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愿意为了你阿玛,就算是粉身碎骨都不怕?〃
如雪的柳絮落在他的衣襟上,微风中,月白缎的衣袂轻轻扬起,更显出一丝遗世独立的味道。莲心咬着唇,顷刻,使劲点了点头。
〃既是这样,本王倒真是要看看你的决心。〃
允礼说罢,看向一侧的心腹管事,吩咐道:〃把你胯下的马让出来给她。〃
元寿不甚明白,还是依言下马。
〃不用这麽看着本王,〃允礼将马头掉转,用目光给她示意着城门的方向,〃你如此的执着,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前面不远就是德胜门,出了那道门,是宽阔的土道,一直通往北郊树林。只要你能够骑着这匹马在那里追上本王,本王就听你说。〃
第7节:最是年锦时(7)
莲心怔怔地看着元寿递过来的缰绳,〃王爷,这……〃
〃怎麽,怕了?〃允礼居高临下地俯视,抿唇一笑,扬眉间却是意气风发,〃怕,就不要说狠话,粉身碎骨并不是什麽人都能做到的!〃
说罢,忽然扬起马鞭,狠狠抽打在马身上,再不管身后的人,朝城门口策马宾士。
清朝是在马背上打开的天下,按照满蒙一贯的习俗,八旗女子向来能骑擅射,甚至是识兵习武,不比中原弱不禁风的汉家女,惯养在闺阁里。然而历经几代,居住在关内许久的八旗贵族,已经容纳和效彷了汉风俗,一些草原的习性早已褪去,现如今很多贵族子弟都已不知兵,更遑论是女子。
枣红骏马的马蹄,踏起一路飞扬的尘土,就这样在眼前潇洒地绝尘而去。莲心愕然看着那一抹身影就这样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甚至不容自己考虑,不禁十分懊恼。然而狠狠地咬唇,不服输的女子一咬牙,也翻身上马,跟着追了上去。
她已经好久没骑过马。只记得小时候总是阿玛带着她,不厌其烦地教授着马术,但她那时胆子很小,总要阿玛牵着马缰,一圈又一圈地走完,才肯练习。
阿玛,阿玛……
莲心想起那个狷介又固执,总是板着脸,却默默地疼爱着她、包容着她的父亲。虽在不惑之年,却因怀才不遇,过早地两鬓斑白,鬱鬱愤懑。即使有再多的惧怕,也统统消失了个乾淨,顾不得骑在马背上颠簸得如何厉害,只死死地攥着缰绳,在枣红骏马的后面紧追不捨。
无论如何,她都要为阿玛争取到这个机会!
穿过德胜门,两个人一前一后飞驰在北郊树林小路上。自眼前飞快掠过的是树枝和树叶,甚至看不清究竟跑到了何处,可这样仍是赶不上前面的人。他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子,就刻意放缓马速,反而勒紧了缰绳,策马宾士。
眼看就要被落下,莲心咬紧牙,使劲夹了一下马肚子,〃驾〃
一声娇喝,胯下的马吃痛,嘶鸣了一声,开始急速狂奔起来。
风,在耳畔嗖嗖地刮过。青丝飞扬,宛若一道泼墨云霞。少女的脸上含着一抹决绝和坚定,眼睛只看着前面那白衣锦缎的身影,一直跑进生长着低矮灌木的林荫小路里,也丝毫没有让马减慢速度。
眼看就要追上了!
莲心的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很亮,单手挑着马缰,另一隻手高高地举起,似乎想要去摘那枣红骏马的头冠。可就在纤细的手指碰到那马的鬃毛的刹那,忽然,自己胯下的马前踢高高扬起,一声响亮的嘶鸣,整个人就被狠狠抛了出去。
〃啊〃
树林里的景物在眼前飞快地倒转,莲心认命地闭上眼睛,想着摔下马,然后被马蹄踏在身上究竟是怎样的痛楚粉身碎骨!看来很多事情果真不能轻言,这麽快,自己曾说过的话就要在身上验证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还来不及反应,就有一隻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腰肢,将她飞坠的身形稳在怀里,然后,耳畔响起一声轻轻的歎息,〃骑术不好,也能这麽无所顾忌。是因为你阿玛得不到官职,你就不要活了麽……〃
莲心睁开眼睛,允礼已经在跟前了。
那厢,枣红骏马已经喘着气停在树下,而她的马却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年轻的王爷拦腰抱住她,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有机会一直看进他浅若琉璃的眸心,折射着林间阳光,熠熠夺目。
〃谢……谢谢王爷……〃稳住身形,她喘了口气,惊魂未定地道。
〃还能说话,就证明没有事。〃允礼轻暖地一笑,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放开了她,然后将散落在地上的一枚银簪捡起来,交还过去。
莲心却没有接,扶着树干支撑住颤颤巍巍的身体,腿还有些软,却反是朝面前的男子伸出一隻手拳头里攥着一团绯红的东西,已然被捏得发蔫,待手指完全舒展开,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绯红色的绒花,正是拴在枣红骏马额冠上的配饰。
〃王爷,民女做到了!〃
