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经一处密林,走入林木茂盛之处,四周是清冷的空旷寂静,山间雾气浓重,雾脚下接于地,缓缓在林间游移。翠色欲滴的林木遮天蔽日,前路辨别不明,有种淹没压顶的窒息感觉。沁凉入心的晨露沾湿衣裳,勾缠不清的藤蔓牵扯脚步。
万物无情无感,无悲亦无喜,唯有一心可以鉴日月、明春秋。他踉踉跄跄地走过此地,跨过倒地的树干,踩过缠人的枯枝,心中那点炙热的情感在广阔的天地间,在无人的山野间,静静地挥发。独自一身的晦涩深沉的过往和思绪,于不尽时空中置于何处?不过是蜉蝣之朝生暮死,倏忽来去,留不下一星半点的痕迹。生死成空,重视的人和事落在身后,无暇回顾。待觑尽浮华荣耀,闲心落定,身后之人早已离去。过去的消散了,妄想握于手心,如同伸手握狼烟;如今的仅有的,不放在眼里,不料好似飞溅在岩石上的浪沫,随时蒸发。
痛彻心扉的明悟,烙上鲜血的印记,灼烧他的眼、他的心。如果……如果……
再不能想下去,殢无伤神色惨白,专注于眼前之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通过。费了好像一辈子的功夫,他带着妖应走到了密林边缘,这时,天正大亮,耀眼的阳光穿行变得稀疏的林木间,一束束光柱斜斜照亮身周之地,朦胧的光影交错,震撼人心的自然画卷展开,越发衬得自身的渺小。
殢无伤看着这样的情景,潸然泪下。
04
旧画卷中的人,回眸间,日月如梭,千万年已逝。泛黄的容颜,依旧美艳如昔,流盼的眼,是他怀念的曾经。他的手指拂过画中人的容颜,指尖落处,正是她唇边一抹略带顽皮的笑意。细细摩挲许久,他恍然想道:这是他曾经拥有的,那么现在呢?她在哪里?
他猛然环视四周,到处是红尘茫茫,倩影何去?佳人何在?
身躯如坠冰窖,全身上下是那样的僵硬、动弹不得,心痛如绞,难以厘清的情绪一下子洪荒似的涌出,不受控制,蔓延向四方,慢慢的要把自己淹没起来。
“啊!”他痛苦难当,不禁叫喊出声。
“呀!”随之惊叫的是细弱的女声,很轻很柔。
殢无伤猛然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模糊影像仅仅是一片红艳的衣角,那样熟悉的红,勾起他心思如潮,他想仰头看她,却是全身无力,眼皮沉重。他用尽全力只是扬起一点点角度,便又沉睡过去。
“吓到我了。”温柔的女声缓缓道来,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裙被殢无伤的两只毛茸茸的爪子紧紧扯住。
风光忍不住感慨:“想必是把我当做妹妹了,唉,他们两人怎会变成这种光景?”
“风光,你来把这药丸给他服下。”屋外走进来一位温婉妇人,递给风光一包药丸,这正是妖应和风光的母亲,明霜雪。
风光接过,问:“阿娘,妹妹情况怎样?”
