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泪眼望着他,又滚下泪来,忙又自己擦掉,笑道:“好在你命大。”
说罢,过来扶他,道:“我们回去吧。”
“我自己来。”桑洛道。
说着便起身来,方才立起,只觉一阵晕眩,又倒了下去。
清漪忙扶住他,道:“你如今内外皆伤,又一日未食,还是我来扶你吧。”
将他胳膊搭于自己肩上,道:“扶住我。”
桑洛便也由她。
两人便往村中回转。
只是路途颇远,桑洛又有伤在身,行得极慢。
清漪不免心中焦急。
出来时心急如焚,水米皆未带得。
他这般伤情,其实不宜远行。
此时荒野无人,亦无他法,只得勉强前行。
走不多时,看他甚是疲累,将他扶在树下,略歇一回。
“我并不要紧,该早些回去。”桑洛道。
“你不宜劳累,且歇一回吧。”清漪柔声道。
歇得一时,桑洛便要起身,清漪便扶他起来,两人仍往前行。
行得几步,忽见前面远远有几处火光,摇摇走近,却是桑远、袁伯并几位乡邻。
见了他二人,桑远先赶上前来,道:“洛儿,你怎么样?”
桑洛见父亲来到,唤道:“爹,你怎么来了?”
桑远细看他身上、脸上,皆是伤痕,不觉泪下,道:“你、真是糊涂!你若有个长短,难道要我……”
言至此处,顿住不语,只以袖拭泪。
“爹,我好好的呢。”桑洛笑道。
桑远望望他,又望望清漪,只叹道:“好,没事就好。”
上前扶住他,道:“我来背你。”
说着便将桑洛负起。
桑洛也不多言,随他背着。
一行人便仍原路回转。
至村中时,二更已过。
“爹,孩儿先去见姥姥。”桑洛对桑远道。
桑远望望他,点头道:“那便先去。”
桑洛下得桑远背来,桑远扶住他,一行人便皆往百里家行去。
远远已见姥姥立于院门前。
清漪夜半不归,自是担忧。
如今见这一行人走来,倒有些吃惊。
桑远扶着桑洛走至近前。
桑洛站稳身子,自怀中取出那株三生草,摊开手心,碧绿青翠,对姥姥道:“姥姥,如今三生草我已取来,您收好。”
姥姥见他此状,却并不伸手来接,只直望着他。
清漪走上前去,轻声叫道:“姥姥。”
姥姥看她一眼,将她拉至身后,道:“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在家呆着,乱跑什么!”
回头对桑洛道:“你既采来,算你有心。”
自桑洛手中接过那株三生草,缓声道:“你先回去歇着吧。”
桑洛却仍盯着她,道:“姥姥,您……”
那边袁伯上前来,对姥姥道:“您老便给他一句爽快话就是了,何苦难为他。”
“都是你多嘴!”姥姥却对袁伯道。
“是、是,是我多嘴。” 袁伯笑道,“不过这孩子确是不错,不然我哪有闲工夫管这等事。您老也是,总不能让清漪老在家里吧?”
姥姥瞪了他一眼,回头对桑远道:“明日可来问名。”
桑远对她一揖,道:“多谢。”
桑洛在旁,兀自不明,心急不已。
袁伯见他愣在那里,拍拍他肩,笑道:“傻小子,还不快去磕头!”
桑洛知事已成,喜不自胜,忙至姥姥面前,便跪下来,方叩得一下,已然晕了过去。
桑远急忙上去扶他,清漪也已来至身前。
姥姥将清漪拉过,道:“此间用不着你,回家去。”
拿过桑洛手来,自与他把脉,对桑远道:“今日先与他喝些稀粥,歇息一夜,明日与你送药去。”
桑远谢过,负起桑洛,自回家门。
事已完毕,其他人便也皆散去。
次日一早,姥姥果然带了药,前往桑家,将药交予桑远,嘱以煎熬服用之法。
桑远自是道谢。
午后媒人再至百里家,姥姥也便封了清漪的生辰八字交予她带回。
桑洛睡至黄昏方起来,既知此事,自是欣喜无尽。
忽忆起那人还在袁伯家中,便告了父亲,去往袁伯处。
进得屋内,却只见袁伯一人,不免问讯。
“昨日清漪一直未归,姥姥便来寻我,让我前去找寻,晚间回来,已不见了他人影,怕是羞见故人,已然走了。”袁伯道。
桑洛便也不再问,只道:“昨日多谢了。”
“如今你趁了心意,大婚之时,别忘了多敬我几杯好酒。”袁伯笑道。
“自当如此。”桑洛亦笑道。
于是告别出来,前往清漪家中。
行至不远处,已闻得琴音淙淙之声,其声切切绵绵,透着缠绵欢喜之意。
来至近处,并不去敲门,只立于院外听了一回,待琴音消歇,默立片时,仍自回转。
回至家中,正在屋内闲坐,忽闻得院门外叩门声甚急,忙打开门看时,却是袁伯。
见了他,袁伯只道:“那人投河自尽,刚有人给捞了上来。”
桑洛大惊,道:“在何处?如今怎样了?”
