缀,插在了女子的如平地一般的坟墓上。
“刚才跨马而过,匆匆而过。后感觉路边有异心中不妥这才折回,这才发现姑娘你惨遭不测。你我虽素未谋面,但小生我不可置之不理任你曝尸荒野。未经姑娘同意将你埋在这无忧树下,一来这是这里唯一一颗无忧树,甚为独特。我将你生前所带的饰物绿镯挂在这树上,若你的家人来寻你,在看到我插的这无忧树枝,定能知道小生的用意,这样你便可回去了。这世道越来越乱,小生若有幸为官定要肃清这股肮脏浊气。”他慢慢说着,疲惫的面色渐渐消失随之取代的是一种我难以形容的感觉。
夜色撩人繁星满天,此刻自天地间升起的正气正无形的凝聚在他周围,令我惊讶的同时树心里一颗沉睡的种子突然砰的一声迅速发了芽……
那一年佛祖天上路过,无影大悲咒如来福音降临于我身上,挥手间送了我十世人间轮回。他并未多说什么,临走时只是深深的望了我一眼,似是回忆他为凡人时在我树下憩息顿悟的场景。
但我是抱着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窃喜,脱胎换骨轮回人世,心心念念间却只为想与他再见上一面,甚而隐隐期待着再发生些什么……
一念执着,八世追随,却从未想过竟是连个名字都不知的男子啊,怎么就住进了心里,生根发了芽。
这一世,他葬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安在我的树脚下,那时懵懂不知,只是心里留下了想要亲近的影子。
第二世,得佛祖灵恩投胎做人,心中刻着他的画像,一眉一鼻,一静一动。我是商人之女流转在人世间苦苦寻找,却在我寻得那一日,他重病而死,守在他牌位前的是那年被他葬在我脚底下的女子。那一世他们苦情私奔未果,双双自杀。女子获救,他亡。
而我,是过路人。
第三世,我生于书香世家,门规极严。无事不得踏出闺阁,虽锦衣玉食却阻挡了我要去寻他的机会。我深知,他与那女子轮回有缘,那我与那女子定也有轮回纠葛。我甚是笃定,可却预测不了我与她的关系。
她是我二娘生的女儿,天生体弱多病。我还未寻得他的身影,她却在某日出门寻医时牵来了一世的良人我的思念。这一世,她重病而亡,他跟随而去。
而我,只是个将三世思念埋藏深底的姐姐。
第四世,我为官家千金。初初长成的我,为防止他早早被她捕获了痴心,四处张贴寻找她的下落,收为贴身奴婢,好生相待,为着自己破坏了她以后的姻缘而事先补偿。
结果,那一世他是收夜香的乡村男子,与后门偶遇的她一见钟情,夜夜幽会。直到被我那一世的哥哥发现,哥哥强占了她的身子,强娶为妾。而他,在某个无星的夜晚持刀闯入欲行刺哥哥不成反被打死。
而我,站在高高台阶上,只见得他恨恨闭眼的那一刻,最终我哭昏倒地。
第五世,命越来越好,竟是当朝公主。不信命的我,再也不愿意等候。年幼时候便假借月老托梦良人求得父皇,照着心中他的眉眼画下来到处张贴皇榜,为我找寻。却忘了,那时我还那么小,他也还没长开。自然不得而终。
那一世,站在皇城高墙上,豪华喜庆的迎亲仗队上,我终于看到了他。可他却比我小了十二岁,且,是我同父异母远在异地回城迎亲的王弟。
娶的自然还是那位几世纠缠的女子,而我,却只是远远的看上他一面。
