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平岳也因为这事很久不曾来到别院。当大家再见面时,已是二月开春之时,东风拂栏,大地回暖,百废待举。
现如今,谢晴初已经不再需要别人的帮助就可以自己慢慢的站起来了,虽然还不能像以前那样灵活,却已让她欣喜万分,总算,总算不用再整天坐着轮椅,做个行动不得的废人了。
“看你气色不错,应该大好了吧?只是,这么快就这么久站着,会不会太勉强了?”君平岳一踏入她住的院落,便看见站在回廊下,看着屋檐外的天空沉思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勉强?怎么可能?这再好不过了!只要能再站起来什么也不勉强。她猜,或许是他从未遇到过挫折,才不知道,跌倒的痛苦滋味和千方百计想站起来的那份艰涩。
“怎么?殿下这是怕我一旦康复了会逃跑?”
“这倒不是,我不曾有过这层顾虑。毕竟我们有过君子协定,不是吗?”他笑得笃定,徐步走上前,与她并立琼轩中。
“谁知道呢?世事难料啊。况且,殿下似乎忘了一点,我不是君子,只是女子,女子通常都是反复无常的。”
“我说过了,越难掌控的事我越是要做,若你给我这么一个机会,我定然不会错过的。只要你确信那后果你可以承受得住就行。”他一句口吻清淡的话,却如平地惊雷,炸开了一池平静的春水,浑身散发着慑人的光芒。
章节46
如果是别人,早在君平岳提眉冷视时就会被惊得瑟瑟发抖了,更谈不上对峙,可谢晴初不以为然,只是轻轻扫过他的眉眼,皱皱鼻子,无所谓的耸耸肩,对他的恫吓不以为然。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折射下来,落在院子里的石台上,斑斑点点,上面摆着满桌的美酒佳肴,引人垂涎。
谢晴初不再理会他,径自的缓步走出回廊,慢条斯理的在石凳上坐下,为自己满上一杯。过了一会,见君平岳还伫立在回廊上,便漾开浅笑,春眸清如露水,她举杯道,“不知殿下可否给小女子一个面子,一同就座?”
明明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她这么一搅和就什么都乱了。君平岳扬眉轻瞥了她一眼,整整袍子,就信步朝她走去,撩开袍子潇洒落座。
谢晴初先为他满上,然后再为自己斟满后仰头一倾,“那么我先饮为敬了。”
君平岳不动声色的凝视着她,摸着酒杯底,轻轻抿了一口,缓声地说道,“这桂花酿虽然甘醇,可是后劲很足,不适宜贪杯。”
“若做人也能做到这般既甘且醇,劲头十足,也就不枉在人世间走一遭了。可惜呢,人始终是人,不能与酒相比,多喝一些又如何?不是有句话叫今朝有酒今朝醉么?殿下可愿舍身相陪,一醉方休?”
做人越想做得好做得真,真的比做奸人更难,不仅仅是坚持就可以的,坚持也是一种痛苦。毕竟,人力不可回天,有时候,你得听上苍的安排。
谢晴初说罢又一杯饮尽,见他还是端坐着巍然不动,呵呵的笑了出来,也不再理会他,自顾自的喝了起来。不稍片刻,一小坛桂花酿全进了她肚子里,真有那么一点借酒浇愁的感觉。似乎经历了生死、离别、伤残这种种的磨难以后,她变得有些脆弱了,那表面上的坚强,只是一层保护色而已。
此刻她细致的脸上红润如桃,带着些调皮的语气问,“殿下怎么不喝?莫非是怕自己酒量不好在我面前出丑?不同这般生分的,好歹现在我们也是盟友了不是?”在她口中那“盟友”二字用的是重音,似乎话里有话,是嘲笑自己无能,还是讥讽他强势?
盟友?这词眼不能说不恰当,可是听起来却不是很顺耳。只见君平岳眉头紧了紧,眼神又深了几分,伸手挡下她手里的酒杯,沉声道,“别喝了,酒喝多了伤身子!”
他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忽而有些愠怒,心里很讶异自己竟不喜欢这样的她。从前他总以为,女子该是柔弱的,文静的,乖乖的呆在男人的羽翼下生存即可,像她这样强势的女人不可能招人疼。可能是见惯了她每次谈笑自如,今日却如个孩童一样的无助,勉强的神色竟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在他怔忡的当下,谢晴初用力挥开他的手,抱怨起来,“我就要喝嘛,你又不是我的谁,做什么管我?!”
你又不是我的谁?
从未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况且,谁可以管她?那个远在凤羽的皇帝?还是什么别的人?
