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乔瑜才缓缓地转过身来,瞧着碧落。她双颊酡红,眉目如画,雪白的芦花都沾到她头上,盖住了她的秀发,好似为她披上了一层白纱。
那日在乾极殿前,碧落滑坐在台阶上,也是这般满身都是白雪,却朝着自己伸出了手。他微微一笑,情不自禁便想为她掸去头上的芦花,而碧落也恰好伸手到了耳边,两人的手不自觉一碰,竟都微微一颤。
碧落放下了手,踌躇了片刻,终于低声问道:“乔瑜,你的心中,可会有一刻,只有我一人,没有青鸟?”
“青鸟?”乔瑜突地一怔,眼中一片茫然,不过片刻,他便醒转过来,不由得微微一哂。可他这一刻茫然,于碧落却胜过千言万语。碧落顿时眼睛一亮,秀波流动,光芒耀人,胸口便如有人放了一把烟花,“砰”的一声,照见四方皆是绚烂。
她扶着柳树,踮起了脚尖,在乔瑜的耳边极轻极轻地说了几句话。而乔瑜静静地听她说完,眼中竟有波光涟涟。他胸口起伏不平,只是凝视着碧落;而碧落,亦浅笑回望着乔瑜。
他伸出手,想要去掸碧落秀发上的芦花,碧落却忽然一抬手,握住了乔瑜伸来的手,轻轻地按了下来。
“不要动,”她微笑着,眼里俱是欢喜的水花,“这样便好。”
乔瑜手又一颤,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意。他反手抓住了她,手一紧,几乎要将她拥入怀里。可终于心志一坚,轻轻说道:“这样也好。”
他放声而笑,放开了碧落的手,翻身上了停在一边的黑马,纵马离去。而碧落,亦面上含笑,牵着马儿,踩着遍地芦花,缓缓而归。
这生离死别之事,确实曾叫人煎熬不堪。可既曾对你一见钟情慌张失措地爱了,又曾对你不知不觉全知全觉地怨了,今时今刻,又怎么不笑着慷然别离?
更别论分离之前,已晓得两心相知,心愿尽了,相偕已至白首。
※※※※※※※※※※
夕阳斜斜穿过乾极殿的窗棂,照在窗边的一张软榻下。夕阳下,软榻上,寂然静卧着一个双目紧闭,满面苍白的青衫老者;榻前的凳子上,另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他的右手搭在青衫老者的手腕上。而一名紫衫女子在一旁,双眼紧紧地盯在老道的面上。
不消片刻,老道将道袍一整,站了起来,转身要出殿。紫衫女子有些诧异,上前拦住他,叫道:“师公,你怎么不写方子?”
“写什么方子?”老道冷声道。
紫衫女子低声道:“你瞧了病,自然要留条方子治了病才好。”
老道又瞥了软榻上的青衫老者一眼,冷声道:“神仙难救,开什么药?”
紫衫女子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他不过是吐了几口血,你医术高超,宫里又有的是珍稀药材,怎么会救不了?”她已经硬忍了脾气许久,如今再强按不住,忽然冷笑道:“莫不是你医术不行,开不出药方,才借口推托吧?”
老道闻言,不怒反笑,他未理睬紫衫女子,径自走到皇帝的身边,毫不客气便高声道:“我瞧你梅花针如今使得也不错,你倒是说说看,老夫医术行不行?”
皇帝微微一笑,睁开了眼睛,对着紫衫女子道:“心儿,别难为关先生。朕不过是籍着诊脉,想再见青鸟的师傅一面,也好谢谢他对瑜儿的一番教导。”
“你莫要叫我师傅,我受不起。”关至臻指着皇帝,胡子一吹,几乎要发起火来。可他指了皇帝许久,终于垂下了手,只哼声道:“少黧与《白云》曲,都是她爹爹为她庆生而作,她既然嫁给了你,如今到了你们姓乔的手里,也算是物归原主。”
“朕认出了少黧上的云字,又听瑜儿形容师傅的相貌,心中便有了分数。可师傅是如何认出瑜儿的?”皇帝笑问道。
“你那儿子长的像你,可那脾气心思,便连写的那一手字,都同青鸟一模一样,老夫也是一念之差……”关至臻出神了半晌,突地叹道,“西王母候穆天子而不至,这《白云》曲一曲成谶。老夫后来一思量,只怕也会害了乔小友,可惜已经后悔莫及。”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父恸子偿,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谁叫他是朕的儿子。”
关至臻一愣,两道扬起的白眉斜斜地挂了下来。他欲言又止,转身对着章清道:“他把玩了这梅花针近三十年,如今便是老夫来使,也未必比他用的更精妙。能不能救,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师傅说的是,”皇帝颔首道,“能撑到现在,朕已经平白赚了不少时日了。”
关至臻回身看着皇帝,半晌才叹了口气:“从前青鸟便总说你,最晓得这不语不愁不喜不怒的道家养生之道。似你这样自幼习武的底子,若一直谨守,怎会至于此地?如今你心脉枯竭,都是自作自受。”
皇帝淡淡一笑,沉默了许久,才瞧着窗外天上浮云,缓声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他身为帝王,自负一生,此时却说自己不过市井流徒一般,放不下情爱之事,以至于油尽灯枯之地,岂不叫人觉得可笑?可他言词凄怆,分明是相思入骨,无奈已至极了。
关至臻轻哼了一声,手一伸,停在桌上的大黧立刻振翅,扑楞楞地飞到了他的肩膀上。他瞧也不瞧皇帝,便出了乾极殿去。而章清,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此时也再不阻挡,只是静坐了一旁,念着皇帝说的这句话,若有所思,浑然忘我。
乔瑜与碧落前后到了乾极殿外,正要叫丁有善通报,恰见到关至臻从殿内出来。乔瑜忙唤道:“师公,父皇他……”
关至臻眼一翻,正要回他。碧落却见到章清一步一步地从乾极殿里出来,碧落忙拉住她道:“阿清,皇上可瞧了病了么?”
