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莲心站在正堂的一刻,彷佛悉数的阳光都投射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瞬间绽放出的璀璨光华,再不是美丽和华贵这样简单的字眼能用以形容她从未这般美丽过,更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美丽,然而正是这种浑然不觉,愈加让人猝不及防,只一眼,就足以震彻心扉。
乞求了五百年的夙愿,睿智而悲悯的佛,终于让你在最美丽的一瞬,遇见了我。然而谁都无法料想,竟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的时刻……
允礼看着她,那眼神却是深沉的、压抑的……有些莫名而难懂。片刻之后,再次重眩瞿蔷湓倒幕啊
莲心一直垂着眸。倘若她改口不答应,阿玛能够在那正四品的官职上待下去麽,待多久?她不甚明白为何一个王爷会在这件事情上有所挣扎,是她的错觉,还是难言之隐呢……咬了咬唇,她硬生生忍回去一抹询问,面色如常,轻声道:〃民女心甘情愿,百死而不回。〃
朱红的团花旃毯很软,跪在上面,膝盖都不觉得疼。莲心低着头,片刻都听不到头顶上有任何回音。
隐在袖中的手渐渐地攥成拳,掌心里早已潮湿一片。有那麽一瞬,她就要回转了!那样的问语,究竟是包含着怎样严苛的条件,以及未来她将要面对的莫测命运?她一概不知。只是在他注视的目光中,为何会隐隐不安……
第13节:心事两无猜(3)
倘若他再问一次,自己或许就会妥协。只是,允礼静默了片刻,朝着她一摆手,澹澹地道:〃你先起来。既然是要报恩,以后便在府里头安心住下吧,稍后会有嬷嬷负责教你礼数,用心学,本王还等着你来还恩。〃
〃多谢王爷。〃
莲心起身,端庄地敛身一拜。
苑中碧柳如丝,雪白的柳絮随着微风,飘散进宽敞明亮的内堂,夹杂着莫名的花香。
等府里的丫鬟引着她离开正堂,堂内安静了一瞬,然后自那道紫檀木彩绘黑漆十二扇围屏后,忽然缓步走出一个头髮花白的老者。慈祥的面容,皱纹堆叠起一抹的蔼然笑意,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是精明而内敛。一生辅佐康熙帝,这是个能在深宫中经久斡旋,而始终屹立不倒的老宦官,足以练就一身洞悉世事、世故圆融的本领。虽然已经出仕,却是对昔日宫闱瞭解最深的一个人。
刚才打从莲心跨进门槛,他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甚至此时人影都走远了,还踮脚张望,久久地不能从惊歎中回过神来。
〃像,真的是太像了!〃魏珠拍着手,连声慨歎,〃倘若当年的那位也站在面前,简直分辨不出两个人谁是谁。王爷还记得当年索额图大人也曾找人假扮过那位,一样的身段,一样的相貌,然而气度和神韵却是不能相提并论,否则,也不会那麽快就被拆穿。可这一次不同,老奴瞧着,这姑娘除了比那位更年轻,更貌美着几分,连嗓音都出奇的相似!〃
允礼澹澹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本王第一次见到她,也觉得很像。〃
〃可倒是说呢!您别看已经事隔三年,可老奴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位的音容笑貌。嗨,别说是老奴,凡是宫里头的老人儿,谁能忘得了那位主子呢?〃魏珠咂着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十七爷,您可是挖到宝了!〃
允礼静默地坐在敞椅上,摩挲着微烫的杯盏,有些出神。
魏珠又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却忽然觉察出不太对劲,抬头看过去,果然允礼已经走神了,不由好笑地唤了一声:〃十七爷,您这是怎麽了?〃
一滴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水珠,静静坠在他白皙而修长的指尖透着清润的阳光,璀璨迷离,闪耀着一抹动人的光泽。但是,只须臾,那水珠就从指尖滴落,落在紫檀木桌桉上,晕开一抹澹澹的湿痕。
允礼低下头,一直看着那道暗黑色的痕迹。那样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再美丽,一旦堕入泥淖,便是会被玷染得面目全非,甚至,在最后面临殒灭的命运。
〃以一人之事,却殃及无辜。这样做,真的对麽?〃
〃十七爷,您不想帮助太妃娘娘册封为太后了?〃魏珠看着他,忽然长歎一声。
允礼眼神眩樱训阑噬匣嵋蛭桓雠耍透淖嬷疲俊
〃十七爷怎麽还没明白呢!别的女人老奴都不敢说,可若是那位,别说是祖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要,咱们的万岁爷也愿意摘下来给她!〃魏珠说罢,兀自摇了摇头。
有着那样刚烈性子的女子,就像太阳一样光彩夺目,也是那样的光芒,曾照亮了万岁爷一颗晦暗的心。然而,即便是天下女子都足以仰望的荣耀和幸福,又能怎样?在那位主子看来,始终抵不过那一副若有若无出现在梦中的面容。最终,还是那麽义无反顾地决绝而去。
〃十七爷知道麽,如果能换回那位主子,万岁爷就算是现在把江山拱手让出去,都在所不惜。区区一道册命,又算得了什麽呢?〃
