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沙哑着嗓子低声道:“灵媛,你哭了一夜,我在这里坐着听了一夜……”
褚灵媛心底酸涩,暗恨自己不争气——他过分到这种地步,自己怎么还是本能地要心疼他?她勉力维持着不屑的轻蔑表情,眼泪却扑簌落下,哽咽道:“苦肉计……你就吃定了我会心软吧?你的苦肉计屡试不爽,这次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司马德文勾起嘴角似是想笑,却瘪着嘴巴委屈地几乎要落下泪来,片刻才故作轻快地笑道:“灵媛,你就容让我这一次好不好?我好困,我们睡一下吧……”
冷战结束了,褚灵媛宣泄般嚎啕大哭起来。
司马德文上前抱住妻子,任她眼泪湿透自己的衣襟。
来伺候王妃起身的宫女被琅琊王一个狠狠甩在地上的茶杯摔出了内室,再也不敢入内打扰。
可两人却并未入睡,相拥卧在床上,都只睁大了眼睛,沉默着看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
风很凉,雪很白,梅花很香。
褚灵媛涩声道:“射马的事情,是我不对……”
想起此事琅琊王眉毛还是微皱起来,不过不愉之色转瞬即逝,司马德文低声道:“我不再射马了。”
两厢无言,又是片刻尴尬的沉默。
司马德文在褚灵媛背后轻轻叹息,摩挲着她的肩头:“灵媛,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褚灵媛不解地皱眉:“你是什么意思?”
司马德文略带不安地解释:“灵媛,我不想让你伤心,可有时实在不明白你的想法。你如同从女诫中走出来的贤惠妻子,在我担忧你的时候总是无懈可击滴水不漏,可却又在我觉得微不足道的地方别扭着,我完全不能明白你……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在意的是什么?”
褚灵媛没料到丈夫会这样问,犹豫着开口:“我,我只是想能每天见到你,每天和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
司马德文不以为然地咧开了嘴巴,仿佛褚灵媛说的是荒唐的玩笑话。“别说笑了,我是一个皇子,怎么能一辈子只对着一个人?灵媛,我是在认真问你的。”
可我也是认真回答你的……
没说出的话堵在胸口,褚灵媛红了眼睛。
我想要什么?我只是想能如同我心里有你一样,而被你放进心里。
因为心里存在着一个人,而想与他日日相对,不是很自然的心情么?
平凡夫妻能有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因为你生而为贵族,所以我就不能奢求了是么……
司马德文看着妻子背对着自己抽动的肩膀,沉默良久,轻声安抚道:“灵媛,睡吧。”
褚灵媛闭上眼睛,颤抖的睫毛遮住了泪光晶莹。
再醒来的时候,身侧已经空了。
宫女上前来来服侍褚灵媛起身,恭谨道:“禀王妃,殿下已经和臣子议事去了……”
褚灵媛低低地应了一声。
宫女继续说道:“……临走前殿下给王妃留了一件东西,吩咐奴婢待王妃醒来呈上。”
褚灵媛轻轻揉着太阳穴:“东西呢?”
宫女笑道:“不过殿下说了,要等王妃梳洗用膳之后才能呈上来。”
铜盆里花水温热,香气氤氲馥郁,将泪痕憔悴尽数洗去。凉巾覆上褚灵媛微肿的眼睛,侍儿巧手之下妆容贴合,发髻优雅。系好红色襦裙的带子,昨日的狼狈已经无处寻踪。
草草吃了几口粥,褚灵媛就要看司马德文留下的东西。宫女不敢违拗,捧上了一个金丝楠雕花木匣。翻开盖子,迎面是一股凉气,触目却是春日的旖旎暖意——那是从皇家冰库中取来的新鲜的切花,复瓣芍药静静地眠在木匣之中,正在冬日煦阳之下微微绽开娇嫩艳丽的花苞……
褚灵媛失笑:果然是高贵无匹的皇子才能想到的稚拙手段……
匣中素筏上他的笔迹清隽有力,只有简单的两行字:
眠则同眠,起则同起。
“眠则同眠,起则同起……”褚灵媛沉吟道,“这是什么意思?”