“在淇水岸边,只怕已经……”袁伯道。
“姥姥和清漪知道吗?”桑洛又道。
“并未去告知。” 伯道。
桑洛忙与袁伯急急出了村子,赶至淇水边上,只见几人围在一处。
走近看时,那人正躺在地上,已无气息。
桑洛欲将他抱起,怎奈伤处未愈,稍加使力便浑身剧痛。
袁伯见他如此,便道:“罢了,我去村中寻辆车来。”
说罢自去了。
回转时,果然推得一辆独轮车来,其他几人皆已散去,只桑洛在此等候。
袁伯将那人扶上车去,却对桑洛道:“可推去哪里呢?”
桑洛沉吟道:“虽然他生前为人不齿,毕竟是清漪父亲,让清漪全这一礼吧。”
袁伯点点头,道:“也罢。”
两人便将此人带至村东。
桑洛先去叩门。
姥姥开门见了他,道:“这么晚了,明日再来吧。”
桑洛对姥姥一揖,道:“此次并非来见她。只是……姥姥,您听了别生气……”
“年轻人,不痛快,有话快说!”姥姥道。
桑洛便将那人之事缓缓告知,言罢,道:“桑洛知您不愿见他,只是如今他已身故,唯有清漪一女,便让清漪与他全了这一礼,了却父女之情吧。”
姥姥出门看时,那人浑身衣衫湿透,已然气绝。
虽对他切齿痛恨,如今见了尸身,亦不再多言。
屋内清漪闻得人声,已然出来。
见了桑洛,自然迎上,桑洛便将此节告知。
清漪方知究底,亦出来看。
姥姥见她出来,道:“他虽十恶不赦,到底是你爹,你给他磕个头,尽尽心吧。”
清漪便跪下磕头。
她起身后,姥姥对袁伯道:“他一生见不得光,趁着黑天,将他推出村去,随便哪里拣个地方,埋了便罢了。”
袁伯一时愣在那里。
“怎地?他将我一家尽毁,难道还要老身与他风光礼葬不成?”姥姥道。
桑洛亦不便多言。
“姥姥,他一身衣服尚是透湿,总得给他置身衣服吧?”清漪上前道。
“他便是白披了一身人皮,如今死了,还挑什么衣服。”姥姥道。
说罢上前来,道:“你们不推?老身自来推。”
说着已抓了车把在手。
桑洛忙上前来抓过车把,不觉又扯动伤处,吃疼不过,又撒了手。
“罢了,还是我来推吧。”袁伯对姥姥道。
便推了车,往村外走去。
清漪、桑洛亦跟出。
姥姥却自回屋去了。
三人出得村来,去至附近山上,拣了一处,清漪与袁伯一同挖了一坑,将那人尸身放入,再堆上土,并无墓碑。
“他当日既已风光,不知如何又落得这般田地?”桑洛道。
“他已说了,只因朝中势力倾轧,他朝中无人扶持,被人拿了错处,革了职,抄了家,在狱中呆了八年,前年方才出来。他妻子一无所出,又弃他回了娘家,他无有生计,落魄为乞。”袁伯道。
“因果循环,也怪不得别人。”桑洛微微点头道。
拉过清漪,道:“你我与他叩了头,算完了此礼吧。”
清漪轻轻点头。
两人跪于坟前,叩了三下,复起身来,三人同往村中回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清漪女报还生死意 桑长离情种鹤红花(上)
几日后,彩礼送过,只是清漪之父新丧,须守丧三年。
“他何曾认得你?给他守一年罢了。”姥姥道。
二人婚期便定在一年之后。
桑洛伤好之后,春耕业已结束,学里开了课,晨间便仍去授书,午后至山中与清漪采药。
清漪的笛声已然渐成曲调,便要开始学曲子。
“你想学什么曲子?”桑洛道。
“那日元宵夜,你吹的那曲,可难学吗?”清漪道。
“并不难。不过可以从更简单的开始。”桑洛道。
“既不难,就学学看。”清漪道。
“我尚有诸多好曲,为何非要学这个?”桑洛道。
“听你吹得很好听,就想先学了这个。”清漪只轻声道。
“那便教予你,”桑洛揽过她肩道,“晚间我先将曲谱写下,方便些。”
“好。”清漪欣喜点头。
两人默坐一回,清漪忽道:“那天齐山,究竟是何情状,可真那么难爬吗?”
“初时还好,尚有树木可助力,到得后段,树木已然稀少,确是陡峭难行,常人多半难过。”桑洛道。
清漪将头靠在他肩上,叹道:“你这般待我,我可拿什么报得呢?”
“这苦也不是白受的,如今有了你,此生足矣。”桑洛笑道。
“我就那么好吗?”清漪笑道。
“自然,”桑洛扶过她,柔声道,“最好。”
一手抚过她脸颊,轻轻吻上。
一手抓过她手,忽觉她手上多出几处水泡。
忙拿起她手来看时,只见她手心略有红肿,多处皆有水泡。
拿过另一只手看时,亦是如此,几处水泡已然破裂,血已凝结,惊道:“你在家这么辛苦吗?怎地忽然多出这些伤处?”
