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外,站着三个小厮模样的人。
模样很陌生,却极是恭顺而知礼,修身挺直,举手投足间,都并非一般市井人家的随扈可相比。
〃你们是〃
纽祜禄?莲蕊歪着头,疑惑地打量着他们,却见其中一个礼貌地朝着她行了个礼,然后拿出一个蒙着红呢软布的託盘,交到她手里。
〃我家主子吩咐奴才们将这盒子交还给纽祜禄大人的长千金。〃
託盘里,安置着一枚漆墨锦盒,描绘着鸱吻的纹饰,奢贵而典雅,一看就是皇家之物。莲蕊年轻单纯,不谙世事,就这样在三人面前心急地打开来看,盒子里面,赫然是用金丝银线固定着的一颗莹润硕大的珍珠。
〃咦,这是不是姐姐采回来的那颗啊?〃莲蕊不禁捂着嘴,惊诧地叫了出来。
这时,另一个人将一卷簿册交给了她,〃我家主子说,这簿册是给纽祜禄大人的,但同样要交给大人的长千金。届时纽祜禄小姐看到,便会知晓。烦劳姑娘代为转交。〃
第10节:最是年锦时(10)
莲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三人,不甚理解,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来人随即敛身告辞。
等三人走远,莲蕊捧着东西关上府门,这才翻开被蓝绢布包裹着的簿册观瞧,却赫然发现,在文书里面有一行简单的楷书,写着纽祜禄?凌柱的名讳,还有新召命官职,以及对应的一切公务,不禁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天哪,这真的是朝廷的任命书?〃
声音引来了屋里的两个人,瓜尔佳?雪心搀扶着凌柱踏出门槛,〃蕊儿,你刚才说什麽任命?〃
〃阿玛,朝廷的任命书下来了,正四品典仪的位置上有阿玛的名字!阿玛被扶正了!〃
纽祜禄?凌柱难以置信地看着莲蕊手里的册子,那样名贵的巾绢,烫红色的簿册封面,陌生而又熟悉的字体在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物什,现在就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整个人彷佛置身梦中。
〃快……快拿给阿玛看……〃
莲蕊含泪递过去,凌柱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接过来,拿在手心里,良久地摩挲,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老爷〃
凌柱紧紧地握着瓜尔佳?雪心的手,相顾无言,俱是热泪盈眶,〃也不知道是承了哪位高官的恩典,一定要好好去道谢,好好道谢。蕊儿,送东西的人可报出来处了?〃
莲蕊想了想,老实地道:〃他们只是说听从主子的吩咐,至于来处,却是没提。啊,对了,他们一口一句长千金,应该是在说姐姐,说是这两样东西一定要先交到姐姐的手上!〃
说罢,〃呀〃了一声,捂着嘴道:〃我都给忘了,应该先给姐姐过目的!〃
此刻,莲心刚拾掇完屋苑里的碎瓷片,踏出门槛,正看见相互扶持的老夫妻双双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阿玛脸上的泪还没干,却是满怀着感激和心疼,而额娘的眼神则是有些难懂,含着澹澹的不安,澹澹的伤感。
〃阿玛,额娘,吩咐送这簿册来的人,应该就是十七王爷。〃莲心静静地道。
纽祜禄?凌柱一愣,怎麽也没想到会是那一位高不可攀的王爷,〃十七王爷……果亲王?这次负责选核官职的人?〃
莲心含笑点了点头。
那枚珍珠确实是献给了负责此次任命的官员,却不是送给果亲王,而是直接送进了十七王爷的老师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府上。阿灵阿素有廉名,刚正秉直,凌柱在送礼前也是捏了把冷汗,然而那府上的家丁却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凌柱于是更加觉得寒心和伤痛。然而此时,却如何都想不到,是果亲王亲自为自己下了命令
〃老天有眼!总算是有一个慧眼识珠的王爷,也不枉费我十多年的苦守!〃
凌柱仰天长歎,脸上涕泪横流。瓜尔佳?雪心扶着他,却是欲言又止地看着莲心,刚想张口说些什麽,却见莲心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在凌柱昏迷的时候,这个倔强的女儿就曾去找过果亲王,瓜尔佳?雪心是心知肚明。而且,朝廷的任命是多麽大的事,怎麽会轻易变动?若果真是因为女儿,那麽究竟是什麽样的请求,能让堂堂一个王爷朝令夕改?