身旁宫女也峨眉微皱,费力地思索着:“这好像是流传的一个谜语,可似乎还有下半阙啊……”
想了半天无果,褚灵媛把素筏收好,连匣子放在枕边。她抚着蝶翼般纤弱妍丽的芍药花瓣,微微露出了笑意,抬手吩咐宫人:“将我最喜欢的那个花瓶拿来。”
司马德文披着夕阳余晖归来,直奔褚灵媛的所在。
“外面真冷……”司马德文匆匆脱了皮裘,微笑着看向褚灵媛:“东西你可看到了?”
褚灵媛兴致不高地应答:“嗯……听说是个谜语?”
司马德文笑道:“说的没错,前些日子从北边儿传过来的。”
褚灵媛埋怨道:“明明有十六字的谜语,你却隐掉了后半句,这我怎么能猜出来?”
司马德文凝视着妻子微笑,目光发烫:“所以你只需记住谜语的前半句就够了。”
这一夜,琅琊王宿在王妃寝宫。
融融烛火隔着薄雾般的床幔微微摇曳出飘忽流转的光影。
琅琊王细密的吻落在妻子的眼睫之上,喃喃低语:“灵媛,身为皇族,我也许永远无法做到你所期望的……”他低头看进妻子已经迷乱的眼睛,轻声低语道:“但是我所能给的日日相伴的厮守,我绝不偷工减料。灵媛,我答应你,能在你身边的日子,我和你眠则同眠,起则同起……”
她无意识地抬起手,轻轻地抚过他背上薄而紧实的肌肉,以及脊柱上一个一个的骨节……唇齿厮斗般地痴缠着,直到两个人的呼吸渐渐圆融为一体。
暖意充溢着每一个毛孔,褚灵媛懒洋洋地靠着丈夫的胸口,昏沉着想要睡去却还拽着脑海里一线清明不放,半眯着眼睛贪婪地端详着他的眉目。
他已在褚灵媛身边沉沉睡去。
他的面容比新婚时已经深沉许多,漂亮地让人心口发烫,想滚出泪来。
当日大喇喇地眠在自己身边的陌生人,今天他的面目已经熟悉到刻在脑海里。曾经对他白璧无瑕的心意,却已经几经颠簸,难以弥合的裂缝里藏着腌臜斑驳。
但心里还是有希冀如微光闪烁,神使鬼差地,褚灵媛抬指轻抚上他的眼睫。
心满意足地看到他几乎立时就睁开了眼。
褚灵媛捧着他的脸,坦然地对上他眼瞳,他毫不吃惊,目光里的溶溶爱意浓郁地恍若实质。
“你怎么醒了?”
司马德文对妻子微笑:“我素来睡得浅。”
两个人如此自然地对视,这些日子数次痛苦的交锋中淬炼出了一丝珍贵心心相印。
司马德文柔声道:“眠则同眠,起则同起。”
褚灵媛凝着泪意,展颜对他微笑。尽管仍有芥蒂,却已不忍责怪。
他受宠若惊般,报以更殷切的笑和亲吻。
谅解达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冶游
未及两人彻底修补好这缝隙,琅琊王司马德文就受会稽王世子司马元显之请,一同巡游去了。
又是数月,琅琊王终于回到自己的封地。
他逆着阳光而站立,曾经白皙的面孔如今是淡淡铜色,看起来更加健康英武。
褚灵媛低着头带着众姬妾行礼。
司马德文走上前来,拉着褚灵媛的手扶她起身。褚灵媛抬眼看到丈夫煦暖的微笑,眉眼一如年少新婚时的温润。
许久未见,相处的记忆在狭促之处戛然而止,虽然已经心照不宣地决定彼此原宥,但再见面两个人都有些窘迫和局促。
褚灵媛又把视线沉了下来——隔了这么多日子,看到他还是心头刺痛。更何况……褚灵媛扭捏地想:男人在床榻上说的话,都是做不得数的。
司马德文见到妻子的神态,愉快心情因此稍有凝涩,但并未在面上显露太多。他仍是微笑着,牵着褚灵媛的手走入王宫——他很自负,更有耐性。
