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碑上只刻了这么一句话,却不写人的名字?”碧落奇道,“对了,这字和你的字神韵相近。可是皇上的字么?”
乔瑜摇了摇头,直起身,可仍是紧盯着石碑上的字。他默然了片刻,随手便将酒洒在了碑前,又将酒壶一放,转身便朝山下走去。碧落一楞,忙跟上乔瑜,一起下了山。只是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好几尺,再不似适才那般,牵手而行。
到了山下,碧落的马四处兜跑了一圈后,竟然自己又寻回了原地,只是不见了主人,它正和乔瑜的那匹马惺惺相惜,互相磨蹭着脖子。可两人却默然无语,各自骑马,一前一后回了常明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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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从不知这世上竟然有一程路,会似今日的归途这般难熬。分明前一刻两手相牵,两心贴近,可刹那烟消云散,一刻温馨竟都随着细雨溶化而去。她瞧不透乔瑜的心思,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阻隔在她和乔瑜之间,不时便蹿出来,将她的欢喜一扫而空。
碧落随着乔瑜回了常明候府,眼见乔瑜孤身进了无待居。她一人站在外面,清清寂寂,无人可诉,她默立许久,正要转身回房,乔瑜从无待居里出了来,叫道:“碧落。”
他站在门口,眉心微锁,两人四目相对,碧落眼眶一红,竟不愿看他。乔瑜微微而笑,招手叫她进了无待居,道:“我适才见了那碑上的字,一时心有所感,将你忘了,你莫见怪。”
“那字?”碧落微微一怔,“怎么了?”
乔瑜从桌上拿起一副字,瞧了许久,才轻声道:“碧落,你可见亲眼见过亲人去世么?”
“娘亲去世时,我正是十岁。”碧落回忆着,“我哭了许久许久,可爹爹说,娘亲定然不喜欢我这样伤心,她定然喜欢我开开心心长大,我觉得爹爹说的有道理,才慢慢淡忘了这件事情。”
“我母妃宫女出身,亦不得父皇宠爱,她终日郁郁寡欢,在我七岁那年便去了,”乔瑜仍望着那字,“父皇见我伤心,便陪我说了一些话。可他的话却不似你爹爹说的那样。”
“我爹爹不过是个小小的郡守,见识自然比不上皇上。”碧落忙打圆场。
乔瑜微哂道:“我那时懵懵懂懂,竟倒不曾哭过,只是问了父皇一句:既有生,何必有死;若有死,何必要生?死生相隔,其何恸人?”
16 欲近还远
更新时间201439 13:30:43 字数:2076
“你那么小便会想这些事情么?”碧落惊叹道,“难怪皇上封你做常明候。我可从来不想这些。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情想多了,便要叫人钻牛角尖的。”
“天道有常,想多了确实徒增烦恼,只是我当时不懂。”乔瑜点头道。
碧落没想到他反而赞同自己,心中微喜,问道:“那皇上如何开解你?”
“父皇说:在生适生,在死适死。死生为徒,又有何患?”
“皇上这样说,倒像是在笑话你怕死一样。”碧落轻笑道。
“父皇并非是笑话我,可我却真的有些怕死。”乔瑜笑道,“我那时只觉得,人死灯灭,与娘亲有关的一切都好似轻烟了无痕迹,若我将来也如此,这可多叫人惶恐?”
“怎么会烟消云散?”碧落也笑道,“我忘了许多事情,连我和你如何相识都忘了,却仍记得你的样子,你的话。那……个人过生了,可皇上却在心里记着她的名字。”
乔瑜面色微微动容,许久才微笑道:“你说的对,若我那时遇见了你,或者我也不会心结难解。不过……好在我还有它……”
“这是什么?”碧落见他轻抚桌上这字,便好奇问道。
“几日后,父皇叫丁公公拿了这幅字给我。这字里……蕴含了许多道理,读着它,就好像一位……一位……一位长者,教导我天地造化的道理。”
碧落觉得惊异,这才认认真真地去读这纸上的字,片晌她便笑道:“我认得了,你教过我,这是庄周老先生的话。”
乔瑜点了点头,望着桌上这字,缓缓念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我读了这话,其时虽不明甚解,可也渐渐明白生死只是寻常之事。再学的道理多了,便不愿意呆在皇宫里,父皇并未拦我,只叫了他的侍卫统领常何将军陪护。”
乔瑜伸手在那纸上轻轻拂过,又道:“我因此去了许多地方,到了南海郡的天人崖上,遇见到一个老道,他同我坐而论道,想必是见我也懂得一些天人相合的道理,便赠了这支少黧给我,又教了我那首《白云》曲。后来我到了嵚州,我听说西王母曾在阆华山以心泪种下一颗西华桃。我便一心想去瞧瞧,岂不料竟然在那里遇见了你。”
碧落瞪大了眼睛,望着这幅字。她没料到,自己和乔瑜之间,种种际遇,竟然由这副字而始。莫非这冥冥之中真有天命,且在安排人与人之间的离合?既然如此,自己如何能辜负?她心中惶然:“可这和那石碑上的字……”
“它们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乔瑜怔望了这字许久,伸手将其一卷,放到了身后的柜子上,微笑着对碧落道,“我在山上瞧见石碑,便想起了父皇赠我的这幅字,心有所思,才心神恍惚。”
“我明白。”碧落点了点头。她沉默着,既觉得浑身燥热,又觉得百无聊赖,伸出小指在桌上随意划着,可不经意间,同乔瑜的小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她心倏然漏跳了一拍,这一下分明比适才在山上的牵手更叫她心悸。
她瞧着自己与乔瑜两根小指指尖相对,再抬眼瞧乔瑜,他面上淡淡而笑,可眼中有几分凄叹之色,飞速地一闪而过。碧落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无半丝不豫的神气。
欲近还相远,你不愿将心事告知,不惊动也罢。只盼终有一日,箫声为我肃清流云,叫碧空朗朗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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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兄……”邱绎急步流星从外面进来,他见到两人桌案上的双手,目光淡淡一扫而过,快步到了乔瑜身边,低声道,“出事了!”
