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六皇子,常明候乔瑜。”邱绎低声回答道。
“常明候?他的箫……”碧落惶然道,“我……”
“那箫是他心爱之物,自幼便形影不离。”邱绎深深地瞥了一眼碧落。
“他与我们素不相识,只是凭着你朋友的几句话,就肯进宫为我们说话。身为皇子,却颇有侠气。”孟大娘转身对碧落道,“碧落,你和你的朋友,还有这位常明候,都是任侠好义的好人。”
碧落听到孟大娘说话,瞧了瞧邱绎,邱绎面上似腼腆,又淡然。她按下心慌,对着邱绎微笑道:“邱兄高义,我早就晓得了。”
“当年我二姐也是这样赞我相公的,”孟大娘忽然叹息了一声,“她说的话,都是准的。”
碧落闻言一怔,想起孟大娘的相公和女儿还在牢里,生死未卜,上前挽住了孟大娘的胳膊。邱绎问道:“孟大娘,你适才交了什么东西给常明候?”
孟大娘淡淡一笑:“故人故物,只盼皇上能念在故人情份上……”她再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宫门内。
邱绎和碧落相视了一眼,心中虽然狐疑,也只能相候在一旁。
未及片刻,就有人传话道:“皇上口谕,叫邱绎带两名女子到乾极宫觐见。”邱绎连忙谢过,碧落又惊又喜,拉了拉孟大娘,可孟大娘倒不似十分欣喜,反而面色低沉,好似有些怯意般。
“孟大娘,你怎么了?害怕见皇上么?”碧落问道。
“没什么。”孟大娘回过神来,连忙跟在邱绎身后,“走吧。”
※※※※※※※※※※
乾极殿恢弘雄伟,叫人叹为观止。殿内灯火通明,守卫威严,太监宫女进进出出,气派非凡。邱绎带着碧落两人候在乾极殿外,等着皇帝传召。碧落不禁低声叹道:“难怪人人都要做皇帝,原来这般威风。”
孟大娘本来眼观鼻鼻观心,只低头不动声色,听到这话却冷哼了一声。碧落和邱绎见孟大娘自入皇宫来,便处处与常人有异,两人互望了一眼,都不动声色。
一名老太监出来道:“邱绎,皇上要见你们三人。”邱绎连忙谢道:“谢过丁公公。”说着便带着碧落和孟大娘要随丁公公入内。可丁公公瞧了几眼碧落和孟大娘,忽然迟疑道:“你……你是……”
碧落尚不明所以,孟大娘屈身朝丁公公福了一福,低声道:“丁公公,是我。”丁公公忽然恍然大悟般,摇头叹道:“难怪……”他也不再说话,只在前引路,邱绎又瞧了孟大娘一眼,才拉了碧落跟在丁公公身后。
丁公公引着他们,碧落平生第一次入皇宫见皇帝,只觉得一切都新鲜无比。邱绎和孟大娘目不斜视,可只有她却忍不住左顾右盼。入了内殿,才见到眼前似有三个人,邱绎就拉了她山呼万岁行礼,又称呼“端王千岁”。她稀里糊涂只跟着邱绎做礼,可孟大娘却对这宫中的规矩十分熟稔,行礼称呼丝毫不乱。
碧落跪在地上,忍不住抬起头来,一心去寻适才的六皇子乔瑜。他立在一旁,正淡淡地望着窗外。碧落望见他,面貌俊秀,剑眉入鬓,相貌和乔桓有七份相似。可他身为皇子,又这般年轻,却神气萧索,竟然有山泽清臞之容。碧落全身无力,心中只是酸痛,便连目光都挪不开去。
好不容易才转过头,又见到一人穿着锦袍,年过花甲,坐在椅子上正好整以暇地喝茶,他眼角都是笑纹,便是喝茶的样子看起来都是笑眯眯的;另有一老者穿了一件青衫,闭着眼睛,坐在桌前;带着玉扳指的手搁在桌上,食指曲着,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叩着。
碧落一怔,惊呼道:“怎么是你?”
