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是要亲自审问豫王么?”
“审什么?朕何必白费这力气?”皇帝冷笑道,“他是朕的兄弟,朕只是让他死个明白。”
一阵浓云,掩过月色,碧落叹了口气,默然了片刻,道:“皇上,夜深风大。”皇帝看了她一眼,虽未说话,却回身朝乾极殿而去。他年事已高,身上又有伤,虽然一向自负,不肯服输,总是强自撑着,可终究有些步履蹒跚。
碧落想到章清如今坐在偏殿里,心中或者正是忐忑难安,微微一哂,却见到皇帝脚步有些踉跄,连忙跟上前去扶住了皇帝。
皇帝靠着碧落,撑住了身体。他难得面露慈祥之色,拍了拍碧落的手,和颜悦色道:“心儿若是如你般懂事,朕也乐见她陪在朕的身旁。你去同她说,若她……”
“皇上,碧落不是常明侯,违心的事情不会去做。”碧落闷声道。
皇帝双眉一扬,有些嗔怒,却终微叹了口气,再无话可说。
※※※※※※※※※※
碧落服侍了皇帝睡下,将皇帝适才的叮嘱交待了丁有善,这才回了偏殿。章清本来坐在床边,便似僧人入定似得,一动不动。可一听到碧落回殿的声响,“噌”地站了起来,可她久坐发僵,竟然迈不开步子,又跌坐在了床边。
碧落急奔来扶她,她却只是抓住了碧落的手,双眼急切地盯着碧落。碧落叹道:“皇上不肯瞧御医,也不肯吃药,只勉强喝了几口参汤。不过我瞧着皇上气色还好……”
“他……他还说了什么……”
碧落摇了摇头,可沉默之意也是一种明白说法。章清心知肚明,她苦笑了两声,撑住了床坐了起来,又垂首瞧着胸前的白发,半晌才说了一句:“这乾极殿,好冷。”
眼下正是盛夏,又怎么会冷?可碧落仍是坐到了她身边,伸手拥住了她。章清将自己倚着碧落,仅从碧落身上能感受到一点暖意。窗外夜色如墨,不过再半个时辰便又是天亮。而那乾极殿里,不知又会再有怎样的爱恨纠缠?
*
当破晓的日光自窗户中照射进来时,皇帝已然端坐在乾极殿的书案前。碧落立在他的身后,豫王手脚都带了细铐,藏在衣袖中,坐在殿下。他神色闲适,微微而笑,仍是春风满面,只有细细地分辩,才能瞧见他眉目间的几缕颓丧。
谦王,泰王,临王和邱绎等几位将军皆站在一旁,日光照入乾极殿,铺开一地明亮。豫王的气度,虽已经为乾极殿带来了大半暖色,但不知怎的,乾极殿里却又有着一般令人不禁为之悸惊的肃杀之意。而豫王和皇帝每一次对视,便更增添了殿内的严寒之意。
终于皇帝微微一笑:“六弟对朕的怨气,还是很大。”
“不敢。”豫王也笑道,“臣弟如今已是阶下囚,怪只怪自己筹谋失当。若说有怨气,也只是埋怨自己,怪不得三哥。”
“筹谋失当,到也未必。”皇帝笑道,“朕虽然严加防范,可竟也被你瞒得滴水不漏,探不出你谋反之意。你出逃曲靖,朕尚未安排妥当,便被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去了西南大片地方。若不是常明侯坚持,朕几乎要丢掉嵚州重地。六弟,你这布局,实在不赖,大有五弟当年之风。”
豫王哼了一声,皇帝仍笑道:“不过你与五弟仍是败了。你可晓得,你今日之败,是败在谁的手里么?”