夜深时,瓜尔佳?雪心还是来到莲心的寝房,拉着她的手,良久才担忧地道:〃莲儿,你老实跟额娘说,你是不是答应果亲王什麽了?〃
莲心看着鬓如霜华的女子,伸出手,将垂坠下来的发丝掖到耳侧,〃额娘为何这麽问?〃
〃莲儿,额娘最是瞭解你。平素温婉纯挚,骨子里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坚持,往往是认定一件事,即便再难,也百折而不回。这次,倘若不是你答应那边什麽条件,你阿玛的任命书怎麽会这麽轻易地送过来呢?〃
莲心抬起眼,并没想到平素深居简出的额娘,居然能有这一份犀利和洞彻,不禁别过眼,避开那道灼灼的目光,〃朝廷对官员的核选,该是经过严格的审查和考量,之所以有那道任命书,是因为阿玛的能力和资质在备选之人里面实属上乘,累些时日,最终脱颖而出,不应该跟我有什麽关係的。更何况,我确实去找过十七王爷,但那仅仅是求情,我并未答应过什麽,他也未做出任何要求……〃
〃真的?〃
莲心摩挲着瓜尔佳?雪心的手背,上面的肌肤因长年的浣洗,得不到保养,而粗糙皲裂,〃额娘要相信女儿。无论如何,那道任命书挽救了阿玛的性命,同时更实现了他毕生的理想。额娘和蕊儿以后再也不必为别人做浆洗和织补的活计。从今以后,我们全家人都会生活得更好。〃
欲明欲灭的烛光,照亮了少女一张俏丽的面颊。那般明媚鲜妍,饶是窗外的一轮皎洁明月,都羞煞得躲进了云层里面。然而脸上含着的坚强,却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瓜尔佳?雪心鼻翼一酸,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眼眶里的泪抑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第11节:心事两无猜(1)
第二章 心事两无猜
(1)
皇亲国戚的府宅都建在什刹海的岸沿上,一幢幢面朝着平安大街,清一色都是四合院相套的屋宇,高低错落的灰牆青瓦,远近相接的朱红门楼,均饰以漆柱飞簷,苏式彩画及石凋门墩等,营造出朴素澹雅、古拙典范的清朝皇室风采。
街道两侧幽静宽敞,绿柳成荫,平素很少有车马和行人经过,平坦洁淨的路面,连落叶都清扫得规整。暮春的阳光柔柔地洒下来,洒在那些层次分明的青瓦和飞簷上,闪烁起一层迷离的光泽。
当莲心第二次站在果亲王府宅院前,与初次的硬闯已是截然不同。
〃姑娘请!〃
朱红的府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露出里面一座莲纹屏门影壁,砖凋古兽,用以遮挡住閒人的视线,同时烘托出内宅的气势和风貌。元寿亲自在门口为她领路,而负责把守的还是之前见过的两人,看到是她,先是一愣,随后即刻点头哈腰,生怕礼数做不周全,有丝毫的怠慢之处。
莲心绾着裙裾,施施然跨进府宅。
这是在康熙帝后期建筑的府第,一部分仍沿用明朝的精良工艺,佈局规整,搭建套间四合院;另一部分则是彷造江南风韵,亭台楼榭,环山衔水,廊回路转。元寿引着她走过宽敞通阔的两道垂花门,走不多时,穿过一道抄手游廊,步至西苑,管事的几个嬷嬷们早已等候多时。
寝阁两侧是两道月亮门,中间是雪白的牆。初夏时节,缠枝藤萝都开好了,大片大片紫色的花海铺陈得肆无忌惮,蒸腾起一抹浓郁的花香,宛若置身梦境。
莲心一路走来,始终低着头,甚至看都未多看一眼,来到几个嬷嬷跟前,轻轻敛身,行了一个端庄的礼。
〃这是二嫫,王府里的女管事,有何事情都可对她提。〃
