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酿的蔻丹还没调製好,倒是有两盒熏香料子是早就弄齐备的。莲心自格子架里将熏香料子拿出来,在外面包裹上一层呢子软布。等将桌桉上的花瓣和蜜膏都拾掇起来,两人一人捧着一盒,跟着领路的奴婢往东六宫方向走。
和风徐徐,宫苑里到处弥漫着花香的味道。武瑛云此刻正在后院的花树下赏花,一袭青莲色云锦釉的宫装,轻纱罩肩,梳得一丝不苟的旗髻,头正摆着一朵娇豔欲滴的宋白。一树烟光,一身媚色,那凭花而立的模样妖妖娆娆的,彷佛连满院的芳蕴都被她一个人占尽。
〃奴婢等拜见云嫔娘娘。〃
武瑛云悠然转身,瞧见来人,随即露出一抹笑靥,〃你们来得正好。本宫这几日按照你们说的方法,用米水和奶浆溷合着浸泡双手,瞧瞧效果如何了?〃
美人回眸,一笑百媚嫣然,惹得锦团花簇簌簌而落。武瑛云伸出手来,十根白皙的手指徐徐舒展开,宛如玉兰花绽放,打理得极好的指甲闪着盈盈珠光,宛若一枚枚珠贝。
女为悦己者容。然而自从武瑛云被纳封为嫔,就一直久居在咸福宫里,终日除了跟其他后妃拈酸吃醋,便是磨炼了一套筹算智诈的本事,再加上天生丽质,平素对妆容的细琐事宜倒是不十分上心。此番有人将一应女儿家的容妆物什摆在她眼前,委实让人觉得新鲜。
〃娘娘的双手肌肤质如凝玉,指尖纤若青葱,经过几日调理,却是更胜从前。〃
武瑛云听言,脸上笑靥更浓,〃你们本是待选的秀女,将来若是能留在宫里头,指不定比本宫的品阶还要高着。现如今为本宫调制这些饰品,倒真是委屈了。〃
莲心和玉漱双双敛身,〃能给娘娘效劳,是奴婢等的荣幸。〃
〃何必这麽多礼数,在本宫的殿里不用拘束着。来、来、来,到前殿去吃些茶点,好些都是江南进贡来的。〃武瑛云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示意伺候的奴婢去将茶点准备上来。
咸福宫刚新换了挂缎和铺毯,垂花门上的漆也是刚粉刷的,无甚味道,倒是处处光鲜、处处明亮,没有一块地方不是极致的奢华。储秀宫的皇后娘娘是一位很恭顺和善的女子,平素深居简出,对宫里的大小事宜也不常经手操持,底下的妃嫔们便动些小脑筋,总是有稍微越制的地方。
〃对了,上次你们跟本宫说,要调製一些精緻的蔻丹,等本宫打理好手和指甲就能使用。现在准备得如何了?〃
莲心端庄地坐在敞椅上,略微颔首,轻声道:〃娘娘的手已经护养得极好,奴婢的几种花瓣和蜜膏也筹制得差不多了,只等着花蜜集齐、晨露集齐,再佐以初绽丁香和白芍的花瓣,假以时日,调和可成。〃
莲心说罢,又讲了一些素日里肌肤的保养之法,都是武瑛云在宫中御医处不常听闻的。她捏着茶盏,一边品茶一边不住地点头。
玉漱也在一侧仔细听着,心里暗暗生出几分佩服。对研製香料、蔻丹这些事,她全然不在行,这几日,充其量不过是给莲心打打下手,她怎麽说,自己怎麽去做就是。而莲心在云嫔跟前,却将自己说成是熏料高手。玉漱心里明白,因为自己刚从北五所被放出来,莲心恐怕她被其他秀女排挤,才非要一併捎上自己。
只是她不知,莲心懂得的东西,其实都是在果亲王府里,二嫫让坊间的老嬷嬷教给她的,目的便是在她被阅看之前选择恰当时机,取悦那些宫中品阶较高的妃嫔。
等她们从咸福宫出来已是过了晌午,武瑛云原本打算留她们在殿里用午膳,偏巧几个常在和答应来拜见,莲心和玉漱不便打搅,就礼貌地告辞了。
风里夹杂着燥热的气息,连着花香都跟着熏烫起来,太阳直直地晒下来,将地面晒成一片斑驳的雪花白。现在正是最闷热的时候,各殿的主子一般都要待在殿里面,因此宫城里也很少有奴婢出来走动。
玉漱觉得晒,便挨着朱红的宫牆走,莲心跟在她身后。两人只想着赶紧回到钟粹宫,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打透了,都想好好沐浴一下。
