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
盘云飞走出练功房,他想出去透透气,遂骑了马,无特殊目的地奔驰。
迎风驰骋的快戚令他很舒服,远方有一只风筝飘着,是谁在放风筝?
就这样,风筝在他前方行进着,他在后方追逐着。
这一幕,似曾相识,在记忆的深处。
是拾儿,韦拾儿,爱放风筝的拾儿,曾经放着风筝笑吟吟地要他飞天追上风筝。
当时,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此刻,他的心是微微刺痛的。
不该啊,韦拾儿不该会刺痛他的,他应该早已忘了她,忘记那段情。
他驰骋着追逐天边的风筝,彷佛正追逐着一个逝去的梦,永远不可能重现的梦。
然后,他看见了她——
丑小篆。
她怎会在这里放风筝?这是盘家私人的产业。近日,他买下了舅家与盘家物业相临的云奏院,变得有更多的时间来此冥想、散心,倒是头一回在这儿见到她。
他停下马,也许是马鸣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回过头看向他,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是问着,你没事骑着马站在我身后作啥?
丑小篆慢慢地收起风筝线,缓缓地走向他,闷声道:「是不是反悔了?」
「呃?」
「反悔花二百两拜托我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参选中原小姐。」
「妳说的反悔,我连想都没想过。」
他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她必须仰首才能与他四目相视。「那你为何瞪着我瞧?」
「我没瞪妳。」
「可是你的样子好吓人,像是恨着某个人。」
盘云飞有些不自在,他有一种被她看出心事的狼狈。
恨,他还恨着韦拾儿?
「妳在这里做什么?」
「放风筝啊。」她将手上的风筝递出,「你不会认不出风筝的模样吧?」
「我当然知道妳正在放风筝,我想问的是妳在别人的土地上放风筝做什么?」
她偏着头想了一下,「哦——这是你们盘家的地盘,我差点忘了。」
「妳未经允许擅自来『盘园”真是大胆。」
平时,他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更不会在意村民把盘园当作休憩之地,可他现下偏偏同她计较起来,也许是因为她的风筝让他想起了韦拾儿。
「我来放风筝时没法请示你啊。」
「为什么?」
「因为你那个时候正好在睡觉。」她嘟喃。
他皱了下眉,「妳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
他的表情似是不信。
「骗人!」
「是真的,我没必要骗你。」她忙不迭地解释。
他跃下马,「妳不睡觉,夜里放风筝?」骗谁?
她有些气他不相信她说的话,「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好命,房子屋舍相连到天边,烧了一间还有一百间。」
盘云飞愣了下,突地恍然大悟,他真是粗心,完全没想到她的铺子昨日让人给烧了,也许那是她唯一的栖身之所。
「妳为什么不早说?」他因为心怜她,所以一急,口气反而不好。
丑小篆动怒了,「那是你不知人间疾苦,还问我为何不食肉糜!」
「妳的朋友呢?妳可以住在朋友家里。」
「你说靖蕙吗?她娘亲和昨日死去孩子的娘亲的表姊的结拜姊妹是堂姊妹,恨我都来不及了,怎会让我住她家,他们全视我为瘟神。」
虽然梁靖蕙和梁夫人那一长串沾亲带故的人一点交情也无,可毕竟掌理家中大权的人是梁夫人。
昨晚丑小篆同梁靖蕙一踏进梁家,梁夫人就以愤怒的语气将她数落了一顿,还要梁靖蕙少跟她这个扫把星在一块儿,否则迟早会被她害死,所以她跟梁靖蕙要了个风筝,离开梁家。
「既然妳已无家可归,就同我回云奏院。」他说。
她摇头,「这样好奇怪。」
「怪什么,妳不是说了,我盘家有一百间屋舍,借妳一间暂住直到进京为止,有何好大惊小怪的?」
「怕有谣言。」
「是借口吧?」盘云飞淡淡一笑。
女孩家的心思他多少也懂一点,谁不知道欲迎还拒的道理,女方只要使出这个伎俩,男子通常也会顺水推舟,让女子有半推半就的机会。
「借口?对大人我还需要何借口?」丑小篆巧妙地推拒。
不是因为拉不下脸,也不是因为怕人言可畏,她最怕的是丢了心。
她发现自己开始在意起他对她的看法,从那天他同意借她二百两开始,她就会不断莫名其妙地想起他。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偷偷想着一个人是多么无聊的一件事啊。
何况这个人根本不会给予任何回应。
她不想傻傻的扮痴情女,活在这世上可以冒险的事很多,不需要再添上爱情这一项。
「妳明明无家可归。」
「我想起另有一处可容身之地。」
「何处?」
丑小篆想起对她极好的他,「金百贤少爷也许肯提供一处让我暂居。」
「金百贤?送妳白玉鼻烟壶的金百贤?」他很快联想到。
她点点头,「百贤哥古道热肠,我想只要我开口,他不会拒绝我才是。」
「既然如此,妳就去找妳的百贤哥吧!不过,三天后我们就要进京了,妳准备准备。」
「进京?我也一道走?」不会吧,想躲也躲不了吗?