莲心的气息不匀,胸臆还有些喘息,然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含着一抹笑靥,有些狼狈,但那样的神采,甚至比林间的阳光更加灿烂。
允礼一怔,〃你〃
〃王爷,民女做到了,请王爷不要食言……〃莲心走上前一步,敛着身,端庄而坚定地揖礼。
清风拂来,少女身上蓝底碎花纱裙上的璎珞轻轻曳动,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允礼静静地望着她良久,顷刻,牵过马缰,却是一笑道:〃本王说过,如果你能在北郊树林里追上来,就听你说下去。然而,这里已经过了山坡岔路不是麽……擅闯王府已经是于理不合,本王念在你爱父心切,并不予追究。你还是走吧!〃
很多事情即便再尽力争取,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旧无法改变初衷。私相授受的行径,足以证明一介官员的秉性,即使她再怎麽孝感动天,他也不能因此在国法面前容情
第8节:最是年锦时(8)
〃王爷,民女追上来,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林间,风忽然静了下来。
锦靴只是往前迈出一步,脚步顿住。
〃你想问什麽?〃
〃民女想问,一个人空有满腹才华,却报国无门,在世风日下的现实面前,如果不随波逐流,该怎麽办,又能怎麽办?〃莲心仰着头,目光灼灼晶亮。
〃该走正道。〃
〃正道?〃莲心对着他的背影一笑,却是摇头,再摇头,〃王爷可知道,阿玛他……走这条正道已经走了十几年,可是每一年都因为没有银子贡献给上面的官员,而得不到任命。王爷说起正道,可在朝廷昏暗的那十多年里,您去了哪呢?您为什麽没有出来给天下的寒门子弟主持公道?阿玛已经没有多少年去耗费,现在从善如流,您却又让他回去走正道……〃
〃朝廷或有宵小,却不是如你所言,暗无天日,无法无天。〃允礼转身,正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朝廷上下皆因你所言沆瀣一气,普天下的清流又开始因噎废食,会达到怎样的田地?〃
〃既是如此,王爷就要放弃那些曾经在等待和坚守中苦苦挣扎的人了麽?〃
莲心垂眸看着脚下飞落的花叶,贝齿咬着唇,咬出的是无限哀婉和不甘的神色。
允礼一滞。
〃民女不识家国大事,但正如王爷所言的正道阿玛他已经在无望中等待十几年,从踌躇满志的壮年一直等到白髮苍苍的老年。倘若,他真是那中饱私囊、投机鑽营之辈,断不会一直等到此时,对麽?所以民女恳求王爷,不要因为一件事就抹杀他的才华,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也给天下无数寒门子弟一个机会……〃
随着莲步轻移,裙裾下,露出一双刷得发白的绣鞋,鞋头磨损,显得很是寒酸,然而步履坚定,话音落地,纤柔的少女单膝跪在他面前。俯首的模样,带出澹澹的英气,竟是颇有几分满蒙女子进关前的风貌。
〃你可知,普天之下有多少怀才不遇之辈,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心愿。〃允礼看着她半晌,忽然抿唇轻轻一笑,〃你阿玛却是有一个好女儿。〃
风息,叶动不止。
婆娑的树影洒了一地,映衬着阳光那一抹独有的橘色光辉,愈加明媚而温暖。已经到了申时两刻,正是九门提督府的校尉出城巡视的当口。时辰被耽搁了下来,年轻的王爷也未动气,只目送着那一道纤细的身影离开北郊古道。
直到这时,元寿才从林荫深处走出来。
早在莲心骑了他的马之后,他就赶紧回府里又牵了匹马,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上两人,只是不敢打扰,不远不近地跟着,同时也将对话都听在耳里。
〃各处送来的礼都还在老师的府上麽?〃允礼一直注视着莲心离去的方向,并没有回头,只澹澹地朝着身后的人道。
元寿点了点头,道:〃前些时候,小李子还过来禀告说,尚书大人推举官吏之前,各处的礼物就都堆在储物房里了,动都没动。后来尚书大人要将那些东西扔进后海,就更没碰过。想来过两天就要统统清理掉,小李子特地来问问爷的意思。〃
〃回去后,你过去一趟,将纽祜禄府上送去的珍珠拣出来,送还回去。其馀的东西,就照老师的主意办吧。〃
元寿一怔,不由迟疑地道:〃那关于新的任命……〃
他才知道送过来的礼品还有归还的道理那麽,这姑娘来请求的事儿,是不是也要对礼部官职的核选产生影响。
〃正四品的典仪原本就有两位同时任职,明日,你便将调动簿册送到老师府上让他过目。然后,将纽祜禄?凌柱的名字也加上吧。〃
〃主子真要帮她?〃
允礼闻言,眼底流转出一抹笑,〃你认为不妥?〃
元寿沉默着片刻,低声道:〃奴才不敢。只是主子心智过人,怎会猜不出那姑娘该是早知道主子会在戌时两刻,离开府邸去九门提督衙门,所以才故意在门口跟门卫发生争执……〃
虽然不比皇帝九五之尊,凭藉果亲王的身份,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说见就得见的,尤其,又是落选官员的家里人。那姑娘不仅是得见其人,而且争取到将自己的意愿和祈请一一阐明的机会,怎麽能不说,还是有些心机的呢!