明霜雪摇了摇头,“等你爹回来才知道,她现在昏迷不醒。”
“希望爹亲能够将那味关键的草药采回,瑶映方能早日醒来。”
风光的眉目间掠过一抹轻愁,随之一笑,对同样愁容满面的母亲温言道:“娘,没事的,您别担心。”
“吾知晓。”
昏沉的意识不明,断断续续的人声在耳边回旋,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萦绕身周。他蹙眉听着,没有寻到熟悉的银铃娇笑,也不是习惯了的那轻盈跳脱的走路声响。全身乏力,沉重如铅。内腑受创严重,发作起来如同置身焚狱,不得安宁。在清醒与昏迷交错间,醒也难,睡也难。肉体的折磨之痛非常人能忍受,他忍住了,然而精神的折磨,他却再也难忍。
执着固执到极点的信念,是支撑殢无伤以最快的时间自愈的动力。他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这一次,他不容许再失去她。
折腾了不知多少时日,这一天黄昏,殢无伤终于真正清醒。他慢慢张开双眼,眼前的景物模糊不清。奋力坐起,血液回流,黑蒙蒙的视野渐渐起了变化。
映入眼帘的是空无一人的屋子,床前是一地的夕光晚照,凄凄然、惶惶然,满目清寂,宛如沉入深底之海。无伤慢慢回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那时他带着受伤的妖应赶到泥古堂,因为自己内伤沉重,终于倒在外面的花林里。意识里最后的画面是妖应苍白失色的面容,牵动着他的心。
想到这里,无伤挣扎着下地,想要出去找寻妖应。心情是如此迫切,他竟没有留意到自己因功力大损而变回原身,距离估计失误,落地之时又手脚僵硬,身上余痛难忍,结果可想而知——他重重摔倒在地。
无伤雪豹躺倒在地,没有停顿半响,立刻又站起身来,一双眼眸神色隐忍,仿佛忍着无尽伤痛,面无表情地移动着初愈的伤躯,步出门外。
斜阳晚辉,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寂寥无比。无伤雪豹只是淡淡地环视一周,仰头往空中嗅闻一下,好似有所发现,回头一步一步走向后院。柔和夕光照落,映在无伤身上,看到他似乎颤抖难止的腿脚。
跨过拱门,绕过廊宇,无伤来到一处花木扶疏之地,花树下,掩映着一方冒出滚滚浓雾的池子。烟雾迷眼,扑身而来的烟气温暖轻柔,如同薄云棉絮。无伤靠近几步,忽然眼中一亮。
池中央,一株未开的红色妖姬,静静玉立在浓浓白雾之中。丹赤红影,一如往昔。
无伤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沉郁的眼神渐生明朗之意。随后,他躺卧下来,陪伴在妖应之旁。
最后一丝夕光跌落山后,清凉如水的夜风便缓缓吹来,如同海潮般一股一股荡漾开。风起花落,池子上方的花兀自飘零,没入浓雾中,纷纷扬扬。雾气徐徐翻卷变幻,不失潮湿暖和,环绕着妖应花身,弥漫不散。无伤雪豹蜷缩四肢,卧于池边,雪白带黑斑的柔顺皮毛被风扰乱,寒气袭身,然而心中却是一片安然。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静谧的画卷无声无语地铺展,默默相伴的一豹一花,有种延续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星光灿烂,明月偏隅,广袤的夜幕高远不可攀。无伤雪豹阖目休息,鼻端下飘浮着一丝细微的丹墀花香,偶尔突然警觉抬头,看向池子,只发觉红色妖姬在风中轻轻摇曳。这时,他会长望着她,目光切切,又夹杂不可名状的凄然。
当齐子然夫妇和风光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他们看到的情景就是眼前这般——受伤的雪豹守护在尚在沉眠的红花身边,执拗地、无悔地,两人的影子映在草地上,
轻轻浅浅的,延绵一直到了他们脚边。
风又起了,乱花迷眼,风光抬手拨开额发,再放下手时,泪光莹然。而后她回头看一眼父母亲,只见齐子然摇摇头,低声道:“吾把他带回房间,这么冷的夜晚,这里可不是一个病人应该待的地方。”明霜雪叹了口气,转身帮着满身尘土的齐子然解下背上草娄,从里面掏出一株奇异红草来,“吾来去煎药,风光,你去看看你妹妹吧。”