阿清木然地摇了摇头,仍是举步朝外走去,碧落瞧她神情恍惚,只当她为了皇帝的病情发急。关至臻眉头一蹙,伸手握住了章清的手腕,两指微搭,便叹了口气,又在她的百会穴上按了一按:“又是一个自作自受的。”
章清被他一按,顿时回过了神来,瞧见了碧落与乔瑜,只轻哼了一声:“你们怎么回来了,为什么不走?”
碧落正想着该如何对她解释,她又淡然一笑道:“似你们这样一意孤行,我便是想帮你们,也帮不了那么多了。”
关至臻却冷哼道:“老夫从前便同你们说过:情爱一事,从来就是大祸害,清静方为天下正。可瞧来你们是压根都没听进去。”
章清面色淡漠,只微瞥了关至臻一眼,轻飘飘地便要下台阶而去。
“阿清……”碧落不知怎的,心中一急,抓住了她的手,“你要去哪里?”章清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晓得,可我再不愿住在这冰冷的地方。”
她面色茫然,便是不住在皇宫中,去了大江大海,又怎能学太上忘情,也不过是如一条涸泽之鱼,苟延残喘罢了。碧落只怕她出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放,回望着乔瑜与关至臻求助。
关至臻蹙着眉瞧着三人许久,深叹一声:“也罢,老夫与你们总算也有几分渊源……”
“这大千世界,浩茫事物,何必只拘在一个情字上?不如跟老夫走罢。”关至臻哈哈大笑,越过章清径自下了台阶。章清懵然片刻,忽地眼睛一闭,丢下了碧落与乔瑜,跟上了关至臻。
那关至臻已是耄耋之年,皓首苍颜,自不奇怪;而他身旁的章清,正当妙龄,亦是一头披肩的白发,随着他一起,两人襟袖飘飘,相伴而行,大黧飞在前面引路,就此朝着云龙门而去。
碧落瞧着章清离去,竟不悲不伤,反而满心欢喜,转身对着乔瑜一福:“故人皆去,我也该走了。碧落不敢惊扰皇上,只能请常明侯代为向皇上请罪辞行了。”
乔瑜默默地点了点头,碧落又道:“也请常明侯为我转告邱绎,我明日未时在晔香楼候着他,同他一起回嵚州。”
她再不管乔瑜,亦转身下了乾极殿的台阶,而乔瑜仍是微微点头,便进了乾极殿。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这道理,你我岂不是早已了然于心,又何需再多言。
就此,各行各路。
29 月华流照
是夜碧落独自回到晔香楼,将珞如、章清和自己三间相连的房间门窗大开,夜里的南风从每一间房里穿过,带走了每一个人的气息。而她自己却在院子里枯坐了一夜。直到未时将近,才起了身上楼。
她伸手去关珞如的房门,便看见有一个女子,正抚着那焦黑的半死琴笑盈盈地望着她;而在章清的房里,亦似见到一位女子,擦拭着手中的剑,同她说:“她不过随意一说,也值得你这样沾沾自喜么?”碧落低下头微笑,再抬起头,已不见了她们的踪影。
待到了自己房里,却瞧见一个黄衫女子,躺在床上,痴望着窗外的梧桐。碧落凝望了她许久,才将自己的房门亦轻轻带上,将那黄衫女子关在了屋内。回身便见到了邱绎站在院子里等着她。她缓缓下了楼梯,牵住了邱绎的手,笑道:“我们回嵚州罢。”
邱绎笑而不语,只牵着她的手,出了晔香楼。他不曾骑马,亦不曾雇马车,只是执了碧落的手,慢慢朝南而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身边之人,是人人称赞,对她一诺千金的大将军。
碧落一边走,一边侧头瞧着邱绎,笑容满面。而邱绎却皱起眉头道:“碧落,你老实告诉我,害你在嵚州被人欺凌的人,是不是燕燕?”
碧落笑着点了点头:“你怎么晓得?”
