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离
众人之中,还是女伯爵首先恢复镇静。她并不回答提督的问题,却反客为主地笑道:“正如将军所料,我等并不是马来人——不过将军的意大利语说得真是纯正,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朱郑提督捋了捋长须,大刀金马地坐在堂上:“你们的中国话说得也是像模像样的啊。若不是我上船的时候,听到有人用意大利语称这位朝贡使为候爵,我也不会心生疑虑,说吧,你们是哪一朝哪一路的候爵,莫非是和佛郎机人是一路,想来侵占我们中华土地的么?!”
“将军此言差矣。“候爵正色道:“意大利人和葡萄牙人并非一国,怎么会同流合污?我这里有印度大君陛下的书信一封,请您一观。诚如适才丹青所言,我们确是来自意大利,虽然形貌与中国人大有差异,但祖上确是来自中国,个中缘由,异常复杂,还请听我一一道来。”
将军接过书信,展开看了许久,却一直沉默不语。乘着中间的无言,费拉拉候爵便把元人的来历、为何乔装成马来使者等事简略地讲了一遍,到了最后,掷地有声地说:“朱老提督,我等虽是蒙古人后代,但流的也是中国人的血脉!数百年来,我元人一族,无时无刻不将东归当作生命中最重要之事,这次兼程赶来,更是因为佛朗机人已经准备侵略中国,我有印度、马来两国国主交托的书信,要向中国的皇帝陛下报信,但因朝代更替,为防猜疑,不得以才假借马来人的的身份来华!将军见多识广,请体察我们的苦衷!”
我原本以为那老将军会对我们再加盘问,却不料他叠好了信纸,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好象候爵的一番肺腑之言,竟然丝毫未曾入耳一般。他整了整铠甲,这才开口道:“你们急什么,老夫又没说一定要把你们当奸细抓起来。要是别人,肯定以为你们东归之事是天外奇谭,但偏偏老夫对此事又恰好知道一点,所以,肯定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一听这话,大家都是松了一口气。但女伯爵却微感疑惑:“朱老将军,你说你听过东归之事,这怎么可能?”
老将军展颜一笑:“我不仅知道东归,还认识小姑娘你的老祖宗呢——他说你是布伦瑞克家的后代,那你知道一个叫克拉索·德·布伦瑞克的糟老头子么?!“
我第一次见女伯爵这样惊奇,她几乎已经是在惊呼了:“那是我太曾祖父,怎么,您认识他?!“
朱郑提督嘿嘿地笑了:“岂止认识,我小时候,他没少折腾过我!”
“怎么可能!”连我也不可置信了,克拉索·德·布伦瑞克是七十年前威尼斯著名的银行家,怎么会和一个中国的将军扯上关系?!
老将军的眼光里慢慢露出狡黠的光来:“觉得奇怪是不是?很简单,东归的事不是你们第一个干的!我的父亲是热那亚的大商人,七十年前就带着我的母亲回中国来了。间中又曾返回热那亚几次,克拉索·德·布伦瑞克和他是多年老朋友,我岂有不认识之理!那时候我就听过有一批日耳曼的元人策划着要举族迁回中国一事,没想到拖了这么多年你们才成行,还搞出这么多破绽来,真是愚笨之极啊。”
“您的父亲是谁?“我不禁追问,我也是热那亚人,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位著名的中国商人,我不可能没听过他的名字。
“他叫雷泽·塞第安。你知道他吗?”
当然知道!整个热那亚,谁不对塞第安家的雷泽大人的名字如雷贯耳?虽然他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人了,可仍然是这一百年来商界最有名的奇才。据说他的炼金和航海技能加直来高达1500级,居然超过了航海世纪的封顶设置,是整个航海史上的奇迹——可是,他是个地地道道高鼻深目的意大利人啊,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位纯种中国人朱郑将军的父亲。
“他是我养父。”看着我疑惑的表情,老将军笑着解释:“七十多年前,他们来到中国的时候,收养了我,我当时只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弃婴。”
“七十年!哇!老将军,你活了这么久还没死啊!真是奇迹!”发出这种白痴式惊叹的自然是靳光,不过,他这句评论,却正好冲淡了大家瞠目结舌的气氛。朱老提督呵呵一乐道:“老夫今年七十有七,在水师里呆了五十多年,仍旧是力能拔山,你要不信,我们来比划几下?!”
当夜,朱郑提督便留在新赤云号上没有离开,与我们商谈至黎明。按照他的指点,船队将继续北上,行至他治下的泉州暂居。因为当地有颇多撒拉逊人,当地人见惯胡儿,对于红发、褐眼的元人,想必不会有太多惊异。而新赤云号和候爵,在泉州稍作停留之后,便要随提督一起进京面圣,等到召见完毕之后,才能再返泉州,与留居的元人商谈北迁之事。
“为什么我不能一起去北京?!”女伯爵初时听到这样的安排,极为不满的情绪写满了脸上。
“元人有八百多人(!!!),一行十几艘船只进京,历来马来人也从未派过这样庞大的朝谨船队,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提督细细向她解释:“无论是马来还是中国,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的,你随斯蒂文进京,不便诸多。再说,他走之后,除你之外,元人再没有足够威信的首领,你还是留下来,多等一两个月。等元人也熟悉中国民风,你的情郎,也到了回家的时候了。”
女伯爵先还是怔怔地听着,到了最后,方才啐了一口:“朱老爷子,你怎么这样不正经??