“嗯。”
醒着的人为昏睡的人忙忙碌碌,昏睡的人各自陷于过去的风雨飘摇,等待一场新生的脱变。
05
午后晴朗的天渐渐阴沉起来,天边聚集而来厚厚的云翳,压在头顶,风中飘来湿润的泥腥味,预示着一场风雨的来临。晾晒在院子的衣物在渐起的风里飘飘扬扬,大有一飞冲天的架势。风光急急忙忙地抱着干净的木盆去收衣服。一件一件收拢怀中,自己发丝纷乱、满头大汗。到最后一件衣物放进盆中时,一滴大颗的雨点打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她愣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房顶瓦檐就响起清脆的击打声,听到这样的声响,风光立马提起嫣红的衣裙,一路小跑,经过后院池子回去前头厢房。
“咦——”跑动过程中,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什么,风光不由脚下一顿,偏过头去看。就这么一迟疑,豆大的雨开始稀疏地打落身上。顾不上淋湿自身,风光身子一转,变了方向,往池边走去。
烟雾弥漫的水池,周围本是花木环绕,碧叶娇花两相映衬。风吹簌簌,暴雨突至,花叶摧落纷纷,但池中雾气依旧袅袅升起、扩散,丝毫不受影响。而一只健壮优雅的雪豹如同过去一般,趴伏在茂密树下的池边,同样是不受风雨影响。离他仅有一臂之遥的红色妖姬,花瓣微微舒展,半开半阖的姿态好似半睡半醒,令人不禁期待她完全清醒的那天。
风光跑到雪豹身旁的时候,雨势又大了几分,她捋了一下颊边长发,在大风的吹袭中朝无伤喊话:“你病体初愈,风雨寒冷,赶快进屋避雨吧!”
雪豹的耳朵支棱起来,往风光那边动了动,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话,他抬首,轻轻摇头,然后又把头搁回前肢上。风雨已经打湿他的皮毛,可是他一点也不为所动。
好吧,这只固执的雪豹妖是不可能被劝动的,她早该明白才是。风光不再做任何努力,回身跑到走廊檐下。刚踏上走廊,整理着衣服,迎面就遇见她的父亲。“阿爹,”风光弯身一礼,“您这是……”她低头看了看父亲手中的两把伞。
“哈,外头只有那么一个傻小子,你说呢?”齐子然爽朗一笑,撑开其中一把伞,走出去。
风光看着父亲步入雨帘的背影,微微一笑。
如果等待不是一种煎熬,不是一种折磨,那是因为还有所期待。坚信着这种期待会开花结果,于是等待就成为了一种习惯。或许是这样,无伤凝视着雨中挺立的花儿,明艳的花瓣因天降雨露而越发生机勃勃,充满灵气。他看着这样的她,虽然还不能对话,但是内心却已是十分的欢悦。思绪时不时回到他们相处的过去,欢乐而明快的日子,如同白雪映照耀阳。
然而回忆触及深沉的伤痕,血肉难愈的伤口几可见骨,巨大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占据着心的角落。就算是这样,无伤仍然不会忘记过去的伤痛和喜悦。两者皆真实存在,并且交织成复杂的世情经历,塑造成如今的他。
急风骤雨,林间一片哗然,掩盖来人脚步声。无伤抖动双耳,先是伸爪扒拉一下沾在妖应花身上的残叶,把她照顾妥当,再转头看向来者。一双冷肃邪眸平静无波,沉寂而孤高。
雨中的来人自是齐子然,他清俊面容上是一贯的朗笑,撑着一把伞,雨水小溪似的沿着伞骨流下,手中提着另一把伞。他跟无伤雪豹打个招呼,换来无伤沉默的盯视。齐子然也无所谓,支开伞,放在无伤身边。“唉呀,你这幅摸样让吾的女儿见到,肯定又要说吾的坏话了——傻小子,瑶映现在看不到你为她如此,守在这里白白淋病了,何苦?”说话间,齐子然望着池中的红色妖姬,用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
无伤雪豹直起腰背,蹲坐在地,从伞后露出他的一双冷眸,淡淡说道:“吾多谢你。”
“哦哦。”齐子然面上惊诧之情掩饰不住,多看他几眼,只见这疏离冷漠的雪豹已经移开目光,重新落在妖应身上。
“你这是在谢吾救你的恩情吗?”