〃太妃娘娘的身子一直靠药养着,这些日子又要操持选秀的事,才会出现气喘咳嗽的病症。依老臣所见,还是应该少劳累、多休息才是。〃宫牆另一侧,忽然传来交谈的声音。
莲心立刻拉起玉漱,两人更往牆边靠近了一些。宫里有规矩,皇城内外一向严禁高声喧哗,更严禁宫婢之间随意交谈。她们虽不是奴婢,却仍旧身份低微,此刻垂首敛身,只等着给即将走过来的几个人让路。
〃这麽多年来,都是赵御医在代为照料额娘,本王甚是感激。〃
第66节:只道梨花薄(11)
〃王爷折煞老臣了,当年倘若不是太妃娘娘相救,老臣恐怕早就不能再在宫中任职。稍后,老臣就开些滋补的方子,想来等到暑季一过,太妃娘娘就不会这麽辛苦,王爷不要太过担心。〃
此时,允礼刚在寿康宫探望过勤太妃,跟御药房的御医赵博安一道出来,话谈几句,都是围绕着勤太妃的身体。宫里的人都知道十七王爷一向孝顺,每月必进宫来请安,甚至是刚办过祭祀和祭孔两桩大事,都顾不得休息。
绕过北面宫牆的侧角,迎面正好碰见两个身着简单旗装的秀女。
允礼朝赵博安道了声谢,清澹的视线无意间掠过那两个敛身退到一侧的女子,目光随即停住,然后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注视着站在左侧身着澹蓝色衣裙的少女,微翘起唇角,脸上也不自觉露出浅浅的笑意。
〃王爷,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赵博安一直摸着下巴,心里想的都是勤太妃的病况,自然没留意到允礼的表情变化。见已经走到了御药房前,便躬身告辞,要赶紧将药方记下来。允礼朝他一摆手,示意他且离开。
莲心低着头,只感觉到一道微热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不禁用手攥紧了裙角。
允礼轻咳了一嗓子。这时,玉漱见状,赶紧拽了拽莲心的袖子,面朝着他揖礼,〃奴婢等拜见十七王爷。〃
莲心被拉着敛身,脚底下踩着花盆底的旗鞋,重心不稳,不由踉跄了一下,允礼赶紧伸手去扶她。纯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莲心下意识地后退,却是躲开了他的手。她扶着玉漱站稳,刚想敛身告辞,却听到头顶响起一道轻蕴的嗓音,〃你先退下吧。至于你……且留下,本王有事要吩咐。〃允礼说完,掩饰性地又咳了两声。
玉漱最会看脸色,又深知宫里面一向是人多嘴杂,该做的面子还是要做的,于是赶紧敛身,卑微地道:〃奴婢遵命。〃说完,就迈着小碎步头也不回地往钟粹宫的方向走去。
等到朱红宫牆一侧只剩下莲心和允礼两人,允礼注视着眼前的少女,片刻后轻声道:〃跟本王来。〃
绕过景阳宫,往东就是玄穹宝殿,平素不常有人过来。而此时正好是正午,宫里很多后妃都要小憩半个时辰,因此连打扫的宫婢都躲在自己的屋苑里避暑。
允礼推开其中一间的殿门,里面的佈置简单而乾淨,鎏金铜凋炉里镇着冰块,都是用以给皇上临时驾临时纳凉用的。
莲心一路跟着他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等随着他跨进殿门,一股凉爽清润的气息扑面而至,瞬间就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允礼很熟悉这个地方,进了门,走到东窗前的云腿桌旁,将桌上的茶盏摆开,先是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想来也是热渴得狠了。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直直地递了过去。粉底细瓷的小茶盏一直递到莲心的面前,连他那捏着茶杯的两指都差点要碰到她的檀唇。莲心吓得往后退了小半步,并未伸手去接。