这句话是彻底的刺激到君平岳了,他的眸子倏地眯起来,眼神犀利阴沉,让人看不清他此时脑海里想的是什么。而谢晴初已有三分醉意,心思又不在他身上,自然看不穿他深沉的心思。
不知为何,一想到她的心里有别人,自己就浑身不自在。为了抛开这种不恰当的想法,他收紧拳头,冷声说,“如果你不想去祭奠那群忠心护主的下属,不想知道幕后的主使的话,你可以继续喝,恕我不奉陪了!”
谢晴初本来亟欲再行灌饮,结果一听这话,到嘴边的杯子一顿,急得撒了些许出来,握杯的手指紧了紧,暗咬贝齿,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把杯子放下来。
忠心?他们就是太过忠心了才会落得如斯境地,若不是跟着像她这个即使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门的主子,也就不会连命都没了。
蝶舞……云非……无岚……还有那群骁勇的近卫,个个都是万中无一的人,就这么,就这么无端的受累,让她情何以堪?
一滴,两滴,无数滴泪水不受控制的落在罗裙上,散成泪花,朵朵珍贵,从不在人前落泪的谢晴初,竟然为了属下而无声落泪。
这又是君平岳从未见过的一面,即使当初遇刺受伤,她也不曾在人前表现出一丝的痛楚,何况是流泪?是什么样的交情,能让她付出如此深的情感?而她到底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时而精明,时而迷糊,时而骄傲,时而婉转,就像飘忽不定的浮云,风影飘摇。
他递上一方帕子到她面前,算是无声的安慰,而谢晴初看着眼前的手帕,像意识到什么,连忙用手背擦去眼角的痕迹,吸了吸鼻子,尴尬的朝他笑笑,“这酒还不是喝的时候,有些呛,这不,都挤出泪来了,不喝了不喝了。”
君平岳不拆穿她蹩脚的谎言,甚至是有些心疼她的眼泪,声音不若方才的冷硬,缓了缓道,“那你想什么时候去?”
“如果殿下方便的话,随时都可以成行的。”她淡淡的说道,眼睛望向前方的拱门,神情虚无缥缈。
“既然如此,那就明日启程吧!”他顿了顿道。
谢晴初点点头,心想,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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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风和日丽的春日,本应是个出游散心的好日子,最合适三五知己围席而坐,把酒谈欢。可是这天对谢晴初而言却是个伤感的日子,凭吊着她的过去,还有忠心护她的属下。
在金汴城郊的一处偏远的山坳,立着一座座修葺齐整的坟墓,而在最前面的一座最大,最为精致,似乎是合葬墓。
而谢晴初则是站在这座墓前,扫尘,除草,摆上菊花,鲜果,默默的在坟前撒上酒。
累了,便随意的坐下来,倚着冰凉的坟,像靠着朋友似的,轻轻低喃起来,“你们都看走眼了,跟了我这个没用的主子,明明……明明说好一回去就要为你们主婚的,办不到不说,还累得你们有家归不得,很无能是不是?你们心里也在怪我吧?”
她落寞的自言自语着,“可是我也回不去了呢,变得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样就公平了是不是?要不,咱们打个商量,我答应你们,以后一想到办法就把你们迁回去,就别怪我了好不好?好不好……”
她想伸手去摸摸那冰冷的石碑,却又像烫手般急急收回,眼前已经蒙了一层水雾,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浮现的,是巧笑倩兮的蝶舞,英姿飒爽的无岚,刚直不阿的云非……他们一个个的样子还那么鲜活,也学着他们的主子那般的不受约束,怎么能习惯孤寂的留在这异国的山间?怕是在九泉之下也是不心安吧?
君平岳就在离她的不远处笔挺的站着,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的长袍,迎风玉立,显得比往日柔和了几分。
似乎也感染了她的愁绪,连他的思绪都飘至远方。他还记得,那一日,当他赶到时,看到到处是血腥弥漫,尸横遍野,便知道自己来迟了一步。翻遍了各处,唯独不见她的踪影,生死成谜。虽然不理解为何她与手底下的人交情厚如亲人,可也吩咐了属下为他们料理身后事,权当做善事吧。若让认识他的对手知道,恐怕别人还不信,原来他君平岳还有为善的一天。
其中,他只认得她的贴身婢女蝶衣和侍卫云非,其他人皆无法立碑。而找到她属下的墓,便找出当日的幕后指使,是她的第二个要求。
他让她一个人静静的凭吊,自己只是远远的看着,看她压抑的埋头哭着,伤心的低语,到最后竟像是哭晕了过去似的,没了动静。他的心倏地收紧,便快步走上前去,拉起她的身子,看见她红如兔子的眼睛,还含着泪,可分明是开着的,才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正想着离开,却被她微微一使劲,反手抱住,继而便闻得胸前的人儿一阵嚎啕大哭,哭音悲惨而孤绝,他竟没有推开她,忘了自己最不喜女子哭哭啼啼的,反而不由自主的将她拥紧了些许,任得她把心里的苦都喊出来。
本来,本来还有些事情要告诉她的,可是现下这个样子怕也是不合适,罢了,改日再提吧!