“……”
“还是谢吾救活瑶映?”
“彼此心照,便可不言。”
“哈。”
两人沉默下来后,周遭雨声便哗然嘈杂起来,如同汹涌的潮水,将他们紧紧包围起来。过了一会,齐子然起身离开,临走前,他道:“吾能救这一次,可不担保能救下一次。”不等无伤的反应,他抬步就潇洒离去了。
无伤无语,眸光一黯,在漫天纷雨里显得幽深而不可测。
、花开叶落感平生
01
雨要停了,在思索的时候,不知不觉,慢慢止息住狂暴的姿态,细雨点点,如柳絮飞,情意切切。无伤仰首长望天穹,放眼处是云雾茫茫。心神游荡在外,不可名状的出神状态中,耳畔忽而传来一阵隐约的银铃娇笑。
一瞬间的错愕,无伤看向守护多时的花。
满池烟雾迷茫中,惟有一株盛极而妖的花。
微风细雨下,摇曳着独属于她的绝美风采。
02
别离是人生一场又一场的无常聚散,烟柳长堤,十里烟波浩茫。原本对于惯常独来独往的雪豹而言,任何人的短暂停留皆不过是浮光掠影,然而终归有些人有些事是刻骨铭心的难忘。情难忘,情难遣,情丝绕胸怀。
这日正好又是一个阴雨绵绵,低沉天幕,万里烟云,雨脚绵密无声。泥古堂外的青柳稍有凋零,更显萧瑟清冷。无伤独自立于门外阶下,雪发沾雨,神情是一贯的冷淡肃然。
送行的是齐子然一家,说是送行,但不过是齐子然自顾自地嘱咐几句话,无伤静静地听着,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就是这些,吾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嗯。”
无伤应声之后,抬眼望向齐子然他们身后的那扇大门,突然,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响起,往这边奔来,显得风风火火的。
“花下奴!等侬!”令人无比怀念的吴语软调随风雨飘进耳里,无伤的眸光倏忽闪动。
妖艳明丽的身影窜出屋门,直奔殢无伤面前。无伤手快,一把扶住她尚未完全康复的身体,另一只手一抖,纸伞打开,撑于她的头顶,为她挡去冷雨霏霏。一系列动作只在一个呼吸间完成,利落干脆,毫无迟滞。其熟练程度已经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地步。
“呼呼,”妖应微微喘气,看起来已经对殢无伤这种熟练的动作习惯了,回头对着自己的父母亲和姐姐道别。
从震撼状态回神的风光,失笑道:“瑶映,你乖乖养伤,别到处乱走乱跳的。”
“侬知道啦。”妖应推了推无声无语沉默着的无伤,“走吧,别戳在这里当木头。”
一仰头,便对上无伤的目光,向来淡漠无波的眼,而今专注而内敛地凝望着她,使她一时讶然,不禁张大嘴愣了一下,模样呆呆的。
无伤看到她的神情,垂眸,握起她的手,往外面的树林走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齐子然道:“瑶映总算不用我们费心啦,你说对吧,小霜。”
明霜雪笑着说:“是啊,等瑶映下次回来,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了。”
03
回程的路途是熟悉的,但是在这中间发生的事又有谁能料想到呢?生与死的界限,希望与绝望的互博,他的心冷了又热,最终归于平静。殢无伤思绪沉淀,多日来混沌的心情渐渐澄清。他望着同在一把伞下的妖应,她正东张西望着呢,小动作很多,压根没留意无伤,想必是先前一段静养的日子把她闷坏了。
无伤默默地看着妖应,一边慢慢陪着她走着,雨飘细柔,足下是软绵的土地,路旁潮湿的林木发出清新的气息。一切都显得婉约诗意,无声无息地滋润着疲累的心灵。
“还有多久回去?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