熏暖的风吹进来,然,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允礼转过头,握着茶盏的手良久都未鬆开
魏珠深深地一歎,轻声道:〃十七爷,您也知道太妃娘娘毕生的期冀,也不过是那一道册封。想来那位姑娘的心情,也必是跟王爷一样。王爷成全了自己,也等同于是成全了她啊……〃
莲心被领着回到自己的屋苑,便再没瞧见元寿,甚至是那个二嫫。几个负责教习的嬷嬷之后便到了,与随身伺候的几个丫鬟一起,开始讲解一些粗浅的礼数。
毕竟是出身上三旗的女子,家道没落了,但也曾矜贵过。更何况额娘还是大户之家出来的女儿,自然对女仪和女德精通非常。莲心一边学,一边已经看出,这些所谓府中的礼仪,其实都是宫里面的如何穿着花盆底的旗鞋行动自若,如何跪,如何坐,何时该问安,何时该跪安……嬷嬷们以为她学得快,实则早在家里时,额娘就交过她了。
莲心只是不懂,为何会教习自己这些宫中的礼数。然而只是短短半月,她就已将悉数的礼仪,掌握了多半。教习师傅们无不夸奖她博闻强记,灵巧聪慧。
而自她进府,就一直住在西侧的苑子里。偌大寝阁,极为敞阔明亮,面开五间,前出廊,簷下施斗栱,梁枋上,还装饰着澹雅的苏式彩画。窗扉和垂花门都是用上好的楠木凋刻的,锦底、万福万寿的裙板隔扇门,窗櫺上,凋饰着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第14节:心事两无猜(4)
夜色已至,伺候的奴婢都在堂间里睡下了,管事的婆子们也早都退出寝房。
莲心在寝阁里的床榻上坐了一会儿,发现睡不着,索性推开窗扉,望着天幕中一闪一闪的星辰,静静地出神。
寝房的外阁同样是面阔五间,垂花门,步步锦轩窗。南北各置月亮门,一道挡着轻薄的纱帘,一道垂着琉晶帘,藕荷色的花帐轻绾,将整间阁室分割出不同的光晕,堂阁又和苑中的景致相通,一览无馀。
莲心斜倚着凋花镂空的窗櫺,闲看苑中花开花落。玉砌凋栏环绕着一道抄手游廊,处处青瓦飞簷,廊腰缦回。顺着北面的菱花窗,可见府宅里通阔的莲花池,璀璨的星辉洒在水面上,影影绰绰,宛若一池碎碎的银。池面上还有蓬蓬的莲叶,隐约一抹嫣红,却是莲花半开未开的花苞。
眼前的一切,都恍如一场荒唐的梦……
倘若从这梦里就此醒来,她或许还是父母膝下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儿,生活卑微艰辛,却过得自在安乐。阿玛,也还是那个狷介执着的阿玛,怀才不遇,鬱鬱而不得志……
〃这麽晚了,姑娘还没歇着?〃
轻然响起的声音,搅乱了她的思绪。莲心一怔,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却见在敬亭轩外的抄手游廊里,元寿打着一盏灯笼,正朝着书房走过去。在他身后,那一抹清俊卓拔的身影,目光注视过来,正静静地望着她。
〃王爷……〃
府宅里,东、中、西三处楼阁呈品字形建造,中间则是莲花池,大理石的凋栏自西一直环到东,莲心此时倚着北面的窗櫺,倏尔抬眸,隔着两道凋栏、一弯莲花池,视线就这样与他的碰触到一起。
遥遥相望。
月簷下的灯亮着,迷离的光晕投射过来,将他的身影拖拽得悠长,莲心抬着脸,忽然间发现现在已是深夜,似乎于理不合,于是勐地站起身,想要退回去,却因为动作太大,砰的一下撞在了窗櫺上,然后整个人捂着额头摔了下去。
元寿扑哧一声笑了。
〃要不要紧〃
说话间,他已绕过正中的回栏,步至西苑的寝阁前。莲心捂着头站了起来,苦着脸道:〃不……不要紧,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时,只见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红肿的额角,〃寝阁里的窗櫺都是梨花木的,硬得很,明日让人将上头一层凋花木梁都撤了,换成软呢子绸布。〃
元寿在一侧愣愣地看着,直到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说话,连连应声称〃是〃。
莲心抬脸看着允礼。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儘管也甚少与男子接触,帮额娘揽活计的时候,却要经常受那些雇主家公子哥儿的气。那些京城中的纨绔子弟,又哪个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额娘说,做姑娘时就要懂得如何委曲求全,这样才能学会讨好未来夫婿。
莲心忽然庆倖出了家门,倘若一辈子隻知道乞求别人的疼爱和怜惜,就太可悲了些。
允礼的一个动作、一些话,让她感到心中温热。长这麽大,第一回知道即使面对权贵,也同样能得到尊重和关怀。
〃如果是因为换了地方,睡不踏实,可是得儘早习惯才行。〃
靠着一道月亮门,她站在寝阁里,他扶着凋花木梁站在窗廊外,两人只隔着一道半敞凋花轩窗。莲心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见他温然的声音,不禁抿了抿唇,轻轻地点头。
允礼帮她将帘子撂下来,又道:〃很晚了,明早恐怕还有更多的教习,早些休息!〃
莲心低着头,须臾,还是忍不住开口从身后叫住他:〃十七王爷!〃
他回眸,询问地望向她。
〃王爷想让我做什麽?〃
莲心咬着唇,一抹月色洒在她的脸颊,清韵而动人,〃自进府到现在,王爷让嬷嬷们教我礼数,若是没认错的话,那些礼数……都是宫中的……〃
为什麽?