“三哥,我败便败了,哪里要想这么多?”可他身子却坐了起来,微微前倾,显然心中却是想要听的。
皇帝淡淡一笑,闭眼沉默了片刻,才道:“六弟,朕算错了一个人,你亦算错了一个人,只不过你这错犯得比朕大了许多。”
豫王眼睛四周游视:“你算错的那人,自然是珞如。她自小被你教人抚养长大,你以为她对你忠心耿耿,却不料她对你倒戈相向,反过来暗中帮了我这么许多。”
“不错,”皇帝重重颔首,“珞如自小便聪明,各种天分亦高,可朕却觉得她执念太重,才为她改了名字叫珞如。可惜,她始终没有明白朕的苦心。”
“你不过视她为工具,她后来晓得了人情世故,自然不会再帮你。”豫王面色微露出一丝得意。
“珞如与你,虽出意料之外,倒也是情理之中,”皇帝轻笑道,“五弟当年不也是靠了睿王妃母家,才将朕逼得没有退路?况且朕这几个儿子本来便没什么用,一被人挑拨蛊惑,便惶惶不知所以。”他抬眼蔑视着谦王和泰王,两人都是面带惭愧,谦王是尴尬难堪,泰王则多了几分忧愁。
豫王重重一哼,没接皇帝的话,只问道:“那依三哥所言,我又算错了什么人?”
20 欺心无悔
皇帝淡笑了一声,将自己靠到了椅背上,许久才对碧落道:“出去瞧瞧,常明侯来了没有?”
碧落忙应声出殿,丁有善正在门口守着。碧落问道:“丁公公,常明侯可来了么?”
“来了来了,刚去了偏殿。”
“他去偏殿做什么?”
“他带着香馨夫妇,去见了章清。”
碧落踌躇着:“丁公公,皇上要见他,可否叫人去请他?”
丁有善二话不说,立刻招了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去偏殿请乔瑜。碧落靠在殿门口,百无聊赖地望着殿外。她这几日不得安稳,昨夜为了皇帝和章清,又几乎一宿未睡,如今稍微精神松懈了些,竟打起了瞌睡,忽然头往前重重一点,整个身子都往前栽去。
恰好有人轻掠向前,她身子一扑,便掉到了那人的怀里。那人轻轻拥住了她,手微微一滞,却又立刻将她推开,只单手扶住了她。碧落忙直起身,笑道:“真多谢你……”可她瞧清了眼前这人,笑容却立刻僵在了脸上。
她退后三步,毕恭毕敬地屈身行礼:“常明侯,皇上请你入殿。”
乔瑜微微颔首,率先便进了乾极殿。他身后除了章清和香馨夫妇,还跟着一个人,正对着碧落微笑示意,却原来是高中举高将军。
碧落心中顿时又明白了些什么,连忙随在他们后面进了殿,仍是站到了皇帝身后,可眼睛却轻轻地瞟了乔瑜一眼。他行过礼,站到了临王身旁,仍是如从前那般风华标清。碧落垂下了眼,却觉得瞧见了他下巴上,好似有一道极淡极淡的伤痕。
她一愣。正想再细看,却听到豫王惊愕道:“高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高中举嘿嘿一笑:“豫王。我是昭南军火监的监事,被皇上召来问话也是寻常。豫王又何必如此惊讶?”
“可你……”豫王面上惊疑不定。噌地站了起来,指着高中举叫道,“你不是墨剑门的掌门么?马斌他们不是你派去刺杀皇帝的么?”
“我是墨剑门的掌门,马斌他们三个也是我派去刺杀皇上的。可是……豫王你能送阿清入宫,难道我们就不能送人出宫么?”高中举笑道。
“你说什么?”
“六弟稍安勿躁,朕自然会叫你明白这其中的究竟。”皇帝缓声道,“高将军。你便把一切前因后果告诉豫王吧,该说便说,也毋庸忌讳着朕。”
“是。”高中举略一沉吟,才道。“皇上去年叫邱绎给我送信,叫我去召常明侯回朝。皇上还对我说他隐约觉得朝内不安,虽然不晓得是谁,亦不知其所图,但防乱之萌。皆在略谋,定要预先筹划。”
原来当初被皇帝派去寻乔瑜回朝,又将青鸟的一切倾囊告知的人,便是高中举。他曾是御林军朱雀营统领,又是墨剑门弟子。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若算时间,岂不恰恰正是去年自己来曲靖之前?
