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溯舟已经忘了自己是第几代的教主,是什么时候登的位了。她只记得那个教主之位是个囚笼,是她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
如果……如果当初没有遇见他就好了。
可是他是谁,她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
玄真教后面有个巨大的溶洞,与当地的地形十分不符合,但是是个藏宝的好去处,玄真教的核心其实就在此处。俞溯舟不顾待在原地的沈白羽就往自己的住处走,走着走着,看到了高处半山腰凸出来的一个茅屋。
那个地方,应该住着一个人。
鬼使神差之下,俞溯舟施展轻功,攀着岩石飞身到了岩壁之上。
那个茅屋,茅屋里应该住着一个人,一个,她一生中最想要紧紧控制在手中的人。
推开门扉,她看清了独坐在长凳上的人,一身白衣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脸上胡渣许久不曾动过,已经一大把了,头发也不曾梳理,就那么坐在那里,眼神复杂地看着俞溯舟。他的身后只有一床破被子,根本没办法抵抗现在的寒冷,桌子上有一个碗,上面盛了半碗水。墙上有个很小的窗户……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丢在床下,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了。
“三个月,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殷扬昭露出苦涩的笑容来,缓缓站起了身来。
叮叮——
是他脚上的镣铐拖动在冰冷的地面的声音。
心里为何觉得难过,可是却一动也不能动。
“你是谁?”
殷扬昭曾经试想了千万种他们再见时的话语,没想到被关了三个月之后,居然得到这样一句话,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不记得也好,那就重新认识吧。在下苏州明鸿庄殷扬昭。”
“妾身……”很自然就把下一句话给接了上去。
她抱着脑袋慢慢地跪倒到了地上——
“不!”
脑子一片晕眩和疼痛,让她想起了前些日子也是这般的痛楚。
然后发生了什么?好像是少时的事情,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阿琴!你怎么了?”
殷扬昭往前狂奔两步就止住了脚步,他的右脚被镣铐深深的牵制,结痂的地方再次磨破了皮,渗出血来,他最远只能到门口,而俞溯舟倒在门外,他根本就没办法碰到她。
阿琴是谁……他在叫谁?
她觉得自己置身冰湖,全身瑟瑟发抖,可是想要喊出声来却不能,想要求助却不知道要叫谁的名字。
终于,有人发现了半山腰上的动静,立刻赶了过来。
“教主!”沈白羽赶上来就看见俞溯舟躺在雪地里,浑身颤抖,也不知她是受了殷扬昭的什么刺激,一怒之下打了殷扬昭一掌,之后急匆匆地抱着她回教中看伤了。
殷扬昭受了一掌,待到眼前的人消失之后,才把忍住不吐的血吐了一地。
他怔怔地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忽然觉得自己当初是多么的作孽。
……
那时,殷扬昭正在最为叛逆的年岁,他不愿听从父亲定下的亲事,就决心出去闯荡,去寻找算命人口中的有缘人。他想着自己是明鸿庄的大少爷,为何非得要给自己安排亲事,便是那姑娘真的如花似玉幽娴贞静也会被大少爷反驳的。
这一逃就沿路吃喝玩乐到了越州。
他对越州这个地方向往许久,只是不得一见,这会儿扑进了越州的怀抱,甚是自得。
在杏花巷闲逛的时候,他看见了一身杏色长裙撑着兰花油纸伞的姑娘从酒馆前面经过,便萌生了认识佳人的意念。俞溯舟那会儿还叫怀琴,跟着兄长一起来越州过新年的,或许是俞孤帆将她保护得太好,使得她才见了殷扬昭一眼,便坠入了情海。两人热恋之时,身为兄长的俞孤帆虽然看出了殷扬昭是个纨绔子弟,却想着妹妹过了这一阵子就能忘了他,也便没有多插手。
不过这一放任,怀琴却越发离不开殷扬昭了。
情正浓时,殷扬昭却被一纸书信召回了苏州,准备完婚,怀琴尚被蒙在鼓里,等她知晓,便是一切已经迟了。那时候两人已经珠胎暗结,似乎已经无路可选,怀琴挣扎之下,不顾兄长的反对,与玄真教脱离了关系,嫁入殷家为妾。不过殷扬昭的夫人是个狠角色,在成婚当日将怀琴撵了出去,下落不明数月才回到了明鸿庄。
后来她隐姓埋名在庄中住了五年,终于还是抵不住大房的星夜排挤,将女儿送出庄后,没过几年就下落不明,再也没有回来,他只能对外宣称,二夫人已经病死了。
这下落不明的背后,又含着多少的往事呢?