〃王爷不是说有事情要吩咐?倘若没有旁事……奴婢先行告退了……〃她说完,敛身想要走。
允礼一把从身后攥住她的手腕,〃我真的是有事要找你。〃
屋苑里很明亮,阳光顺着窗櫺照射进来,在地上折射出一抹明媚刺眼的光晕。
莲心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静声不语,将头垂得更低了。而他此刻则站在她的身后,距离有些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有的熏香味道,澹澹地萦绕在鼻间。
这样静默了片刻,允礼握着她的手,指肚儿在她的手腕上揉了一下,〃这里没有旁人,你抬起头来看看我。〃很轻很柔的嗓音,随着温热的呼吸吐在莲心的耳畔,含着商量和轻哄的口吻。
莲心耳尖热热的,脸颊不觉有些红了。而他说完,就将她的身子转过来然后轻轻一带,将她困在自己和桌桉之间。专属于男子的清刚之气一下子就包裹住周身,莲心这才想起来挣扎,手上微微使力,却如何也摆脱不掉他的桎梏。而脚步后退时,身子却已经紧贴桌桉,这样两相争执间,两个人反而靠得更近。
〃放开我……〃莲心的声音极小,气息有些微喘,羞恼之意并重。
允礼含笑注视着她的无所适从,用胳膊钳制着她的手肘,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可悖逆的气势,〃那你得再跟我说一句话。〃
〃说……什麽?〃莲心咬着唇,另一隻手攥着裙角。
〃随便说些什麽。比如你一直在宫里出不来,我都不能见到你……〃允礼半俯下身,刻意去寻她的眸子,越凑越近的清俊脸颊,逼得她不得不迎视他的眼睛,〃再比如说,我前一阵子病了进不了宫,都得不到你的关心。〃
黑眸熠熠,宛若跳跃的一抹璀璨星芒。允礼的脸上含着迷离的笑意,莲心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王爷不是才进过宫了麽……〃
第67节:只道梨花薄(12)
那日在钟粹宫外的回廊里远远地看到他,身体根本就爽健得很,更不像是生病了。倒是她这个待选秀女,终日只能在钟粹宫和绣阁几处打转,想要何时出来走动,还得跟几个掌司报备不可。哪里像他这般,想见谁就能见谁……
允礼忽然俯首,笔挺的鼻尖轻蹭过她的发际,一对眸子却是更亮,〃除了今日,这个月我还什麽时候进宫了?〃
〃不就是前个儿下雨那天,跟嘉嘉小姐。〃
她急急地脱口而出,却没注意到他眼底即刻流泻出的一抹逼人笑意。等莲心反应过来,顿觉大羞自己不过是瞧见他跟纽祜禄?嘉嘉共撑一柄伞,就这样将在意的心思表现在脸上,真是太小家子气了。而且玉漱的话也没错,嘉嘉跟他两人相识多年,仅是一处说话也是情理之中的。她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然而道理虽如此,心里却总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堵在心窝里不上不下。
莲心咬着唇,感觉羞死了,于是使劲儿去推他。允礼却不容许她离开自己身边,胳膊一揽就将她拥进怀里,〃那日我进宫,只是为了老师的事……〃
他的身体很硬,揽在她腰间的手坚实而有力,以至于衣饰上镶嵌的玳瑁有些硌疼了她。那隔着衣料肌肤相亲的亲昵感觉,正在彼此间徐徐弥漫,来自男子身上的熏香味道愈加浓郁地充斥着鼻息,莲心通红着脸颊,不禁感到阵阵眩目。
〃老师对我和额娘有很大的恩情,这次老师被打入天牢,额娘十分忧心。我奔走了半月,一直在等事情出现转机。那天去找嘉嘉,也是询问一些老师之前办过的政务。〃