满殿的人都被碧落吓了一跳,众人都望着那个青衫老者,他仍是未睁开眼睛。邱绎忙示意碧落噤声,碧落压低着声音对邱绎说:“我在三镜湖见过这位老先生。”
邱绎连连皱眉,在她耳边悄声道:“这是皇上。”
碧落大吃了一惊,半低下了头,想着莫非是自己看走眼了。她又偷偷地看那老者,他相貌青癯,发鬓斑白,两个嘴角略微下挂,分明就是那天遇见的老先生。她心中愈发怀疑,可再也不敢说出口。
这时皇帝才睁开了眼,他淡扫了一眼碧落,并未理睬她。只是静静地从桌上拿起一根银针,瞧了半晌才沉声说:“他叫孟得?”
碧落一怔,左右瞧了瞧,不晓得皇帝在说什么。孟大娘本跪在一旁,却立刻道:“是,他是黑马帮大当家的儿子,当年黑马帮内讧,只他一人活了下来。”
正低头喝茶的端王抬起了头,瞧着孟大娘,忽地转头向皇帝道:“她们两人好似同年?”
皇帝微微颔首,又问道:“你随他在江湖上流浪多年,他可被你管得严严实实的?”
2 一城相思
更新时间2014223 13:30:43 字数:2059
孟大娘低着头,半晌才答道:“当初二姐叫他好好待我,他一诺千金,这二十多年从未叫我受过半点委屈。”
一殿皆默,许久端王才摇头叹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她这聪明劲都用在了别人的身上,却从不见她为自己谋算几分。”
碧落听他们几人说话,一来一往,全然不知所谓,便如同听天书一样。可孟大娘却突然肩膀抽动,没发出声音,似在暗暗哭泣。
皇帝又瞧着桌面上的银针,静默了许久,推开椅子起身朝殿外走去。丁公公见到皇帝出门,急道:“皇上,外面天冷,穿上衣服。”可皇帝就似不闻不问似的,只负着手一人走出了乾极殿。
丁公公对着端王苦笑道:“端王,你看这是……皇上近来身体大不如从前,若再受了冻……”
“皇上经常如此么?”端王问道。
丁公公点了点头,端王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清楚皇上的性子,我是没有办法了。这世上唯一有法子的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指着跪在地上的孟大娘,对着丁公公道:“你叫她姑且试试看。”
丁公公连忙到了孟大娘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孟大娘站起了身,碧落才见到她眼眶微红,眼角似有泪痕。孟大娘说:“我去瞧瞧,尽力而为。”
端王又对乔瑜道:“你们也跟着去,看着点皇上。”乔瑜望了邱绎一眼,邱绎一拉碧落,三人跟着丁公公和孟大娘出了去。
皇帝独自一人正朝着旁边的一座宫殿走去,那边殿门深闭,见不到守卫和烛火,只是黑漆漆一片。他们五人跟在皇帝后面,皇帝到了那殿前,伸手想要推殿门,可手一停,又缩了回来。他站在殿门前默立了片刻,转身到了殿门前方的栏杆处,双手背着,悄然不语,仰首望天。
碧落不禁也抬头看着天空,乌云密布,阴霭沉沉,有一只孤雁似是落了单,正朝南飞去,除此之外,实在瞧不出有什么好看的。丁公公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捧着衣服,对孟大娘道:“你想想办法?”
孟大娘低声问了丁公公几句,只见到丁公公一时摇头一时点头,孟大娘沉吟着,伸手便推开殿门,提了灯笼进去。邱绎在一旁见了,不禁叫道:“糟了。”
碧落忙问道:“怎么了?”