乔瑜抽回了手,目光一怔一挑。邱绎道:“豫王府的人在南郊发现了计默与戴公怀的踪迹,谦王却带人先到了一步拿住了两人,可又被泰王带人截住了。”
乔瑜眉毛一皱:“他们是要做什么?有六皇叔在,谦王府去拿什么人?泰王府又去截什么?简直是荒唐至极。”
“泰王要谦王交人,谦王不肯。”邱绎又压低了声音道,“两边各带了两三百人对峙,各执刀剑,在南郊相持不下。豫王劝不下,只好禀明了皇上。”
“皇上叫我带人去将计默和戴公怀带到宫中。”邱绎道。
“其他三位皇兄呢?”
“皆在宫内侯着,皇上怕谦王和泰王闹将起来,不顾体面,我拦不住。因此叫你与我同去。”邱绎道。
“好,事不宜迟,此刻便去南郊。”乔瑜毫不迟疑,与邱绎快步朝外走去。
“我与你们同去?”碧落在一旁听得事态严重,想起乔桓阴毒,乔昊骄横,生怕乔瑜和邱绎两人出事。
“你毋庸担心,我自会处理。”乔瑜回身,柔声道。
“天子脚下,他们也不敢胡来。我担保瑜兄和我平安归来。”邱绎笑道。碧落和邱绎眼神一交,想起邱绎做事从无错漏,心中一宽,朝邱绎点了点头。邱绎微笑着颔首,似向她许了承诺一般。
她默坐在无待居里良久,忽地心中又一抽紧,急步跑到了门口,可两人早已不见了身影。只有看门的老赵,一只手支在腮边,一只手搭在桌上,将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碧落干脆坐到了府门口,望着这东街。天色虽已渐黑,可绵绵细雨无休无止,曲靖城一片烟雨迷蒙,斜风吹来,仍有冷意伤人。若是在昭南家乡,三月春暖,便连溪水也是温和的,哪里会有这样兄弟兵戎相见之事。碧落想起小时候爹娘在前,兄长牵着自己小手在石子路上蹒跚慢行,何等相亲相爱,可怎么帝王家便总是有这兄弟阋墙的事情。
碧落坐在门口,越想心头便越冷,她将头倚在门柱上,不知时辰,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17 风雨如晦
更新时间2014310 13:30:50 字数:2104
“碧落,你去哪里了?叫我好找。”
“哥哥,你瞧见那人了没有,他吹了一首曲子给我听?”
“爹爹说……”
碧落脑后又是一阵抽痛,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哥哥”,迷糊着醒了过来,可脑中再也记不起哥哥同她说了什么话。无论她再如何回想,也是丝毫印象也无。她一时间头昏脑涨,无数个问题在心中飘来荡去。旁的尚且不说,从前是谁同她说的“尺布斗粟”,哥哥是如何早夭的?竟然一丝头绪也无。
她脑子胀痛,心绪不宁,竟然情不自禁地惊恐起来,总觉得有些往事,不知为何被封锁在自己记忆深处。来了曲靖,却不由自主地一点一滴的被勾动出来。可这整个故事的脉络,究竟是如何,又该去哪里寻回?
“碧落。”
她听见有人叫他,回首看去,四平站在他身后,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四更天了,你怎么坐在这里?”
“已经四更天了?四平叔,常明候和邱绎还未回来?”碧落喃喃道,她忘了自己身上僵冷,却只是挂心那两人。
“谦王和泰王都是难相与的,便是拦住了,侯爷他们也得立即入宫,一时半会只怕是回不来的。”四平安慰道。
听他话里意思,分明是晓得碧落挂心乔瑜,想是他老成持重,又目光如炬,府内动静丝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更遑论碧落这样一个小姑娘家的心思。碧落不由得赧然一笑,低声道:“皇上有这么多大臣将军,何必要叫常明候去办这事……”
四平将长衫一摄,干脆也坐到了碧落身边,叹道:“这家长里短的事情,自然是家里人来开解。”
“可常明侯不是不在朝中任事么?叫他出面,怎能约束的住谦王和泰王?”