原来乔瑜与她,几乎是前后脚到的曲靖。碧落微微一哂,抬起眼却瞧见邱绎正看着她,她忙收敛了心神,又垂下了头。
“我因此着手召集墨剑门弟子。谦王和泰王闹事时,皇上又叫我,安排弟子假装刺杀他,以便引出那幕后之人。没料到歪打正着,豫王送了阿清入宫刺杀皇上,马斌三人却正好被阿清和杏妃送到了豫王手里。”
“可豫王当时仍是十分小心谨慎,始终不曾直接露面,我们也只好静观其变。直到林书培谋反前,有人发现昭南异动,常明侯才叫我派弟子连夜赶去军火监制造了机关,炸了军火监,以免落入叛贼的手里。”
难怪爹爹临死前说那墨剑门的机关,分明是新制,可邱绎又晓得操作之法,根源皆在于此。碧落苦笑一声,想起林书培临死那一夜,负疚感一增,心中又陡然沉重了许多。却又瞧见临王目含深意,瞥了她一眼。
“直到出逃起兵后,豫王你才肯见我,对我坦露真相。我自然顺水推舟,投靠了豫王。其实我们墨剑门弟子本善于守城,可嵚州被围时,我们已然来不及多派弟子去,幸好马斌正在嵚州城,暗中教了邱绎不少守城之法……”
“那教百姓做弓箭的,也是马大叔么?”碧落问道。
“正是……”高中举颔首,“后来豫王要强渡暮江,直取曲靖。却正中皇上下怀,我发出号令,召集弟子赶到阳平。马斌恰好在路上遇见你被两个无赖欺凌,他问清了你的身份,怕你再出意外,才索性先带你回了豫王大营。”
邱绎顿时一惊,抬起眼望向碧落,似在询问:“是谁?”碧落微笑着摆了摆手,只示意自己无恙。邱绎无奈地轻喟一声,可乔瑜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暮江之战那晚,我和碧落见到豫王大营里燃起了墨信,果然是高掌门你们点的?”章清在一旁,忽然出声。
“我们借口帮豫王改进战船,却暗中设了机关,趁着大雾将战船锁到了一起,又在豫王营里四处偷偷放置了改进了的昭南火油。可未待我们全部设置妥当,豫王却已经要发兵了……”
“原来那夜江上,三哥你孤身前来,并非是寻我叙往日兄弟之情,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叫高中举成事?”豫王一想即明,双目圆睁,高叹道,“三哥果然是三哥,从来都不曾手软过。可惜我却一时大意,错过了大好时机……”
“可皇帝杀了章清的爹娘和青鸟姐姐,又追杀墨剑门的弟子。高将军,你们墨剑门就真的这样忘了前仇旧恨,反过来帮着他么?”豫王又哈哈大笑,“若你们墨剑弟子要做这样忘恩负义之辈,那我被你们所骗,也无话可说。”
高中举喟然长叹,望了一眼皇帝,半晌才道:“豫王,当年皇上的确杀了章掌门夫妻。云掌门因此才带着阿清逃出了宫。后来的事情,乔胜都见到了,皇上确实要对我们墨剑门赶尽杀绝。也确实有人逼着云掌门回宫杀皇上。可云掌门虽然回了宫,却不曾杀皇上。她是自尽身亡的。”
“青鸟姐姐是自尽的?”豫王冷哼一声,双肩微颤,“高将军,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当年云掌门孤身回宫,迟迟没有音信,我便晓得定然出了意外。未过多久,皇上派人寻我回来。告诉我云掌门以自己性命,换来这剩下两百多墨剑门弟子的平安。皇上亦同我说,他不会再赶杀墨剑门弟子,可将来皇上若为天下苍生有求于墨剑门。本门弟子却绝不可推脱。”
高中举说到此处,看着皇帝,面上露出不屑道:“皇上固然是未雨绸缪,可未免也太小觑了我们墨剑门上下。我们墨家宗旨,本就是为天下兴利除害。便是不与皇上立约。若有人要涂炭天下生灵,我们分清是非后,自然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决不会拘泥于私人恩怨。”
“可你却对乔胜说,是因为自己贪生怕死才苟活了下来?”豫王双目一瞪。一字一字咬着说道。
“说来惭愧,我向来喜欢钻研火油提炼之术。这才不顾两位掌门之仇,厚着脸皮请皇上让我留在了军火监。”高中举面有惭色,“说是我贪生怕死,也不为过。”
“可你怎能相信青鸟姐姐是自尽的?”豫王忽然又放声大笑,“高将军,你又不是三岁小儿,他杀了青鸟,说她自尽,你便信么?”