邱绎道:“皇上不许任何人进出勤问殿,孟大娘怎么……”他又转头对乔瑜低声道:“丁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老人,怎么他也不拦着?”乔瑜蹙着眉,微微摇头,本不欲说话,终又是叹了口气道:“静观其变罢。”
过了片刻,才见到孟大娘似乎抱着一件衣服出来,她将灯笼交给丁公公,上前到了皇帝身边。她将手里的衣服一抖一展,原来是一件玄黑的大氅,正要给皇帝披上,可里面又掉出了一件青色的大氅。一大一小,两件氅子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孟大娘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捧着两件大氅,颤声叫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你看!”
皇帝闻言,缓缓转过身来,看到孟大娘手里的两件大氅,不由得一愣。孟大娘从大氅上面拿出了一片纸,递给皇帝。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氅,许久才伸手去接了过来,碧落眼睛尖,远远地看到皇帝的手竟然有些发抖。
皇帝只扫了一眼那纸上的字,忽地就将那纸紧紧地攥在手里,背了身过去,不再望天,只是负手低着头,整个背影像是紧紧绷着。孟大娘却抱着那两件大氅,轻轻地啜泣起来。
碧落突觉得有股悲凉从心底涌出来,她虽不知皇帝和孟大娘之间有什么瓜葛,可皇帝孑然一身站在那里,这宫殿的繁华,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孤独寂寥的老人罢了。她转回头,邱绎和乔瑜都默然不语,丁公公在擦着眼泪,她忽然想起邱绎跟他说过的话:“我只知道有一个人,这世间万物,若他想要,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可曾有一日晚上,我见他一人望星,虽然不似阿玉那样唱着歌,可身形孤寂,我觉得那时他同常玉一模一样。”
她顿时眼明心亮,低声叫道:“邱绎,你说的那个人是皇上,他同常玉一样,在思念一个人。”夜色寂静,无人有只字片语答她,却有一只手,悄悄伸来,握住了她。她一怔,才看自己的手被邱绎握在手里,他握得那般紧,碧落抽不出手来。她心中一时彷徨无计,恰听到一阵呜咽婉转,如泣如诉的箫声在耳边响起。
她循声看去,乔瑜持着他那支黑黄短箫,箫声正是从他的箫管中飘出。碧落目不转睛地望着乔瑜,箫声这般哀怨曲折,正是她回回梦里听见的那首《白云》之曲。
碧落喃喃道:“是他,真的是他。”她再也顾不得那么多,对邱绎问道:“那夜吹箫的人,是他。”邱绎点了点头,碧落怔怔地望着乔瑜,又望了一眼自己被邱绎握住的手,心头突地像被大锤重重地砸了一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阵北风卷来,空中竟然扬起了雪,随着箫声飘飘洒洒地落到了地上,也落到了每人的身上。这雪下得极大,不消片刻便将地上铺上了白白的一层。风雪卷来,皇帝的青衫被白雪掩住,淡的似要随风雪而去。乔瑜箫声不停,上前几步,站到了皇帝身边,箫声一转,调子降了下来,像一个少女轻声哼着曲儿诉说着衷肠,挽留情人。这绵延悠长、悲凉迷离的箫声中,竟似有无数思念挣扎不断;这天地落寞,北雁南飞,究竟是人被这箫声所惑,亦或是这箫声在替人哀歌?
可皇帝却全然不理乔瑜的箫声,只顾低声哼着自己的调子:“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乔瑜箫声又转,调子再降,托着皇帝低哑颤抖的嗓音,和着皇帝的曲子,一层一层的散开去,顿时整个皇宫都弥漫着风雪,和这悲凉的箫声。白雪翻飞,箫声随雪花飞到了曲靖城里,一城皆白,满城俱是相思。
3 衣芳犹在
更新时间2014224 13:30:41 字数:2076
皇帝一曲唱毕,哂笑一声,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回了乾极殿,丁公公忙跟在皇帝后面。可乔瑜仍站在雪中,蓝衫愈发地青湛。飞雪不停,乔瑜箫声亦不绝。孟大娘抱着那两件氅子,坐在地上啜泣。碧落见邱绎仍是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却只怅惘自忖:“这天上地下,怎有这许多相思难解?便连帝王家,都有这许多的不如意,似我们这般寻常人,便真的能逆天行事么?”