「妳是代表山东参选的佳丽,自然得一道进京,还有,妳可以带个贴身女伴随身伺候妳。」
说完话,盘云飞跃上马背,策马而去。
丑小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XX
杏花堂
「小篆,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娘和那位大嫂有那么一丁点的关系,真是夸张,什么表姊的结拜姊妹的堂姊妹,哎呀,我搞不清楚啦。」梁靖蕙挥了挥手道。
「不要紧,又不是妳的错。」
丑小篆反而很珍惜这次的历练,原来无家可归是一件这么无助的事。
「听说妳要进京了?」梁靖蕙问。
「百贤哥告诉妳的?」她已住进金员外府。
「他一早到闻百草那里买了些当归和莲子说要给妳补身子,百贤哥对妳真好。」
丑小篆丢了颗花生入口,「是很好啊,百贤哥对谁都好。」
「才怪,我看啊他只对妳特别。」
丑小篆大笑,「干嘛,吃醋了?」
梁靖蕙赧然,「才不是呢,妳说到哪儿去了。」
「不然妳说百贤哥待我极好。」丑小篆取笑道。
她也是开开玩笑逗逗好友罢了,最近真是背到极点,什么都不顺利,连最拿手的风筝,也成了她倒霉的祸源之一,她真不知道她是招谁惹谁了。
「妳真的愿意进京选美?」
「我向盘大人借了二百两,不进京选美难道要卖身啊。」
「也是,选美比卖身好,卖了身一辈子做牛做马,要如何翻身?」
「选美其实不比卖身好,只是比较好听罢了,站在台上让台下的人指指点点,反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啦。」
「怎么会?」梁靖蕙不这么认为。
「我是误打误撞,莫名其妙参选的。进京之后别人是想尽办法中选,我是竭尽所能求落选。靖蕙,妳会不会觉得我的想法很没出息?」
「人各有志。」
「少琳和吟诗肯定气坏了。」她好些天没去看她们了。
「百草堂的人说她们的伤快好了。」
「真不巧,想选的人不能选,不想选的人偏偏迫于无奈得参选。」丑小篆无奈地道。
「也许咱们莱州要出太子妃了。」梁靖蕙取笑道。
常言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谁也说不准命运要将丑小篆往何处引领。
「我可不希罕太子妃的虚名。」
「怎会是虚名?」梁靖蕙感到讶然。
「那太子是个呆瓜,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不嫁太子是忠于良知。」
「太子将来是皇位的继承人,妳若有机会做太子妃,即表示未来有可能母仪天下,妳不会傻到连荣华富贵都不要吧!」
「荣华富贵看得到却未必摸得到,我要那些东西做什么?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想,只希望快快进京,顺利落选,然后回莱州重建丑家风筝铺。」
「怎么说都觉得你这回的事出得很冤。」
丑小篆吁了一口长气,「是很冤。」
「为何不接受盘大人的好意?他要调查孩子真正的死因。」
「查得水落石出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
「便宜了那可疑的妇人。」
最新的消息甚至传闻,那妇人不是孩子的生母,是抱来养的,平日待孩子就不是很好。
「若她有错,自有天谴。」
梁靖蕙不平地道:「要等天谴不知要多少年,那妇人招来一帮不明是非的村民烧了妳的铺子,妳难道不生气?」
「气啊,怎会不气,我又不是圣人,圣人可能也有脾气吧!可这事生气也没用,他们来势汹汹,烧了我的铺子还觉得我走了狗运不必蹲苦牢。」她能如何?
「请盘大人把他们全捉起来。」
「算了,我不想找麻烦。」她清了清桌上的花生壳。
「妳太善良了。」
丑小篆盈盈一笑,「才怪,其实这几天我在心里不知把他们那帮人咒骂了多少回,要他们吃一粒米肥一斤肉,个个变成大肥猪;喝一口水白一根头发,个个未老先衰。」
闻言,梁靖蕙噗哧一笑。「真的满毒的。」
「可惜,好像没什么效果。」
那种诅咒要有效果才有鬼哩。
「高兴就好。」
「妳陪我一道进京吧!」丑小篆邀约道。
梁靖蕙有些受宠若惊,「我……可以吗?」
「除非妳对百贤哥真有意思,舍不得离开莱州。」
「才没有呢,我对百贤哥没有一丁点意思。」她做出发誓的样子,儿女情长哪比得过上京城有趣,何况,京城里翩翩佳公子多的是,还怕找不着佳婿良缘?