实际上,溯舟是怀琴兄长的本名。当初怀琴背离玄真教之时服下了一种名为“食髓”的毒药,此毒最后能致人发疯,俞孤帆费尽心力寻得解药送给妹妹,却发现妹妹正在被人用皮鞭抽打着在洗衣服,而以她的功夫,应该是在忍气吞声吧,否则,那伫立一旁的悍妇,怎么会有活命的余地。一气之下冲将出去,冒死救出了妹妹,自己却因为大意轻敌把性命给丢了。
或许,这就叫做真正的走投无路。
不论殷扬昭是否知晓怀琴的遭遇,他都没尽到一个丈夫应做的事情,他们之间,也因为隔着一条人命而背道而驰,再也无法回头。
……
怀琴幼时的好友沈白羽得知这个消息,从千里之外赶到苏州,安葬了俞孤帆,然后把怀琴带回了玄真教,叫她代替兄长的身份活下去,也好……为他还有她自己报仇。
如今,那些凶手的头颅都在自己兄长的坟前搁着,排成了一排,一个个或怒目,或惶惑,或恐惧,幸而那地方隐秘,不会被什么不相干的人所找到,看着那些各异的表情,实在出了她心中的一口恶气。
可是低头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忽然觉得来时的路,是多么的茫然。
姗姗,可不能走这样的路——
这是她忽然明白过来而根植在脑海中的信念。
可是事到如今,她居然把仇恨的源头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也不知算不算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辗转
明鸿庄的事情,入斜终究也不能不管,如今她所仰仗的家主令已经被流觞给带走了,她也别无他法。
花了两日赶回苏州,沾上枕头便睡过去了。
她将明鸿死士和仅剩下的殷家仆从召集了起来,与他们共同合计出一个对策来。
本来死士们早就打算自立门户了,只是因为家主令中解毒方剂的制约而并未有实质性的动作,入斜搬出第五任明鸿死士首领的名号,便把他们给唬了过来。至于那些家仆,本也没有什么可以投靠的地方,在一起呆着也就一起吧。
“家主令被人拿走了……”
开门见山。
被叫过来的死士们都愣住了,入斜觉得场上的气氛很僵硬,好像是被浆糊黏住了一般。
入斜斜靠在椅子上道:“别都那样的表情嘛,我来找你们做个交易。家主令被人拿走了,我会在六个月之内拿回来,而这六个月之内,我希望你们好好保护明鸿庄……只要它不倒就好了,如何?”
“若你只是骗取我们保护明鸿庄又该如何?”
“没让你们振兴明鸿庄啊……对你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等我取回家主令,帮你们解了身上与明鸿庄的禁制,就算是我一去不回,于你们也没什么损失,六个月而已……不是么?”
双方其实并没有谈什么条件就已经达成了共识,在日暮之前往苏州府驿站去了一趟,把积压的信件寄出,也不知流觞会不会收到。
入斜顺路把殷秦接回明鸿庄,那个才五岁的孩子的眼神已经颇为冷淡了,她只得心疼地揉揉他的脑袋说:“阿秦,我们回庄子了,不用再受你舅舅的白眼了。”
殷秦沉默,抬起眼睛看着这世上还是比较亲的亲人,眨巴眨巴着大眼睛,最后睡过去了,没办法,只能背着他回去了,反正与死士的条件谈成,六月之内,明鸿庄就是比皇宫还要坚固,这个父母双亡的孩子,也能得到最为令人放心的保护。
到了明鸿庄门口,入斜略微觉得不对劲。
庄子里太过安静,连那些仆人也不见了么?刚晃了晃阿秦肥肥的胳臂要把他弄醒的时候,入斜所意料的变局真的来了。
明鸿死士包围了入斜,一圈估计有三十多人,以他们以一敌百的实力来看,也未免太过看重了自己吧,便是自己实力最盛的时候也打不过一个人,何况是三十个。
入斜将阿秦放下,阿秦醒来看见那么多人围着自己,想起了当初被姑父抓走的时候,身体不住发抖,抱住了入斜的大腿。
“阿秦不怕啊。”在小孩子面前总不能太没面子,入斜安抚了小孩子,继续把自己的冷面对着那一群不知目的的人。
“不知众位如此隆重所为何事?”
没人回答。
难道是要把条件所说的时间压短么?
后来,三十多人组成的圈子自动让开了一个人的空隙,从那个空隙,慢慢走出来一个人,一身白衣,白衣上绣着黑色的麒麟,张牙舞爪,潇洒得很。
原来是相识的人。
“沈白羽……怎么是你?”
对于晚辈直呼自己的名讳,沈白羽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只是玩弄着手中的竹笛,道:“没想到吧,其实我是明鸿死士现任首领,我来请你去一趟出岫山。”
“你……”不该是魔教的右护法么,为何又能和明鸿庄搭上关系,不过既然明鸿死士能有这么个魔教的头子,也怪不得能在明鸿庄蒙难之时作壁上观了。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直接动手去取得俞溯舟想要的东西……莫非这两批力量,并不是效力于一个人的?