第六世,我是一国之主,男儿之身。那时我突然明白因为一场执念我生生浪费了五世,这五世,我从未爱上过别人,也未注意过那些爱我的人。这一世让我以男儿身历练不就是要打消我的执念吗。那一世心戚戚然,却无法让自己爱上女人。
正当我安心国事,终老一生时,他翩然而至,断袖之癖,磨镜之好,渡过了许许多多暧昧而又彷徨的日子里。我最终受不了心底的挣扎,将他遣出皇城。
那一世,我亲手将他送给了她。洞房花烛那晚,他了结了她,也了结了自己。
那一世我为国家殚尽竭虑,英年早逝。再度轮回前,还是自己作为无忧树时的树林,还是那条小路,还是那样的场景。
我以为是上天可怜我,让我临死前可有再见到他一面,一尝我这一世想爱不能爱,这次可以好好诉衷肠的夙愿。
可惜树下端坐的是当年的凡身如来,他见我出现,却是劝我好好历练人世,切勿入执念魔障。
那一夜,我苦苦哀求,泣泪成血,只求与他能顺风顺水的相守一场。
如来说了些什么,似是拒绝又似是答应。天明,我就再次被打入了轮回。
第七世,我终于不在一个又一个古代里轮回,来到了现代。那一世我被如来封了所有前世的回忆,规规矩矩的当个富家女,却不想因为一场闺蜜和男友的背叛喝酒买醉出车祸而亡。
许是如来终是觉得我良心狗肺,给我安排的几世大好轮回就这么被糟蹋了。又或许觉得即使封了我的回忆,但我执念太深导致这一世的过早结束。
总之,我得以和那春雀交换了灵魂,求得了第八世与他真正的祸福参半的开始。
“这一切真是跟做梦一样。”王青彧的声音低低响起,他的眼前是一望无垠的草原,缓缓下沉的夕阳光芒给每个坐在外面的人脸上都镀上了一层晕红。
“你会不会怪我拆散了你和她的姻缘啊,我想说我似乎什么都没做过。除了这一世……”春雀认真道,心头有点不安。
“你看不到那一世我是如此珍惜从你树上掉下的那串花瓣吗?你苦苦追寻我这么多轮回,这一世我们好好过,如何?”王青彧温柔道,眸中尽是柔情。
“你说我这七世怎么过的这么悲惨。哎……”春雀感慨道,心里却是满满的欢喜与满足。同时心头掠过一片白色衣影,想起华殇离最近带过来关于他的那些好消息,心底里生出一股恬然淡静的欢喜。
白无常说,白羽是她的缘,几世跟随。奈何她眼里心里都是王青彧一人,谁对她好过,她都未曾记在心里,日后想起脑海里却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话毕,嘴边王青彧递过来一颗葡萄,她张嘴就吞了下去。侧首间看到远处华殇离正扶着秦韵在散步,看着秦韵那肚皮凸起的感觉,心里直觉是双胞胎。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
“是你悲惨还是我倒霉啊?不是早亡就是被杀。”王青彧扶额角道:“竟然我还有一世我是断袖之癖!”说完一副受不了自己的悲催模样。
“那一世多好啊,你我难得恩爱了几日,我瞧着倒是不错。要不然我休了你,你回去找你的星然妹子好了,她还在王府里巴巴的等着你呢。听说来喜到现在都还没追到她……”春雀哼哼道,突然肚子上传来一阵温热感觉,她斜眼过去,佯怒。
“你说这一胎是男的还是女的?”王青彧望着春雀隆起的肚皮,默默的转移了话题。
“不生了!”