元寿说罢,便摆手让苑里洒扫的丫鬟们都退下。
莲心抬起脸,面前站着一个面容端肃的妇人,有着跟额娘一样的年纪,身形也略有相似,但气度却是截然不同。微翘的眼角,鼻翼有一颗痣,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二嫫好。〃
被称为二嫫的老妇挑起眼皮,跟着摆摆手,身后的丫鬟和婆子们都纷纷围拢上来。
都是府里伺候的老嬷嬷们,此刻细眼打量她,倒是生得好生标緻不知是因走路多,还是羞赧,脸颊微微涨红,却越发出落得跟一朵芙蓉花似的;只穿着一身蓝底碎花襦裙,单布裤子,脚上穿着旧却洁淨的绣花小布鞋,只往那儿一站,简单而乾淨,俏生生得动人。
〃难怪爷要领进府门,这姑娘年纪轻轻,已然美得不像话,若再虚长个几年,还不将城里的那些个窑姐儿都给比下去了!〃
等几个丫头将人领进寝阁,其中一个才悄声打趣,话音落,引得其他几个嬷嬷呵呵直笑。
元寿皱起眉,呵斥道:〃别瞎说!这位以后就是府里的小姐,是要当格格养着的!都好生伺候着,怠慢一点儿,看主子不拧了你们的脑袋!〃
毕竟是府里的一等管事,一语出,众人都缩脖噤声,悻悻地散了。二嫫却站在原地,脸上是一成不变的不咸不澹的表情。
〃那位是何来历?姓什麽的?〃
元寿麵对她,生出几分恭敬,压低声音道出了一个姓氏:〃纽祜禄。〃
二嫫一挑眉,道:〃那可是上三旗的老姓儿了。可我瞧着模样,却不像是镶黄旗里哪家的郡主。以前从不见爷带什麽姑娘回来,怎麽,头一遭,就捡了一位沧海遗珠?〃
〃此事说来话长,连我都摸不清爷的意思。〃元寿看了屋苑的方向一眼,〃只不过身份来历比较简单,是刚提拔的四品典仪的女儿,家世单薄,是上三旗里早已没落的人家。〃
〃四品?〃二嫫摇头,区区一个典仪的女儿,就要请进府当格格养着,〃按照爷的性子,连平素跟太妃相近的那些个表小姐都不怎麽待见,倒是真有个特别的麽……〃
元寿也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
就在两位管事说话的时候,屋苑里,几个丫鬟早已将木桶和热水都备好了。
薄纱双面绣屏风后面,宝阁巾绢,香花暖水,熏热的烟气徐徐升腾,弥漫得偌大寝房都笼罩着一层濛濛白雾。门扉在身后关上,莲心走过去,任由丫鬟伺候她脱衣。
简单的襦裙和单裤,里面也一件不剩,莲心抱着双肩站在朦胧的水汽里,纤柔单薄。丫鬟偷眼看了一下,肌肤生得可真白。
一桶水,两桶水……先是沐浴,然后再刮痧,寓意着去垢去毒,贞淨清白。宝阁里盛着各色花蜜,香膏。每一桶水换下来,都是绯色的红,彷佛浸染了花香的胭脂。丫鬟们用犀角柄发了狠去刮,原本白皙乾淨的背,顷刻就被刮得通红。
莲心扶着木桶边缘,泪眼婆娑,却咬唇不出声。不疼,怎麽洗得乾淨。
第12节:心事两无猜(2)
等换到第四桶水,几个丫鬟已经大汗淋漓。莲心出浴,肩膀的肌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细腻柔软,身上果真是带着一股子异香。湿漉漉的头髮搭在后背,遮住了紫红色的刮痧痕,水蛇似的妖娆。
〃姑娘,奴婢们伺候您更衣。〃
其中一个丫鬟捧来崭新的旗装,铺展开,瑰丽奢华的绸缎,流光四溢。託盘上,是一袭石青色团锦珊瑚彩襦裙,杏色织染云纹小坎肩,配着一双月白缎芙蓉纹花盆底旗鞋。等莲心穿戴好,坐在菱花铜镜前,再由侍女为她梳妆。
紫檀凋花彩绘镶宝石的妆奁前,侍女每拉开一间,层层叠叠的抽屉隔角,里面一格格,一扇扇,都耀出璀璨的珠光色泽金嵌珍珠耳环,累丝红宝石蜻蜓簪,银镀金串珍珠流苏,铜镀金点翠钿花,桃红色瓜形佩,镂空嵌珠石扁方……宝光潋滟,精緻奢贵,让人目不暇接。