候爵接口道:“你觉得这是不正经的事么?我却觉得太正经不过了。朱老提督,为防我不在家之日,这位辣手娘子一时气闷又要出走。等到了泉州,请您老为我们主持婚礼算了,反正我们到了中国,夙愿已了。再说你嫁了我,改姓冯·亚谢巴哈,那诅咒就再也没用了。”
他最末的一句话声音很小,我并没有听得太分明,但“婚礼”两字,却是人人都听到的。于是大家纷纷起哄欢呼,朱老提督也喜笑颜开的应承下来。但是,女伯爵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的喜色,看着笑闹的众人,她只是努力在脸上勾起一个笑容,却再没有多说话。
“怎么?你不想嫁给候爵吗?”我细心地发现了她的情绪低落。
她摇摇头:“不是这样,只是我心里突然有个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我和斯蒂文之间,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你还担心诅咒的事吗?”我不以为意:“那只不过是两百多年前的一个传说,你不要太当回事了。”
船行再三日,泉州城已隐隐在望,巨大的城池分为上下两城,即便从远处望去,鳞次栉比的青瓦房顶也是一眼望不到头,让人难以想象,它竟然只是中国的一个普通海港而已。港口外立有姑嫂和六胜两塔,作为船只到港的标志,与欧洲的灯塔作用相仿。当孟巴船员们告诉大家,这便是中国时,所有元人都欢呼雀跃。我虽然与他们并无血脉关系,但听到他们整齐划一的顿足之声,仍然是感到心潮彭湃。据女伯爵所说,元人们筹划此次行动已经整整一百年,沧海桑田之感,便又是更上心头了。
朱郑督指着入海口一片房舍告诉我们说,此地叫做鹧鸪山,婆罗洲和摩鹿加群岛来的客商都聚集在此处,还建有景教与基督教的教堂,是航海世纪的玩家最爱练功的所在地,他已经提前派人为元人安排了房舍,只等我们去住就好了。
下得船来,大家便前往鹧鸪山安顿。毕竟是近千的人众,就算行事爽利,也花了足足一天,才把诸色人等安排周全。这中间,朱老将军便去了官府,安排其他事务。因为事关西班牙人入侵的大问题,军情紧急不能太多耽搁。于是他便约定两日以后,就派人来接走候爵和若干随员。
“这就是中国么?当真是山川秀美啊。”月上柳梢的时分,元人们进餐已毕,刚回故土的兴奋已有有些消退,便纷纷早早睡去。但女伯爵却丝毫不见困倦,拉着费拉拉候爵一起在街市上漫步,我与克林特自然也随侍在侧。鹧鸪山并不大,街道只得数条,商铺里忙碌的,多是印度人与撒拉逊人,间或也可以看到红发白肤的西洋人,见了我们,他们也并不惊奇,面无表情地走过了,便当我们是当地黄肤素衣的泉州渔民一般。
出了镇不远,便可看到绿色的稻田与郁郁青青的榕树,远处是碧波万倾的大海,在夜月之下被映成一种别样的郁蓝之色。走到渡口之侧,便有渔女叫买以麻丝线缀成串的玉兰花与含笑花,候爵上前问了价钱,便掏腰出一枚铜钱买下,含笑簪在女伯爵的耳侧:“这是撒拉逊人的习俗,当地人叫做簪花围的,衬你最好。不过本来是要围在发髻边,你不梳髻,就插在耳后好了。”
正说着,却听那卖花女一声轻呼,摇着手走上来,嘴里着急的不知说些什么。她讲的是当地的闽语,只会讲说官话的我们完全无法听懂,幸而有一位懂得官话的大娘走了上来,对我们说道:“几位客官从钱乡来,想必不懂我们泉州的习俗。这簪花围,只能是女子自己戴的。男人若是……”她说着,又笑着看了一眼候爵:“若是由男人给女子戴了,那便是求婚了。小娘子如果不知此花的风俗,还是取下来为是。”
“有这等趣事?!”候爵的眼睛亮了起来:“看来这倒真是巧了。大娘,这花她并不用取下,因为她本来就是我尚未过门的妻子。”
那大娘恍然点头,笑嘻嘻地看了他们一眼,便走开了。女伯爵却忽然招手叫我过来,轻声吩咐我:“罗兰,你去找当地人问一问,最近的基督教堂在何处?“
我大奇:“找教堂做什么?难道你想望弥撒吗?“
她又气又好笑地看我一眼:“上教堂就只能望弥撒吗?我是要你找到教堂,在那里替我……替我主持婚礼!”