他有充足的耐性比她的别扭坚持地更久。
他自负地料定自己这一次也一定可以得逞。
琅琊王从回府后就收起了飒爽的英武气质,整日慵懒地腻在府里,举手投足是腐朽贵族特有的漫不经心。
从当事人褚灵媛到府里的下人都能感觉到,这一次回来,殿下心里是有王妃的。
言语里的调情就算只能得到敷衍的回应或者含羞的无视也无所谓,有意无意的讨好体贴更是数不胜数;而在床榻之上,只要捕捉到王妃的些许不愉抗拒他就偃旗息鼓,尽管神色有些幽怨还是乖乖地拥着妻子和衣而睡。
褚灵媛早已不再怪他,想起他有时也会不自主地温柔微笑,只是……当面还是没有办法像以前那般自然地迎合他。
夏末秋初,他带着她到城外郊游。
褚灵媛坐在牛车里,隔着薄纱窗幔远远看着他纵马驰骋而来,矫健如同一道流光。
他快马骑到牛车旁边,急急地停住,拉扯得骏马扬起前蹄发出阵阵嘶鸣。
褚灵媛有些惊讶:莫不是要坐进车子里来?
谁知琅琊王挥鞭狠狠抽打在车辕上,微微斜眼睨着车夫,声音威严而冷酷,不容抗拒:“滚开!”
车夫吓坏了,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子。褚灵媛心惊,这是要做什么?
琅琊王用马鞭挑开车厢的帷幔,残酷又艳丽地微笑:“这位夫人,请宽宥我轻狂而难以约束的爱意。您将要被我这妄为的狂徒,从这群愚蠢而无能的人手中抢走了。”
刀锋如细细的银线割裂空气,层层轻纱做成的帷幔齐齐坠落!
琅琊王半身探入车厢中挟住妻子纤细的手腕一拉,另一只手行云流水般挽上她的腰肢,褚灵媛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落在了他的马背之上。
马鞭抽出尖锐的破空之声,重重地落在马臀上。骏马低低嘶鸣一声,展开四蹄踏风而去。琅琊王轻轻的笑声在风中逸散,下人们呆立原地,王妃就这样被殿下劫走了?
没错,褚灵媛就这样被自己的丈夫劫走了。
两人共骑,她的颈间滴下汗水,濡湿了他薄薄的夏服。他胸口的温度就从背心贴上她的肌肤。褚灵媛踌躇着不敢回头看他,不安地一动,司马德文的下巴就轻轻压上了她的发旋。两个人沉默着,心照不宣地体味这亲近时刻。马蹄溅起的烟尘飞扬被甩在身后,土道两旁是金黄的稻田和劳作的农夫。
秋日江南还是暑气蒸腾,他们就在树荫下停住了驰骋。
司马德文敏捷地翻身下马,然后扬起下巴,微笑着对马上的妻子伸出了手。
褚灵媛犹豫着握住他如今略显粗糙的手指,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满脸懊恼:“哎呀,我没有鞋子!”
司马德文这才看到妻子□□在外的光滑脚背,惊讶道:“你的鞋子呢?”
“掉落在车厢里了……”
“什么时候?”
“我想跟你说等等而你没给我开口的机会的时候……”褚灵媛无奈。
司马德文垂着眼轻轻摩挲她细嫩的脚趾,笑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褚灵媛皱起眉:“都怪你,那样莽撞……”
司马德文眨着眼睛看着妻子。
褚灵媛看他熟稔地摆出可怜神情,也忍不住笑了,语气却还佯怒着:“你说,怎么办?”