“没什么……”清漪抽回手,低头道,“只是、最近……切的药草比较多。”
“晚间我去帮你切。”桑洛道。
“不用了,”清漪忙道,“已经、切完了。”
桑洛轻轻握过她手,道:“以后这种事,交给我来做就好了。”
“你只把你的学生们教好就好了,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清漪笑道。
“学生们我自会教好,你的事我自然亦要照顾好,以后你别动手了。”桑洛道。
“只是小事,并不要紧。”清漪笑道。
“手都这样了,还是小事?”桑洛皱眉道。
“我以后每次少做一些,没事。”清漪道,立起身来,“快去采药吧,天黑前好多采一些。”
桑洛便也起身来,牵了她,再去采来。
晚间,桑洛便将曲谱写下。
写罢提笔思忖片刻,落笔写下:“一曲长笛、尽染清辉,长如满月、朝夕相依。”
此后约有半月,她手上便一直多多少少有这些水泡,桑洛上门去帮忙时,清漪只道:“已然切好了。”
半月之后,方渐渐好转。
春日正盛,草木葱茏,每日皆能满载而归,清漪笑道:“多亏了你,今年不用担心药草不够了。”
桑洛拉过她,蹙眉道:“只是你每日辛苦,又不让我帮你。”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清漪轻声道。
桑洛再看她手,已好了大半,方略安心,道:“以后你与我同住一处,我自不会让你再这么辛苦了。”
清漪只笑望着他。
两人回至村中,在院门前作别。
桑洛自转回家门,清漪却忽然叫住他,道:“明日姥姥有些事,我不去山里了。”
“那我来家里。”桑洛道。
“不用了,姥姥在家呢。”清漪道。
“那后日我再去山中候你。”桑洛便道。
“恩。”清漪点点头。
桑洛转身方走得几步,清漪在后又叫他,道:“长离。”
“怎么?”桑洛回头看她道。
“自己多加小心。”清漪对他微微笑着。
“知道,你也是。”桑洛点头道。
“你放心。”清漪亦对他点点头道。
“放心什么?”桑洛道。
“我既应了你,定会平安的。”清漪轻声道。
“此是何意?”桑洛不明所以。
“快回去吧。”清漪对他微微笑道。
“你也回屋吧。”桑洛亦对她微笑道。
回身仍回家中,心中只觉她今日有些奇怪。
次日下学后,午间无事,自在院中帮桑远照护花草。
“今日不用去采药吗?”桑远道。
“清漪道姥姥有事,今日在家。”桑洛道。
“方才自袁伯处回来,袁伯道今日清漪一早便出村去了。”桑远奇道。
桑洛思忖一回,对桑远道:“我去清漪家看看。”
便打开门径直去至清漪家中。
进得院来,果然只有姥姥一人在家。
桑洛对姥姥施了一礼,道:“清漪今日不在吗?”
“她自采药去了。”姥姥道。
“她昨日与我说,今日陪您在家,并不去采药。”桑洛对姥姥道。
“我并无事。她今日一早只说要去采药,背了药筐出去的。”姥姥奇道。
桑洛心下只觉不妥,道:“清漪最近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每日只在院中削些木头,不知做什么用,弄得手上皆是伤。”姥姥道。
“她削的木头在何处?”桑洛忙道。
姥姥自屋内取出一个箩筐,里面尽是各式木片、木楔、木棍,一些削得一半、一些尚未动过。
桑洛细看这些木头,再回想她近日情状,又想起她昨日作别时奇怪言语,不觉大惊。
忙出了院门,直奔回家中,取了佩剑,又至一处借了一匹马来,也无马鞍,策马赶出村子,径直往天齐山赶去。
骑着马到底快些,不到一个时辰,已然赶至山脚。
弃了马,又忙上山来看。
山高云深,毫无踪影。
却见山脚一棵树下放着清漪每日背着的竹筐。
便知自己所想无差,她定是上了这天齐山了。
当下便往山上攀爬,树木渐渐稀少时,又见一块木片被钉入石缝之中,上还有些山泥。
心中自是焦急,不知她此时何在,又对自己道:“不能慌乱!我若有事,再无人救得她!”
便凝神继续往山上攀爬,一路上又见多处木片,借着这些木片着力,倒确是省力不少,竟连剑也不曾拔出。
爬得一段,又见多处树木上悬下绳索,桑洛便也借着这些绳索跃上,此次倒是轻快,连剑也不曾用,约莫半个多时辰,已然看见山顶。
看山顶附近亦有多处木片,想她应已安然到达,不觉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是看那木片之上已然多处留下斑斑血迹,又尚未见她人影,到底心下难安。
于是加快身形,借助突出的木片,不一时终于上得山顶。
只见清漪一袭浅蓝衣衫,倒在一片青翠碧绿的三生草之中,脸上、手上皆是血痕,衣衫亦多处划破,血迹斑斑。
桑洛心中大急,忙上前将她扶起,近看她手臂上,皆是淤青,心中疼痛,大声唤她:“清漪!清漪!”
清漪只紧闭双眼,并不应答。
桑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