她轻轻推开邱绎的手,上前扶起了孟大娘。孟大娘将大氅抱在怀里,随手抹去了眼上泪水。碧落和孟大娘跟着邱绎回到了乾极殿门口,碧落忍不住回头再望着乔瑜,箫声已殁,可他仍站在勤问殿前,垂首望着手里的短箫。雪花从他身边掠过,却无法将他没入雪白中。白雪簌簌,蓝衫飘飘,更映得他行只影单。
你这般孤单,可是未寻到你要寻的人?桃花树下,一别多年,从此天涯两端。你可如我一般,孤夜深梦中,点滴思及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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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眼睛一酸,再不敢看,再不愿想,转身随邱绎进了乾极殿。皇帝已经坐在了桌前,端王仍举着杯在喝茶,可杯里的茶水却一点热气也没有。他看到孟大娘怀里的东西,皱眉道:“这是什么?”
孟大娘默不作声,只上前将大氅递给端王。碧落这才见到两件大氅的领口四根带子被紧紧地系在一起,上面还插了一根银针,针尾缀着一朵梅花,就和皇帝适才拿着的那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长短不同。
端王瞧了半晌,摇了摇头,轻叹道:“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想是她思念太甚,才又教你瞧见了。”他招手叫丁公公过来,叹气道:“莫要动它,只将它好好收着。”
皇帝望着丁公公抱了大氅出去,淡笑道:“她已经等了这二十多年,也不怕再多等些时日。”端王微微一震,沉声道:“三弟……”
皇帝挥了挥手,再不说话。端王颤巍巍地站起身,瞥了一眼皇帝,又叹了一口气,也不告退,转身便晃出了殿去。只听到远远地,他哑声念道:“将子无死,尚复能来?相思若此,便是连死生之事也不能相隔。”
皇帝低着头默然了许久,淡笑了两声,方抬起头来。碧落见他面上再没有刚才的寂寞颜色,面容又恢复了清冷尊贵,可她自己的心中的失落之意却犹甚之前。
“你今日拿这梅花针入宫,究竟所为何事?”皇帝对着孟大娘问道。
孟大娘擦了擦眼角,上前跪下道:“皇上,孟得得罪了谦王,被关到了大牢里,心儿因此和谦王起了冲突,被豫王抓了,送到了御史台。求皇上饶恕了他们。”
“心儿?”皇帝问道。
“就是大姐香宁的女儿,小清。”孟大娘又道,“二姐将她托付给我们,又说我与孟得须得夫妻同心,坦诚相待,便给小清改了名字叫“心诚”。”
“夫妻同心,坦诚相待!”皇帝轻声念着孟大娘这话,微微一哂,道:“很好。孟得……他言而有信,朕很高兴。”
他对邱绎说:“你去御史台,把孟得和章心诚带到这里来。”邱绎立即领命而去,他走到碧落身边,深深地望了碧落一眼。碧落不敢回视,只是低下了头。
“你又是如何同他们牵扯到一起?”皇帝又问。碧落没听到孟大娘的回答,半晌才听到孟大娘叫她:“碧落,皇上在问你话。”
碧落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正要回话,恰好见到乔瑜从殿外进来。那短箫仍插在了他身后,身上沾着雪花也未掸去,就这样斯斯然地进来站到了一旁。皇帝扫了他一眼,仍望着碧落:“你是昭南郡守的女儿,怎么到了晔香楼做丫鬟?”
碧落见皇帝知道自己的身份,想必是邱绎告诉了乔瑜,乔瑜又告诉了皇帝。她在三镜湖时见到皇帝,其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