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再不看我一眼,爷爷挺直了略显佝偻的背,转身离开。
。
爷爷的话,让我僵了好久,好久。
婢女秋月喂我喝药,我完全没有意识,只是呆呆地张嘴,闭嘴,由着苦涩的汁液划过喉咙。
连夜被人行刺?我呆呆地想,他要不要紧?
八年以来,连夜次次醉酒,必然来寻我作陪,可这一次……
他没有。
他说给我七日时间,就是七日,他让我自己选择,就绝对不来主动见我……
我没想到,他的心意,竟是如此坚定。
。
我强撑着,要进宫。
未能陪萧祐一同离开,是我不对,若再擅自离职玩忽职守,就是我不忠。
我是史官,本该伴在皇帝左右。
他受了伤,我理当前去领罪。
【060】避而不见
我没想到,自己会吃闭门羹。
皇宫里面,崇元殿外,李公公一脸为难地看着我,他搓着手,“陛下刚服了药,已然睡了,风史您看……”
没关系,我等。
我在崇元殿内的石凳上,等了足足五个时辰,连夜没有醒。
筱玉第四次将我没有碰的茶水和点心换成新的时,我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
我没注意到,自己几乎带了哭腔。
“筱玉姐姐,陛下他,他究竟怎样?”
筱玉握着茶盏,眼圈当即就红了。
我眼皮一跳。
她语无伦次,哽咽着道,“流了许多的血……被刺中了前胸……徐太医说,若是再偏一些,就,就……”
我心口狠狠一撞。
霍然起身,我要冲进殿内,却被从里面走出的李公公再次拦住。
他看着我,眉眼比五个时辰之前更加复杂了些,还夹杂着那么几分怜悯,却不退不让,展开了双臂横在我的面前。
我红着眼睛瞪他,“陛下还没有醒?”
我不相信。
李公公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道,“醒是醒了——”
我惊喜得很,不等下文就要往前冲。
却被他一个掸子拂过来,拦住了路。
“怎么?”我皱眉看着他那张一向慈祥的脸,不明白他古怪的举动,“陛下不是醒了?”
“醒是醒了……”李公公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唇,又抿一抿,终于很是艰难地说了一句。
“陛下说……他不想见您。”
。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每一个拆开来,都十分容易理解,可凑到一起,却让我在原地呆了好久,好久。
他不见我。
他不想见我……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从暮色四合,直直站到了漫天星斗。
筱玉来催过我几次,她看我额头带伤,且面色苍白,生怕我会晕了。
可我不想说话,也笑不出来,就面无表情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子夜时分,李公公一脸担忧地走了过来,他明知我不肯吃东西,于是给我递了一杯水。
我的嘴唇其实已经干得不行,却没有力气,就摇了摇头。
李公公叹了口气,四下看看,见并无旁人,遂凑近我的身边,语带心疼地说,“陛下昨夜早时,曾出宫一趟,咱家以为是去找您……可不多时,他便回来,脸色差得吓人,还直说要喝酒,醉了后又将所有人都赶离殿内,这才……”
李公公看了看我,见我面色惨白,他面露哀悯,“陛下自打昨晚受伤啊,就不断呓语,说什么‘你要走了’‘不要我了’……醒来之后,就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想必是遇到了什么事,他伤心得紧,依我看哪,风史您——”
他话没说完,我力气耗尽,摇了摇,“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061】你图什么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过分秀气的祸水脸,我眯眼仔细瞧了瞧,艰难张嘴,喊了一句。
“哥。”
顾朗原本眉尖蹙着,正垂眼看我,鬓边有一绺墨发垂了下来,挺风情万种的模样。见我睁眼,他怔了一怔,立马转开了眼,俊脸莫名有些微的红。
我不懂他脸红什么,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侧对着我,脸色有些微的不自然,斜眼瞥我一下,他冷哼一声,嗓音生硬极了。
“一会儿没看着你,你就跑出去了,这下可好,本来就丑,更嫁不出去了!”
他在说我脸上的伤。
我没力气动嘴,便不置可否地朝他笑了一下,笑容牵动伤口,我直抽凉气,惹得他瞬间卸去怒容,一脸担忧地急急凑过来了。
“怎么,怎么?还疼是吗?”
我捂着眼睛,不肯说话。
“让我看看。”他伸手扒拉我的手掌,想看看我,我不肯松开,他就绷了声音,生了气了。
“顾风雅,你也就这点能耐,在家对我厉害得很,出了门就由着人欺负啊?”
我不说话。
他掰我手指,气哄哄的,“给我看下。”
我使上了浑身的力气,按紧眼睛,死活不肯松开。
他挂不住,终于恼了,“鼻青脸肿,难看死了!”
抬手将手中药膏扔下,他猛地起身,拔腿就走出去了。
。
顾朗走后,我久久地在床榻上缩着。
我不想动,不想问是谁把我送回府来,连夜又如何了,我只想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躲一躲。
我缩了不知多久,被人推搡了一下,我不想动,就蜷着耍赖。
那人“嗤”的一声笑了一下。
“起来,起来。”他笑着伸手拉我的胳膊,“同萧祐约定私奔之时,风史气度多么豪爽,怎的现下蔫成这样了?”