听到这句话,欢喜之色立刻漫上了候爵的眉间。“真的吗?!“他高兴地一把抱起了女伯爵,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这才将不断惊叫的她放下:“丹青,你真的答应嫁给我了?!可不许反悔,这是克林特和罗兰都听到的!”
女伯爵那张白玉般的脸上飞满了微微的红晕:“你都在阔阔真公主的灵前求过了,今天又送我簪花围——我在想,反正你再过两日都要去北京——有些事索性要办的,不如就早办了好。”
候爵哈哈大笑,笑声之中,有说不出的欢欣快慰。此时我的七弦琴不在身边,真是一大憾事,否则我定要放声唱上几曲定情之歌。克林特却在惊喜了半晌之后,突然冒出一句:“丹青姐姐,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罗兰从印度带来了,原来你还记得他是神父,可以替你和首领证婚啊!“
于是,在晚风轻拂之中,假借当地的小教堂,我便为斯蒂文·冯·亚谢巴哈候爵大人与丹青·德·布伦瑞克女伯爵举行了婚礼。因为多年没有把神职的硬领带在身边,还是临时找本堂神父借了一个,才不至于出丑。作为证婚人的,只有克林特和那位本堂神父。
在我们忙碌的时候,候爵一直紧紧地拉着女伯爵的手,仿佛怕她被谁抢走一般。嘴角那迷醉的笑容,仿佛是偷了糖吃的小孩。那种甜蜜感染了我、克林特和本堂神父,大家对视一眼,脸上都是说不尽的平和与欣喜。
月光穿过密密的榕树枝叶照下来,像是为女伯爵特别缝制的婚纱,没有头冠,候爵便把那枝簪花围从她耳后取下来,在溪旁摘下一枝柳枝,与簪花围编在一起,制成一个最美丽的花环。他轻轻地把它戴在她的头上,又帮她拂好凌乱的发丝,脸上的表情,写着宠溺与爱护。
婚礼简单而又温馨,甚至没有新婚夫妇互相交换指环的步骤。当我问他们是否能遵从那古老的誓言之时,他们拉着对方的双手,深深地凝望,然后同时点了点头。终于到了我宣布“新郎可以吻新娘”的时候,候爵便轻轻地捧着女伯爵的脸——不,现在要说是候爵夫人的脸了,深深一吻。
“丹青,我总算是娶到你了。”他深情地笑着:“你现在终于是我的人了。我会一辈子守着在阔阔真公主墓前发下的誓言,好好地爱你,守护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受苦,也再不会让你为那个诅咒担心一日!就算它有一日它真的出现,我也愿意与你一起承受,一起分担!”
她只是温柔地笑着,掩住了他的唇,却再没有说话。
克林特向卖花女买了许多玉兰花瓣来,乘此机会,立刻爬上教堂的屋顶,纷纷扬扬地洒下,一对新人便在这花雨之中,携手走出教堂。
回住地的路上,我们特意与他们分开而行。但分手之前,候爵和女伯爵再三叮嘱,他们的婚讯暂不可公开,说是要到了他们全部迁到蒙古后,才正式举行婚礼。我和克林特自然是满口应承。那一夜,我们高兴得都没睡着觉,只不过克林特是真心实意地为他家首领娶得美人归而兴奋,我则是有点个人的小小机心——女伯爵嫁了人,想必以后性格就会变得温柔点,不致于再那么凶狠地对我呼来喝去了吧?
事实证明,我关于未来的小小幸福幻想,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新婚夫妇失踪了一天后,终于在新赤云要出发进京的清晨出现了。候爵大人神色如常,但女伯爵的眼睛却有些红肿,等到常提督一行过来了,才一言不发地随着候爵走到马跟前。这次元人兵分两路,四翼将之中,除靳光之外,其余人都跟随候爵进京。见人多喧闹,候爵便也没有和我们多说话,只是吩咐我与克林特要好好地照顾女伯爵。
眼见候爵催动马腹的那一瞬,女伯爵突然欺身近前,飞身拉住了他座骑的缰绳,语声之中,竟然带了些微微的哽咽:“斯蒂文,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候爵微微一怔,却马上俯□来在她额头一吻,刚想说些什么,朱老将军已经拍马过来,笑噱地问道:“怎么,就舍不得你家情郎了?不妨事,老夫向你保证,两个月后,定然将你的斯蒂文夫郎毫发无损地带回来。年轻人要经得起离别,要不以后几十年两人日夜相对,这种烦闷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他这样一说,两人也便再也不方便缠绵话别,女伯爵只得放开了缰绳,从怀中掏出一把红色的干花,放在候爵的手中。
“我知道你这一路去,一定是平平安安,不会有什么风险。但你还是要带着这把阔阔真花,万一遇到什么事情,它还能救你一命。”
候爵接过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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