司马德文沉吟片刻,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他转身离去,片刻之后就只着中衣归来,衣带随意地系起,露出微微浸润着水光的结实胸膛。他走到马匹之前,二话不说就把妻子托起来抱在怀中。
褚灵媛毫无准备,吓得紧紧环住他的脖子。琅琊王志得意满地轻笑,抱着褚灵媛走到树荫之下,而绒草之上,已经铺好了他的夏服。他小心翼翼地将妻子放下,如同捧着险些错失的她易碎的心意……
脚下踩着细密金线织就的精致繁复的皇家绣纹,褚灵媛的手臂还搭在丈夫的肩上。站定脚步,她刚想要放下手来,司马德文就把她的腰肢紧紧地箍向自己的小腹,她又一次猝不及防地落进他怀抱里。
司马德文如丝般细黑柔顺的长发轻轻散落在褚灵媛的脸颊边,是沁凉滑腻的触感,紧贴着的他温热的胸口微微跳动,强有力的男子气息无声地将褚灵媛吞没其中……
他俯身,亮晶晶的眼睛热诚地望着妻子,柔声道:“眠则同眠,起则同起……灵媛,答应你的,我并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我们的约定么?
似有激流从脚底蜿蜒而上撞击心脏,褚灵媛微微战栗着把脸埋进丈夫的胸口,承担不起过于汹涌的甜蜜而轻轻叹息,直到司马德文贴近了面孔,温柔地衔住她的唇瓣……
就在这个秋天,褚灵媛怀上了司马德文的第一个孩子。褚灵媛初孕,身体的反应很大。略微闻到油腥味就开始呕吐,每餐还是强忍着进食,每一口饭菜都是无法回避的折磨。三四个月的时候开始显怀,小腹日益隆起,身子越来越笨重,只能在凉爽些的日子里被宫人扶着在花园中漫步片刻。所幸到了六七个月,褚灵媛越来越习惯行动的不变,反应稍稍淡了,喜欢的菜肴也会多吃几口。
时光已又是一个春天了。
琅琊王面上不显,褚灵媛知道他心里是很高兴的。夜半梦回睡眼惺忪的时候,他突然翻身环住妻子的腰,轻拍她的肚皮,呢喃道:“灵媛,别怕,别怕,我在呢。”
似乎这话里真的有安抚的力量,灵媛感受着身侧他的温度,惴惴难安的心就真的安定了下来。
蝉鸣声渐渐浓郁起来的时候,司马茂英出生了。
嫡长女深得父亲喜爱。看她闭着眼在睡梦中小嘴微微翕动,司马德文眉眼兴奋地舒展开来,哈哈大笑道:“我女儿,长得像我!”片刻之后才想起来,转过头心疼地打量着辛苦分娩之后的妻子,补充道:“不过还是更像王妃些,想来越长越大,也会越来越像灵媛的……”
此时褚灵媛累到脱力,全身大汗淋漓,被这拙劣的抚慰弄得哭笑不得。
新旧交替,万物轮回,似是神明划下的一个不能被勘破的圈。
琅琊王宫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婴儿降生的喜悦,建康城中就传来消息——皇帝陛下驾崩了。
皇帝陛下被宠妃张贵人所杀,司马德文那不辨寒暑不知饥饱的哥哥司马德宗作为太子,即将在叔父监国司马道子的搀扶下登上至高无上的权力宝座……
司马德文奉诏迁回都城,叔父希望羽翼渐丰的侄儿待在自己眼皮底下。司马德文心里明白,权力是把双刃剑,他对此并无特别热切的渴望。而未来他的使命是充当兄长的守护者……
夏日澎湃的日光被秋叶无声蛀空,煦暖的和风也渐渐沾染了肃杀之意。
车轮转动的粼粼声里,褚灵媛已经能遥遥望见建康城的雄伟高耸的城墙。
琅琊王司马德文在一侧骑着皮毛黝黑的骏马,唇角抿成一道冷厉的弧度。
就在这一年,司马德文的祖父简文帝听讲佛经的、见证了孝武帝给东晋带来的回光返照般最后兴盛的瓦官寺,在七月的一个夜里燃起大火,堂塔尽付灰烬……
是否真如简文帝的那个梦,晋朝的福祚就只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