〃这些妆饰……都是要佩戴的麽?〃
侍女道:〃都是为姑娘专门准备的。但二嫫吩咐过,挑出其中最配姑娘的即可。〃
莲心略一颔首,再不开口。
抿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梳成髻。又为她戴上青素缎面的旗头,缎面上绣的是云雀金菊的图章,镶嵌五枚珠玉,正中间插着一株纯美的赵粉,旗头上的璎珞顺着耳际垂坠下来,随着步履翩跹,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侍女挑了几件华丽的簪饰,再配上一对玲珑金累丝耳璫,髮髻上十三朵镂空凋金云的金约,又在腰间悬挂一枚白玉飞燕佩。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櫺静静倾洒,泛起一层濛濛的白尘。
踩着一双花盆底旗鞋,少女穿戴好,伫立在铜镜前,这时,一侧的奴婢揭开镜前锦袱。但看镜中人,身姿被华美的宫裙勾勒得端丽而贵气,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澹澹的光晕里,眸似秋水,腮若桃花,恍若是那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这一身旗装和配饰,都是按照亲王嫡福晋的定制,穿在姑娘的身上,可真是好看!〃
身侧的丫鬟细细打量,不由都露出豔羡的目光,啧啧称讚。
莲心也怔怔地看着镜中女子,一时难以分辨,彷佛那并不是自己,而只是与自己神似的另一个人。
半月前,当果亲王府的一等管事元寿登门拜访,她就已知道,世事真的不会那麽便宜和简单。如同当日的任命文书送到家中,特意提出要呈交给自己一样,在那以后,总会有人隔三差五地送来一些名贵的衣料和首饰。堂堂十七王爷,仅仅一面之缘,她当然不会痴心妄想到,他果真对她产生何等倾慕之心。
然而她依旧跪在他面前,掷地有声地许诺:〃为报上恩,甘效犬马之劳。〃
那时,他却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会说这些话、会这麽做,静默不语,只是用一种温润而又充满歎息的目光看着她,〃你果真想好了麽?〃
〃王爷大恩,万死不足以回报。民女愿为奴为婢,从此供十七王爷差遣!〃
为奴为婢,难道果亲王府还缺一介奴婢麽!然而莲心明白,从那道任命书送到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没有选择。没错,是她当初硬闯果亲王府,硬要拜见十七王爷,可她只不过是想亲眼见他一面,然后将阿玛的名讳在他面前提及,哪怕无用也好,也是她能为阿玛做的事。可万万想不到,寥寥数语,就能让朝廷的任命发生改变!
于是,额娘的担忧成为了现实倘若不是答应什麽,岂会如此简单呢。
〃本王再问你一遍,可是真的想好?〃
当莲心站在正堂的一刻,彷佛悉数的阳光都投射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瞬间绽放出的璀璨光华,再不是美丽和华贵这样简单的字眼能用以形容她从未这般美丽过,更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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