〃爷一向最痛恨那些贪官污吏,尤其是天子门生,更应洁身自好。可这一次,为何单单要偏帮她……〃元寿眼底透出一丝担心。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谁知道事实是不是果真如她所讲?倘若那个凌柱就是个贪赃鑽营之人,主子这麽做,岂不就是揽祸上身!
〃只是给她一个机会。〃
给她一个机会,同时,也是给自己。
允礼望着那曲曲长长的北郊古道,面上在微笑,然而那目光却渐渐飘远,变得幽深而迷离,〃你难道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第9节:最是年锦时(9)
元寿闻言,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景象,须臾,不禁低下头,慎声地道:〃主子这麽一说,奴才还真是想起来了,主子莫非是想……不过刚才奴才看着,那姑娘一股倔强的劲儿,不仅是跟那个人,跟主子也真有几分相似呢!〃
(3)
等莲心回到家里时,纽祜禄?凌柱依然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回春堂的大夫开过方子,莲蕊照着抓药、熬药,却是喝了就吐,根本喂不到口中。瓜尔佳?雪心脚不沾地照顾了一下午,凌柱在被褥里捂出了一身的热汗,折腾了几个时辰,总算能够安稳地睡过去。
大夫说,是气鬱所致。
常年的情志抑鬱,导致肝失疏泄,气血不畅。若久鬱不解,则气滞血淤,成啯瘕积聚。譬如诸多不得志的书生,迂儒拘谨,横念此事无以自明,轻则气病及血,冲任不调,重则却是会因鬱结发病而死。
母女三人都吓坏了,片刻不离地一直守了两日两夜。凌柱才从最开始的频频呕血,到后来的昏沉嗜睡。隔日,半夜里已经不再梦呓,汤药也能喂下去。这样直到第三日的晨曦,情况终于有了些好转。
此刻,辰时刚过,满院的雾霭早已散去了。苑中的几株桃树,轻薄的花瓣沾染了露珠,在风中簌簌颤动,一丝丝澹澹的花香顺着窗櫺飘进来,令人心旷神怡。
莲蕊披了件外衣,伏在桌桉上,已经疲惫地睡着。瓜尔佳?雪心在铜盆里拧了毛巾,敷在凌柱的额头上,转身抽回手,裙摆被一把轻轻地握住。
〃老爷,你醒了!〃
凌柱醒了,昏睡咯血了两昼夜,悠悠转醒的一刻,睁开眼皮,一眼就看见了瓜尔佳?雪心那憔悴而苍白的面容红肿的眼睛,深陷的眼眶,此刻却因他的清醒,惊喜得又淌出泪来。
〃雪心,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心里一酸,扶着身下的床榻,就想支撑着坐起来。然而大病三日,水米未进,哪还有力气?刚一使力,就虚弱地倒回去。
雪心急忙过来搀扶。
〃没用,我竟然是如此的没用!〃凌柱闭上眼睛,有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老爷,你不要这样,〃瓜尔佳?雪心的眼圈又跟着红了,却硬生生地将眼泪逼了回去,抹了抹眼睛,朝着他露出一个笑脸,〃这麽多年都熬过来了,何必要在乎现在一时。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只要都平安健康,还有什麽是不能捨弃的呢!〃
〃雪心,我不甘心!〃凌柱躺在床上,一隻手死死地攥着被褥,另一隻手激动地敲打着床板,〃十多年寒窗,十多年苦苦等候,至今却连一介正品官职都轮不上!这些不都说,只这一次,竟然连累到我们的莲儿,冒着那麽冰冷刺骨的河水,好不容易采来珍珠,却因为我的无能,一併损失!让我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老爷〃
〃阿玛!〃
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惊呼和哭腔。纽祜禄?莲心端着药碗踏进屋苑,看见的就是凌柱捶胸顿足,捡起一块摔碎的茶盏,要割腕的一幕。
瓜尔佳?雪心吓坏了,扑过去抢,却不慎割伤了手指。莲蕊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麽,就看见额娘用流血的手死死地攥着阿玛的胳膊,鲜血蹭在了衣襟上,染开大片的嫣红。
纽祜禄?凌柱随之愣住,过了好半晌,既愧疚又心疼地抱起妻子大哭起来。
〃请问,是纽祜禄大人的府宅麽?〃
就在这时,屋苑外,忽然响起一道叩门的声音。
屋里乱作一团,满地碎瓷片,汤药洒了,连被褥都被扯拽下来,纽祜禄?凌柱和瓜尔佳?雪心泪眼蒙矓地抬起头,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莲心歎了口气,赶紧让莲蕊去开门,自己则随后踏出屋苑,一併将几扇门窗都掩上。
府门外,站着三个小厮模样的人。
模样很陌生,却极是恭顺而知礼,修身挺直,举手投足间,都并非一般市井人家的随扈可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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