谢晴初压抑得太久了,她从来没有接受他们已经离开的现实,自己一直在逃避着,骨子里的要强也不允许她脆弱的哭出来,可是,今日真切的看见他们被埋在冰冷的地下,成为一杯黄土,终于避无可避了。
现在的她,太需要一个可以让她哭诉的怀抱了,君平岳的靠近正给了她这么一个机会,一个放肆的机会,她不再浅笑,不再倔强,不再压抑,她只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而且从今以后,她就要使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身份,那些过去的,终将是过去了。
章节47
第二日,谢晴初不断的捶胸顿足,抱着被子埋头饮恨自己的脊梁骨怎么就那么地软,竟被魔镇了般靠到那人的怀里去了?这真可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偏偏,偏偏让他见着自己这狼狈模样,怕人家暗地里笑掉了大牙吧?
想她今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了别院,却无一丝回程的记忆时本就觉得讶异,再听闻丫头说是他抱着自己进屋的时候,她连撞墙死了的心都有。没想到竟然没分寸的在他怀里哭到昏厥,这事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使那时小七狠狠的伤了她的心时,也未曾如此。一想到与那人这般的贴近,脸上一阵冷一阵热的。
正当她自顾自的埋怨时,听见外头的丫鬟清脆的在喊道,“爷,姑娘在屋里,刚起呢!”继而又闻得“嗯”一声,沉着的性子,不用想也知道是君平岳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人才走进屋里来,似乎是为了让她有所准备,也似乎是为了守礼,他只是安静的在外堂坐着,并没有再靠近一步。
谢晴初赶紧对着菱花铜镜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没什么不妥,再揉揉脸定下神,便起身走了出去,果真看见一身绛紫的君平岳安坐在位子上,神色自若的喝着茶,没有为等候而不悦。见他眉眼里也没有嘲弄的意思,她的心也安了下来,顾自松了一口气。接着也镇定的在他面前坐下,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看来你今日精神还不错。”君平岳轻抿了口茶,望着她淡淡的说道。
谢晴初撇撇嘴,以为他是暗喻昨日的事情,脸色唰的绯红,随即又换上笑容,轻缓说,“一夜好眠,精神自然是好,还劳殿下挂心了,不胜感激。”她本来想跟他道谢昨日的事,却又不知道从何提起,就暂且放着,而且瞧他眉宇严肃纠结的样子,似乎是有重要的事情找自己谈。
“有件事本来昨日该一并跟你提的,结果……”他轻扫了她一眼,顿了顿才接着说,“就是那主使行刺之人,已经查出点眉目来了。”
闻言,谢晴初一开始还能勉强挂在嘴上的微笑忽而僵住,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咬牙切齿的问着,“到底是谁?!”
那人,那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在这半年间缠绕着她,使她反复不断的问自己,却始终没有定论。
君平岳的神情高深莫测,墨黑的眸里掠过一丝精光,没有回答她,反而不经意的问道,“难道……在你心目中就没有什么人选?”他不相信,依她本性的聪慧还有为官的知觉,心里不会没个准绳,再说了,过了这么些日子,她心中应该也有个底数才是。
被他这么一说,谢晴初自己倒先是愣了愣,是谁?只要自己一闭眼,就隐现一条看着眼熟的疤痕,蜿蜒而粗粝,等她再要往下想的时候,头就痛得不行,有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在没有证据之前,她一点,一点也不想承认。
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慢吞吞的出声道,“恕我愚昧,还请殿下告知详情。”
君平岳见她脸色变了又变,便知道她或许也猜到了七八分,也就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的说道,“想必你也认得,就是你随行出使的护卫言谨。”
谢晴初听见“言谨”两个字,脑袋轰然炸开了,心情沉到了谷底,已再听不见君平岳说的话了。那时的她果然没有看错,悬崖边最后那一眼见到的人真的是他!怪不得在生死关头,所有人都护着她的时候,独独看不见他,令她以为他已一早遇了难,没想事实竟是这样的残酷。可她心里还是不愿意承认,会不会是假的呢?是不是君平岳故意这么说来分化她的?
即使自己于他无恩无义,可是小七对他有知遇之恩,云非于他有兄弟之义,他怎么做得出这等背叛的事来?况且,追杀自己,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君平岳似料定了她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继而再下一城,说道,“你也太大意了,怎么会安一个西楚人在自己的身边?不是养虎为患么?”
“什么西楚人?”她瞪大眼睛看向他,拔高声音问,“莫非……你说……言谨是西楚的人?这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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