虽然很多秘密还未揭开,可是要知道谜底还是留下小命比较好。
入斜暗自观察着弱点,想着这和五年之前的那次伏击可不一样,她将殷秦护在身边,做了个防卫的动作,奈何手中只有一柄长约半尺的匕首,根本无法应付多久。
“别闹了,外甥女。”沈白羽的嘴角勾起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忽而突进,到了入斜的身后,连手都没有出,就用一支笛子点中了她的睡穴。而在入斜旁边瑟瑟发抖的阿秦,已经昏睡过去了。
“孩子丢回明鸿庄,殷慕姗带走。剩下的……就留守明鸿庄待命吧。”沈白羽冷冷命令,众人答是,一个也不敢反驳。
……
沈白羽把入斜劫去玄真教,是因为俞溯舟的病情又加重了,而即便病情加重,她也不愿意沈白羽去丹书谷求医。想来教主和丹书谷的谷主有过过节,所以他一边想着让溯舟的女儿来陪她,一边利用入斜的行踪来把齐琰诱至出岫山,然后一网打尽。
计划确实是很好的……
不过这个时候的齐琰呢,正被他爹进行各种古怪的治疗,希望让他恢复治病手不抖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快被扎成筛子了,连拿个饭碗都抖,已经不单单是心理压力了。于是只能偷偷给他娘写信叫她快点回来救儿子于水火之中。
而沈白羽同时也忽视了正在日行八百往玄真教赶的流觞……流觞真正发起狠来,实力斐然,估计一个沈白羽要和他对抗也不知谁胜谁负。
所以这么下去注定事情是无法控制的。
先是在长江里荡了半日,后是在马车里颠来倒去数日,入斜觉得吃什么都撑,十分难受,可是沈白羽一副刚愎自用外带劫持人质谁挡杀谁的魄力,弄得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只能找了个地方把胃中的东西吐出来。
“你在干什么?”
吐的动静不小,把沈白羽给惊动了。
“吐啊,你没看见么。”
沈白羽觉得入斜如今的样子和当初所见的教主的样子很像,于是也不顾入斜旁边的秽物直接跨在马车里给人简单地把起脉来。
“胃气不平,等到了下一个镇子给你抓点药吧。”
“那多谢了啊,下一个镇子离这里还多远啊?”
“睡一觉就到了。”沈白羽挑眉,扔了个白眼过去,其实下一个镇子离这里还是挺远的,还是给人家一点安慰好了。
“嗯,那我睡了啊,不准把马车往悬崖峭壁上赶。”
好像啊,和怀琴年轻的时候。
沈白羽笑了笑,然后跨出马车,叫人继续驾车。
若是当初他能阻止那件事的发生就好了,只是可惜,人生只能往前改变,至于过去,只能慨叹罢了。
入斜本来就是要往玄真教去的,既然这会儿有右护法陪伴,那么就更加舒坦了,连路也不用问直接睡到那个传说中的出岫山就好了,只是不知道阿秦的安危。不过多次旁敲侧击之下知道那孩子没事,也就安心多了。
……
到了下一个镇子,沈白羽也如他所说叫人给姗姗抓药去了,连落脚都不用,估计是买的药丸之类的东西。送到手中的确实有两种药,一个就是专治胃气不平的药,还有一个是冰糖雪梨……
“右护法难道是想我就着冰糖雪梨把丸药吃下去么?”入斜捧着装着雪梨的盅,看着沈白羽。
沈白羽在外面的马上,没回头就顺嘴回了一句:“没叫你干吃就不错了,你现在是人质,最好给我听话点。”
“嗯……去那个出岫山还有多远啊。”
“快马加鞭还有十日。”
语毕,沈白羽给赶车的使了个眼色,忽而策马狂奔,入斜差点把手里捧着的冰糖雪梨砸了,心中忿忿,无法发泄……也不知流觞现在到了什么地方,玄真教那个地方,肯定有与她母亲相关的人,不论流觞与那个教主有什么恩怨,都得等她把事情弄明白再说。
也不知来得及来不及。
至于此时的流觞,真的是马不停蹄地往玄真教赶去,他知道手中所握着的明鸿庄家主令是教主心心念念想要要的,他的机会只有一次……除掉这个永久的阻碍,让自己恢复永久的自由。
站在玄真教隐蔽的山门之前,打开机关,放下跨跃山涧的吊桥,不紧不慢地过去,仿佛是在怀念些什么。
这个终年积雪不会消融的地方,他生存了五年之久,知道第五年才得以见到出岫山的全貌,在此之前,他都在黑暗的山中……这一次,他要去到山中最深处那个藏着历代江湖人秘辛的密室中去,寻找自己的身份。
而两只手都没办法再动弹的齐琰收到了一封信,上面插着鸡毛,看来是很着急,当他叫人拆开信的时候,被里面的内容给惊到了。
姗姗居然被魔教的给抓走了,要救人请往出岫山玄真教一趟。
他看着自己被包成这样的手,面上表情抽了抽。
他对着药房内正在忙活的父亲喊了一句:“爹!帮我把手上的纱布拆了,我要出去一趟。”
结果答话的是他的娘亲,因为听闻宝贝儿子出了事,立马赶回,结果还是只能干着急,只能天天催着齐恒列出新药方给儿子把手上的毛病治好。
折腾了好多日,他们才觉得方向不对,齐琰这是惊悸之症,用药可能不如用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