“……”
番外之白羽桃花篇
千里之外的无花村里,万省树下常年白衣的白羽忽然觉得眼中一阵酸涩,胸中憋闷惆怅不已。他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心中默默算了下日子,似是离春雀足日产子不远。只是心中这般不安浮躁却不知为何而来,随后仰天叹息一声低眼间瞥见远处一抹粉色身影款款而来。
自将他的亡妻王青姣亲手入葬后,王二老爷悲痛欲绝一病不起,皇上体恤他丧女之痛准他辞官留在长安城内颐养天年。期间他一直追问他女儿死亡的真相,可白羽只是告诉他青姣是因为小产不幸而亡。作为夫君的他定会视王二老爷为父终生伺左右,更何况他还是白羽这么多年的师傅。
可,葬礼之后没几天白羽就被王二老爷赶出了府,并喝令他有生之年再不得踏入王府一步,否则棍棒打死。
待在无花村的这些日子里,他担忧王二老爷身体,夜行偷偷潜入观看,白日进城时便通过王大老爷府中王青彧以前的贴身跟班来喜口中打探他的近况。得知他身体并未转恶一切如旧,时日久了他终于懂了王二老爷的良苦用心,那夜他在万省树下大醉痛哭一场,醒来却发现自己趴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桃花膝盖上。
这一年万省树下是他的归宿,陪伴着他的是聚坛成山的桃花酒,白里正日益发白的发鬓与不远处一抹静静守候的粉色身影。
“桃花妹妹,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
“有哥哥在,妹妹不怕。”
“哥哥没用,谁都保护不了。你,回去吧。”
“桃花心里能保护我的,只有哥哥一人。从来,没变过。”
“……”
夜阑无声,星辰灿烂,空气里弥漫的浓浓酒香这次让白羽很快就醉的不省人事,自顾倒在树旁酣睡入梦。
许久,远处那团黑影动了起来,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星光下,素净的脸,流水的发。柳叶眉,杏花眼,微抿红唇,一袭粉色着装在暗夜里犹如盛开的桃花,灼灼其华。
又如村外荷塘里亭亭玉立的荷花,娇羞而安静。
白羽也有清醒的时候,多半都陪在疯痴了的春雀父亲方大同身边,听着他嘴里念念叨叨着前尘往事,诉不尽的亡妻思念中偶尔会关于春雀的只言片语。
这时的白羽脑海里两个身影交错而行,微眯的眸光里忽是艳丽阳光忽是清淡冷香风,内心隐隐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之时那无声无息遮盖而来的瘦削粉色身影总是会适时出现。
慢慢睁眼的视线里永远是一张淡淡含笑的三月暖阳和煦般的恬静的面容,望着这满桌精致都是自己喜欢吃的饭菜,之前交错的风和艳日一时竟被打的涣散不已……
“桃花,若你中意了谁家公子。哥哥定会为你博得一世大好姻缘。”
“哥哥,桃花不急,不急……”
冬去春来,白云苍狗,晃眼间三年匆匆而过。
白羽终于不再抱酒坛而睡,将方大同照顾的妥妥帖帖,倒是省下了白里正许多的精力。只是却也无心世事,更别说指望他有所建树,再度成家立业。
白里正暗里劝过桃花放弃自己那不孝儿,可桃花只是笑笑,飒飒阳光下的目光里全是那倚树而眠的白色男子身影。
日子一如以往的平静,白羽淡漠不语,越发拒绝桃花的跟随,甚而喝醉酒时更有恶言相向。
待他将所有酒坛砸乱一气,靠树酣然大睡时。桃花默默的走过来将他身边的碎坛瓦片一一细细捡起,生怕他一不小心翻身倒下被这些碎片割伤了身子。
又是一年桃花开,第四年无花村山头万棵桃花在清冷的三月里一夜齐齐绽放,引得无数游人竞相观赏。这本就是一奇观,而华殇离的到来却是让当时正在方大同家的白羽心头处比感觉这奇景还要更为颤栗激动。
他带来了春雀的两封厚厚的书信,一封给她的父亲,一封则是给白羽。信里诉说了这几年她在雪狼族里的悠然日子与对白羽的关心想念以及对白里正还有桃花的问候。
那话语间带着调皮的笑语口气令几年未曾展颜笑过的白羽嘴角一抽再抽,看完望向门内时,眼前模糊,这才发现眼角早已打湿。
只看得,粉色娇俏身影努力让满嘴是菜的方大同安静下来
只听得,她激动而认真的口中飘出的关于春雀的书信里的内容是那样的清脆悦耳,如一缕阳光照进白羽昏暗的心潮里,正呼唤出一颗早已死绝的种子。
华殇离急急而来,又匆匆离去,眉眼间是难以抑制的欢喜。临走时白羽才知道他即将为人父,连连恭喜间他将匆匆写好的书信托他带回给春雀。
既然一切安好,就一切安好。
是夜,皓月千里,银光如注。柔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