“严副将叫人传来消息,说嵚州城里有人对燕燕骚扰寻事,被他盘问才知,燕燕曾叫他送了一个姑娘出城。”
碧落却只轻叹道:“她同你有了婚约,却仍是叫我抢走了你,对她已是极大的惩罚。待我到嵚州,自然也不会叫她好过,你便饶过她罢。”
“更何况,她若非寂寞至极,又怎么会日日与常玉在一起呢?有她陪着常玉,也教我能减轻一些自己的罪孽。”
邱绎仍是沉吟而不答。他抬眼环顾四处,忽然看着前方,高声叫道:“魏大哥……”
碧落朝着他目光所及之处望去,果然是魏知兴,神色沧桑,胡子拉楂,行色匆匆,一脸的疲惫。他闻声回头,瞧见了邱绎和碧落,十分欢喜,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两人面前,一开口便是笑眯眯的:“好,很好,这样才好。”
碧落晓得他定然以为自己和邱绎逃出了林书培的手心,她不做解释,只是开口问道:“魏大哥,你几时回来曲靖的?”
“昨夜,我听到曲靖交战,心中担心良材,便赶了回来,才晓得邱兄弟找了人,将他们照顾得极好。”魏知兴不停的对着邱绎作揖,又对碧落竖起大拇指:“邱兄弟实在是个好人,你这婚,逃得对,逃得好!”
邱绎面上又出现了难得的腼腆尴尬之色,碧落笑着看了他一眼,回头道:“魏大哥,这下便呆在曲靖,莫要再出门了。”
“可我还未寻到愫琴,”魏知兴面色一整,叫道,“我明明在你们昭南郊外见到她了,后来又寻不见了,莫非真是我瞧花眼了……”
碧落手微微一颤,却被邱绎一把握住,她神情委顿:“魏大哥,那**……”
“真是奇怪……”魏知兴又打断了碧落的话,摇头道,“我寻了这么久也寻不见,再寻下去也只怕没什么消息,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该留在曲靖等着?”
“她若有心,自然会回来寻你。”碧落心中一宽,柔声劝道,“何必要再这样辛劳奔波?”
“当初也是你同我说,只要我有心她未死,我定然能找到到她。怎么你如今……”魏知兴奇道。
碧落正不知怎么答他,邱绎却高声道:“魏大哥,许多事强求不得,不如静观其变,一切造化自有安排。”
“是是是,邱兄弟说得对。”魏知兴面上一松,好似邱绎这话为他解决了一个极大的难题:“对对对,我这便回家去,静待造化的安排……”他扭头便跑,可未跑两步又驻足回身问道:“碧落,我记得你曾说要去寻一个挂念了七年的人,你可寻到了?”
碧落将邱绎往前一推,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魏知兴未及深思,哈哈大笑:“好好,太好了……”他朝着两人挥了挥手,轻快地朝着西城家里跑去。碧落一直瞧着他的身影跑远,才身子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邱绎一把攥住了她,碧落抬起头望着邱绎,惶然道:“邱绎,魏大哥怎么好似不再挂念愫琴了?”
邱绎瞧了她半晌,伸手将她紧拥在怀里,柔声道:“无情不似多情苦,这道理你不早就明白么?”
“魏大哥从前不明原委,心中积郁。如今时日一长,徒劳无功,又遭逢战乱,他便觉得自己亏欠了良材与兰芝大姐。如此也好,省得他再面对一次真相。”
碧落一时默然,终又微笑道:“我见他能这样想开,心中也又好过了些。”她又对着邱绎道:“邱绎,你真好,怕我为难怕我伤心,总是哄着我。”
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这圣人无待的境界,邱绎,你真的做到了几分,也只有你,才该得圆满。
邱绎淡淡一笑:“我是很好,在你心中永远都很好,可一个好字,如何抵得上七年的挂念?”
“我眼下心中只挂念着你。”碧落心下吃惊,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我竟从不知道,你这样的小心眼,我以后定然有苦头吃了。”
“邱绎,你瞧这天色,你还不带我去渡头,再晚可还有船么?”碧落抬头一望,原来不知不觉,太阳又到西沉之时,是该到了离别之刻了。
“碧落,今日一别曲靖,不知何年再回。你不去与瑜兄告别么?”邱绎长吁了口气。
“他如今权倾朝野,再也不是闲云野鹤一人,而你身为嵚州镇抚将军,总要回曲靖述职,怎会再见不上面呢?”碧落坦然微笑,“何况,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急在这一时。”
邱绎却道:“再清淡如水,这心意总是要到的,不可不去。”他拉住了碧落,笑道:“你若真要做邱府的二少夫人,岂不是先要事事听我的吩咐?”
“可邱伯伯曾说,这家总是要夫人当才好。”碧落不服气道。
“爹爹是爹爹,我是我,我自有我的规矩。”
※※※※※※※※
常明侯府的大门,如往常一般乌黑,如往常一般半掩着,可碧落却不再直接推开门,只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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