两人说定一同进京,不过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
一是丑少琳,一是丑吟诗。
「我们也要一起去。」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去哪里?」丑小篆故作胡涂。
「小篆姊要进京选美,我也想一块儿去见识、见识。」丑吟诗道。
「梁靖蕙能去,为何做堂妹的我不能去?」丑少琳不悦地道。
两人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进京又不是去玩,妳们跟着去一定会觉得闷的,再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她没有求胜的意念,进京不过是对盘云飞借她二百两有个交代。
「我们是要进京钓金龟婿的,不是为了玩耍。」丑少琳理直气壮地说。
她现在和丑吟诗还是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可为了进京,假意虚与委蛇一下也算是值得。
「京城的金龟婿并不如妳们想象的多,若是那么好嫁,妳们以为陈三娘的外甥女为何至今仍小姑独处?」老姑娘这名号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
「陈三娘外甥女是孤星命,姻缘本来就淡薄。」丑少琳咕哝道,她和陈三娘外甥女也有过节。
「是不是孤星命胡道人最清楚了,我和少琳年前都让胡道人批过命,胡道人说咱们俩的姻缘都在远方,所以咱们俩非离开莱州不可。」
那胡道人丑小篆也是认得的,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知夸言了多少人的姻缘大事。
上月十五,丑小篆上街买金箔,经过胡道人的铺子,他老先生一见她走过,即拉着她要替她批流年,她一味地摇头,胡道人还不死心,说什么要赠她两句金玉良言,她费了一番工夫东拉西扯才脱身。
「妳们真想进京?」
两人点头如捣蒜。
「进京容易,可不保证真能钓到金龟婿。」
丑少琳一笑,「若能跟着盘大人进京,要不钓到金龟婿我想也难。」
「小篆姊,钓金龟婿的事就不劳妳费心了,我们会使出浑身解数。」丑吟诗自信满满。
「我是不费心啦,因为我知道这种事有时候费心也没有用,最好的方式是顺其自然。」
丑小篆知道这一趟京城行她是不会寂寞了。
第 六 章
新妆竞与画图争,
知是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秋水照,
卿须怜我我怜卿。
明 冯小青 怨
京城
不用说,京城的金碧辉煌和街道的井然有序,不是小小的莱州能比美的,一个富庶的国家,华丽和美丽是它的特色,金色的皇城,是她此生所见最霸气的建筑。
富饶的国家,才有闲情选美吧!
「好大啊!」丑少琳惊呼。
「好美啊!」丑吟诗惊呼。
「好多人啊!」梁靖蕙惊呼。
「妳们现在的模样全是一副乡下人的愚蠢呆样。」盘雪妮嗤笑道,一副受不了她们的表情。
一路上,盘雪妮最受不了这群莱州乡巴佬的地方就是这副处处惊呼的德行,活像见到神仙殿似的。
「要妳管,我们偏偏就要这么张开嘴大叫。」丑少琳和她杠上了。
丑吟诗也来声援,「呆样就呆样,骂人者骂来骂去骂到自己。」
「小心嘴巴张太大,苍蝇、蚊子全飞了进去。」盘雪妮哈哈大笑,她只要一想到那样的景象就控制不住自己想笑。
「雪妮,少说两句。」盘云飞斥责了声。
这帮女眷,他多半时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们抬杠,只要不太过分,他是不介入的。
盘云飞看了一眼不随她们起舞的丑小篆,她竟然还睡得着,歪在马车里大大方方地睡着。
梁靖蕙走向马车,摇醒她。
丑小篆这才怔忡地张开眼,不知身在何处。「到了?」
「是啊,好漂亮的京城。」
丑小篆伸了下懒腰,从客栈梳洗后,吃了点早膳,然后上路,她就这么睡着回笼觉,
不是她爱睡,而是懒得和少琳她们摆龙门阵,与其同她们瞎说,不如闭目养神,有时候一养神,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们今晚住哪里?」丑小篆跳下马车。
「住云奏院。」武不凡买了些凉水让女孩们分饮。
丑少琳对武不凡有些好感,她很清楚盘云飞不是她能觊觎的,所以退而求其次,把心思放在武不凡身上,好歹他也是名御医。
不过她不想太早表态,心想若是太早定下来,万一在京城遇上更好的对象,不是亏大了。
「京城的云奏院就是莱州云奏院的放大版。」
丑少琳哇了一声:「真的吗?」
武不凡不是呆头鹅,丑少琳的那点心思他倒也懂了七分,可他不点破它,只是一迳地保持某种距离,在可亲的态度里带着一丝疏离的陌生。
看清这局势的人还有丑小篆,她常常为着某些好玩有趣的人际互动偷笑。
「好了,咱们直接回云奏院,妳们想添些什么用品,改天再上街买。」盘云飞淡淡地道。
他有些后悔同意丑小篆将她的一干堂妹带进京,这些女孩一心想飞上枝头做凤凰,殊不知麻雀的身分是天生下来就注定好的,怎样也成不了凤凰。
而真正的凤凰却宁可躲在麻雀堆里,什么野心也无。
XX
云奏院
挥着绢扇,丑小篆喝着杏仁茶。
「街上好热闹,全是各地方佳丽带来的丫鬟和奶娘。」梁靖蕙从外头气喘吁吁的进来。
「又在大肆采购行头了?」
「对啊,妳怎么知道?」
「用膝盖想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