“若不是万不得已,皇上又怎会叫侯爷出面?”四平叹道,“豫王曾说侯爷像皇上,机敏果决。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皇上若为难时,侯爷总要替皇上分忧的。”
他又忽然“嘿嘿”笑了两声,道:“不过,我倒是觉得端王说的对,侯爷其实更像……”他忽然住了嘴。
碧落奇道:“常明侯更像谁?他的母妃么?”
四平笑着摇了摇头,转了话题道:“侯爷自小便不爱呆在皇宫里,常常说要扁舟一叶泛江天。这皇宫里无他的知心人……”
“因此他才离了宫,去到嵚州,我这才遇见了他。”碧落轻声道。
“原来你和侯爷从前相识,难怪……”四平闷笑了两声。碧落见他笑得古怪,心中羞涩,却又不想辩解,只是把脸埋在胳膊里,不自觉地微笑着。忽然四平站了起来,抬头朝一边望去,沉声道:“香馨……”
“孟大娘?”碧落闻言随着四平朝外看去,果然见到孟大娘正随着一个人匆匆朝西而去。碧落和四平在暗处,他们在明,因此未被瞧见。引路那人一身便装,也瞧不出来历。碧落正要唤她,四平忙伸手拦住了碧落。
“是皇上要见孟大娘,叫人来叫她么?”碧落轻声问道。
“不。”四平立刻摇了摇头,他望着孟大娘远去的身影,沉吟道,“似今日这般情形,谁还能得闲要见香馨?”他沉思了良久,伸手在墙上轻轻拍了拍,回头对碧落笑道:“快回去休息吧,待侯爷回来,一切自然分晓。”
“四平叔,怎么你也认得孟大娘?她究竟是什么人?”碧落问道。
“香馨和香宁是夫人的贴身婢女,后来又结拜成了异性姐妹。夫人离世后,她便随孟得走了。”四平随口答她,碧落也只随意听着,也不晓得他说的夫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待两人都各自回了房时,远处不知哪家的雄鸡,已经开始高声啼叫,让碧落又心惊肉跳。这一夜风雨未停,人人不得入眠。只有常明候府看门的老赵,不分昼夜,无论雨雪,总是趴在桌子上酣睡不休。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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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瑜两日后的凌晨才回了府,邱绎也未再来过常明侯府。碧落只从四平那里,才听说了一些消息。那日乔瑜和邱绎赶到时,豫王府的扈敏将军看守着计默和戴公怀,谦王和泰王的手下已经动起手来。邱绎只带了一百御林军,立刻分成了两队,分别围住了两边的人马,号令放下武器,抗命者立杀无赦,如此才控制住了局势。
邱绎叫御林军将两边人马分别遣送回府,自己和扈敏将军直接带了计默和戴公怀入宫,南郊之畔,只余下了乔瑜,谦王和泰王兄弟三人。
无人晓得那一日在南郊,他们三人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听说当时谦王和泰王仍是持剑相向,乔瑜策马拦到了两人之间,才堪堪阻住了手足相残。可究竟三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有他们三人知晓了。
乔瑜自回府后,起居似往常一样,只是未带碧落入宫。可碧落有心,常能见到他一人坐在无待居里,瞧着那幅方生方死的字。她总觉得,以乔瑜的脾气,三分清寂,三分落拓,反倒有四分重情义。这样的人,生在这帝王家,心中其实未必受落。皇帝教他做常明候,不在朝内任事,反到是一件好事,让他躲开了这权力相争的谶语。可到了这非常时刻,他仍是不得不要面对这样针锋相对的局面。
难怪他自幼便离了皇宫,索性游历河山去。想到这里,碧落心念一动,出房寻了一些纸来,坐在房里,抽了一张,轻压细折,只三两下功夫,便是一只小小的纸船儿。她一人静静地到了无待居前,只悄悄地将那只小船儿放在了门前。
她不晓得乔瑜有没有见到那只小船儿,只知道每日晚上她去的时候,门口清清楚楚,一干二净,并无前夜小纸船的身影。
长河渐落,晓星西沉,这夜已然是乔瑜回府的第八夜,碧落一人到了无待居前,里面的烛光似乎越来越黯淡,窗户上笼罩着一层深深的暗影,却望不见乔瑜的身影。她从怀里仍是拿出一只小纸船,蹑手蹑脚地放在门前。小船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碧落又忙寻了一块小石头压在小船里。
“小舟一叶,既要随风,你何不由着它去?”
18 生非汝有
更新时间2014311 13:3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