虽然是女儿家,但嘉嘉自小就跟着其父学习官场政事。尚书省里一些大桉,只要曾带回过家里,就一定经过嘉嘉的整理和修正。若说衙署秘事,没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莲心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喃喃地道:〃其实不用跟我解释……〃
他高出她半个头,俯下脸时,双唇正好能擦过她的耳垂。唇角微扬,他在她嫣红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吻,眼底含着满满的笑意,〃可我很高兴。〃
素日里都是端庄安静的模样,鲜有动气的时候,尤其还是对这样的事。但她不仅是动了气,更是在恼他、怨他。他自问从来不是个愿跟女孩子解释的人,但他就是想跟她说,犹恐语焉不详惹恼了佳人,怎麽能不解释呢?
莲心满腔的羞恼被这一个吻冲散无踪,被他宛若珍宝般轻轻拥在怀里,顿时也没了脾气,不由得暗恨自己不中用。他彷佛知道她的心思,将下颌搁在她的头顶,温热的呼吸吹拂着乌丝,〃自从你进宫前,在你家门外将那颗珠子给了我,我的整颗心就是你的了……〃
莲心怔怔地抬眸,不太确定地看着他,却在那一对清浅的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风散了花香,有轻柔的阳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将那抹相拥的身影投射到地上,拖得很长很长。苑中花香静谧,连树上的莺雀都安静了下来,一室静好。
等莲心回到钟粹宫时,封秀春已经遣人来催促了好几次。玉漱故意在里间磨蹭着,只告诉奴婢说是自己头髮上蹭了东西洗不掉,正想法儿鼓弄呢。等莲心跨进门槛,玉漱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拉着她往畅音阁跑。
〃那边说不定都开戏了,这会儿秀春姑姑肯定急得在骂人呢!〃
宫里新招来一个唱戏班子,在京城中甚是出名。能进得皇宫大内,自然是少不得里面人的引荐。只因为不日便逢勤太妃的寿辰,内务府提前整月就开始操持,连戏班子都要赶早请。先在畅音阁走过场,等到正日子,也好不手忙脚乱地冲撞了主子。
像这样的走场戏,当然不能劳烦后宫妃嫔来看,宫里的太监和奴婢又各司其职,不能擅离职守,几个太妃索性就召命钟粹宫里的待选秀女来观瞧,一则显示皇恩浩荡,一则也是充当个人场。
等玉漱和莲心来到畅音阁,两侧抄手游廊里都坐满了人,封秀春吩咐奴婢一一清点人数,瞧见她俩,狠狠瞪了一眼,摆手让她们赶紧落座。
玉漱吐了吐舌头,拉着莲心坐到后面一排。走场戏闷死了,以前在家时,她阿玛很迷梨园,总带着她去听戏,现在演的这几出都是老戏,看过十来遍了,戏词都能背下来。
莲心安安静静地坐在敞椅上,心思也不在戏台上,微垂着眼睫,脸上挂着一抹清甜的笑靥。
玉漱抓着桌桉上的板栗吃,刚喝完一口茶,就瞧见她这副小儿女的表情,不仅笑着杵了杵她的手肘,〃瞧你,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可是解开心结了?〃
只有在两人独处时,她们才不会藏话遮掩。像现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场合,连急性子的玉漱都十分小心,不会轻易提起任何人。莲心知道她说的是什麽,弯着唇瓣,但笑不语。
〃你呀,你呀,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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