“豫王有所不知,”高中举重叹道,“云掌门入宫之前,曾同我在御六阁促膝长谈。我俩亦有共识,皇上虽对不住墨剑门,却从未对不住天下苍生。在下再是蒙昧,也听得出云掌门话内对皇上的爱护痛惜之情。莫说他们本是夫妻,便是为了百姓福祉,云掌门也不会杀皇上。既然如此,皇上又何必要杀这么一位对自己情深意重的夫人?”
“所以……所以……是我算错了青鸟姐姐?青鸟不是为了五哥回宫杀你?”豫王一愣,茫然四顾,“可花杏和母妃都说青鸟曾怀了五哥的孩子,又说青鸟是为了五哥报仇……”
“花杏怨恨青鸟,一直无事生非,贵太妃又多年失心疯,她们的话根本不足信,你却信了十足。二哥一向同你说这些皆是杜撰,你却偏偏不信他。可若非你一意孤行,也不能叫朕有机可趁。”皇帝叹道,“不过也难怪你,你自小便崇拜五弟,视他为英雄。自然觉得,青鸟要为他痴心才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我也问了香馨……”豫王转向孟大娘夫妇,“香馨,那夜我叫你来,你说……”
“豫王,你问我二姐为何回宫,我答你是有人逼她回宫杀皇上;你问我二姐因何而死,我答你是被皇上所害。”孟大娘面色黯然,却恨声道,“我确实没有骗你,难道二姐不是因为皇上而死的么?可你却没问我,二姐会不会杀皇上?若你问了,我便会告诉你,二姐从来也没想过要杀皇上;她的心中,从来都放不下皇上。”
她这话说完,却忽然哭出了声,转身便伏在了孟得的怀里,轻轻抽泣。孟得抱着她,瞪着皇帝,又叹了口气。
“高将军清楚青鸟,放下恩怨以天下为重;而你却以为墨剑门要复仇,留下了高将军。六弟,这场战,你一开始便已经没了胜算。”皇帝微笑道,“朕唯一只怕这战拖得时间太久,本想放弃嵚州,引你们早攻曲靖。可惜常明侯他不听朕的,否则,朕又何必等到今天才同你说个明白?”
“不过,倒也叫他和邱绎两人,勉强守住了嵚州。”皇帝看了一眼乔瑜,“朕拿这个儿子,有时候也真是没办法……”他的眼里第一次明白地露出几丝得意与欢喜,任谁都瞧得出,他这表情,便如他对乔瑜的态度:若有憾焉,实则喜之。
豫王低垂着头,半晌才缓缓道:“三哥,青鸟姐姐真的不是为了五哥回去杀你的?”
皇帝转头望着窗外,轻笑而不答。过得许久,他的手从桌上微微移开,露出了放在桌上的一张信笺。碧落瞧得明白,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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