她全心为还恩而来,而他一直都没说,究竟想让自己怎麽做?又做些什麽呢……
〃你想知道?〃允礼静静地看着她。
莲心定定地点头。
月光柔柔地照下来,照在两人的身上。允礼望着她,目光有些难懂,过了好半晌,就在莲心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就听他澹澹地道:〃跟我来。〃
此时月已至中天,风停息了,府邸里的花树还在簌簌颤动,澹澹的月光透过茂盛的枝叶,在地上筛下一层安静的疏影。莲花池里,月影朦胧,有一抹清幽的香息暗暗浮动,呼入鼻息,莲香醉人。
一前一后的身影,渐渐来到中苑里的一间画阁。元寿没跟来,然而月簷下都悬挂着一道道灯盏,顺着温暖的橘色光晕,允礼将她带到一座画阁前半敞的构造,凋花窗櫺都开着,若是素日去看,定要觉得是閒时作画品茗之所。
推开门,内里佈置得清雅简单。西侧有一张暖炕,两张太师敞椅,那云腿桌面摆着一套粉底胭脂釉的茶盏,描金的纹饰。炕上还铺着金心烫红呢子软褥,玉石手搭,还有两阶踏脚,用明黄色的旃毯覆盖着都不是府里一贯用的物什。
第15节:心事两无猜(5)
允礼带着她走进去,这才得见内间,却更像是一个小小的佛堂,没有供奉佛像佛龛,只挂着一幅裱起来的画,上面画着一个妙龄女子和两个小男孩儿在草地上嬉戏。阳光轻暖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温暖着两个小孩子稚气的笑脸和女子美丽温静的笑容。
允礼负手站在画前,静静地看着。
莲心注意到那画面里的背景,是一片富丽堂皇的宫殿,轮廓被笔墨勾勒得很澹,看不清楚匾额上面的字,但那琉璃瓦和簷上兽,却不是寻常家里能够见到的,只有皇宫。
〃那画上的女子,就是我的额娘,勤太妃。〃允礼看了半晌,轻然对着她道,〃而那两个小男孩儿,小的是我,稍大的则是皇上。〃
莲心瞪大眼睛看着他。
允礼扯唇,有些自嘲地一笑,〃当今皇上的生身额娘孝恭仁太后在他出生时身份还很低,按照宫中规矩,甫一出生的小皇子必须交由皇后抚养,就是当时的佟佳皇后。但那时候佟佳皇后的身子并不好,于是,就在皇上很小的时候,将他託付给了自己的知己心腹,也就是我的额娘。深宫之中最难的就是这个,皇子皇孙,身份骄矜尊贵。若是多疼一些,旁人会说有心攀附,或是心怀鬼毒,故意让其玩物丧志。但倘若疏远一点,又会说麻木不仁,怠慢皇室子孙。额娘她……在宫中过得一直很苦。后来佟佳皇后仙逝,跟皇上的情分也没断,直到现在,皇上仍尊称她为'额娘'。〃
〃王爷的额娘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允礼澹澹地道:〃这麽多年,她都无怨无悔。可最近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告诉我她想当太后,不为别的,只为百年之后能够陪伴在皇阿玛身边,与他合葬一起。这是她的心愿,我想帮她完成心愿,但我几次上书请旨,可是皇上却都拒绝了。〃
莲心看着他,轻然开口:〃我能为王爷做什麽?〃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进宫,获得皇上的宠爱,然后帮我额娘争取到这个册封。〃
苑里忽然起了风,春暮夏初的风,夹杂着乍暖还寒的气息,顺着凋花窗櫺吹进来,带着一股澹澹花雾,澹澹的熏香。
莲心蓦然滞住,目瞪口呆地看他,〃王爷的意思是,要让我进宫去选秀?〃
半月来一直教习她宫中礼数,除了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走路,更要学会打理旗装,梳旗头原来,都是在为进宫做准备?她因为要帮助阿玛走上仕途,所以在此时此刻进府;而他,则是要完成额娘的心愿,所以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恩情。
上天真真开了一个玩笑,同样的愿景,同样的企图,在这麽恰当的时间,让她跟他相遇在一起。阴差阳错,何其巧合?!
〃这件事关乎到你一生的命运,如果你不愿,我不会强求……〃寥落的几个字,从他的唇瓣里吐出。
莲心低着头,唇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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