这句话一入耳,我懵了一下,转瞬回过神来,我被烫到了似的猛然起身,想也没想就抽回了我的胳膊。
卿安狐狸眼里全是笑,他似有若无扫我手臂一眼,掀睫贱兮兮说,“受情伤啦?”
我捂紧手臂,一脸警戒地看着他,“你来干吗?”
“看你说的。”他摊了摊手,笑眯眯的,“我早说过,搞清风史身份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我盯着他,看了几眼,忽地凛然笑了起来,“你图什么?”
“图?”他愣了一愣,失声笑道,“好奇罢了。”
我盯着他,唇角冷笑越来越大,眼看他狐狸眼里满是精明和筹划之色,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虽好玩,却也不傻,且不说卿家乃君国第一名门,历来对皇位颇有威胁,只看你知晓这么多皇室秘辛,又处心积虑地查我,就已十分可疑了。”
卿安笑着看我,露出赞赏目光,他看了好久,终于翘起唇来,勾出标志性的轻佻笑容,笑眯眯的。
“我调查你,自有用处。倒是风史……你苦恼不能解决的心事,在下也许能帮到你哦!”
【062】寻花问柳
卿安的话,我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肯信,更枉论要指望他来帮我。
我面露鄙夷,低头喝我的药,不再理他。
他挑了挑眉,并不气馁,反倒乐呵呵地说,“你不信我?好,且听我分析一下。”
“你对萧祐,喜欢得很,却没能陪他同去齐州,怎样?心底后悔得不得了吧?”
我面色一白。
他轻敲扇骨,邪邪笑着睨我,“现下更好,走了萧祐,伤了连皇,你可是鸡飞蛋打……”
我绷了脸孔,懒得理他。
“别这样嘛。”卿安厚脸皮地在我身旁坐下,笑眯眯的,“依我看哪,连皇较之萧祐,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有性格,又有权势,怎就不讨你喜欢了?”
我冷着脸,“你管不着。”
他仍是笑,“我可是为了你好。女人毕生大事,便是嫁个好人,错过了,可就再没有了。”
我冷笑着。
“我说你适合连皇,倒也并非胡说,他对你好,又肯娶你,还是九五之尊,无论你是君国皇女与否,都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然后呢?”我冷眼看他,“让你利用我们两个?”
他轻摇折扇,笑眯眯的,“不错。”
他坦率到近乎不要脸了,我抄起枕头狠狠砸他,“滚!”
卿安武功虽好,却也怕我叫人,见我失了控,他边退边说,“成成成,我走。你若想通了,随时可以叫我。”
我径直将药碗丢过去了。
。
气走了顾朗,逐走了卿安,暖苑内总算安静了。
我喝了药,抱着膝,缩在榻上,静静地想,我要见见连夜,我要见一见他。
他受了重伤,还不肯见我,我无法任性赶往齐州的。
。
天亮了,是早朝。
连夜来了,俊脸很白,长睫寂寂,端坐龙椅之上看都不肯看我。
我咬着唇,心底涩涩。
下了早朝,他长腿一抬,竟要出宫,我愣了愣,抱着《要录》快步追了上去,却见他目不斜视,侧脸冷漠。
他一路直行,去了迎春居,水月一身玫红,妖娆妩媚地迎了上来。
连夜启唇,冷冷地说,“叫最好的姑娘出来。”
水月何其精明?她媚眼撩了撩我,划过一丝困惑,却终是碍于连夜那副阴鸷的脸色,听话去叫了。
姑娘很快就到,水蛇腰,狐媚脸,端的是一个绝色美人儿。连夜伸手揽住她,目不斜视,抬脚便进雅间了。
我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只觉窘迫极了。
不多时,里头传来女人妖媚的低吟声。
我脑子一懵。
【063】投怀送抱
迎春居的雅间外面,我站了许久,里面令人脸红的低吟声越来越大。蔺畋罅晓
我早说过,自小起,我就不把自己当做娇弱女孩儿看待,和连夜萧祐一起那几年里,上树下河,胡闹打架,我什么都敢做;而在热心肠的“京城百事通”顾朗教导之下,有关男男女女之间的那么个眉来眼去,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多少都知道一些。
也正因此,即便无法看到,我也大致猜得出来,雅间里头,连夜该是在和那位绝色姑娘……
亲热。
他……是在亲她嘴巴?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我愣了一下,莫名想到宫宴那夜我和他的唇舌纠缠,我禁不住脸孔一热。
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我捂住脸,煮熟了的虾子似的,又红又热地在门口蹲下。
我将头埋在膝盖之间,摇着脑袋,心底一遍遍地骂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想起那个,正懊恼间,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徐徐步近,在靠近我时,顿了一顿,那人极震惊地说,“风史可是……哭了?!”
我愣了一下。
头顶微风拂过,那人急急而来,听声音该是水月。
她稍抬藕臂,脂粉香气顿时扑面而来,我还没有来得及抬起脑袋,她就蹲下了身,伸手将我给抱住了。
我尚未抬起的头,重又被她给按回了双膝之间。
她以素手揽着我,浑然不管我这样的姿势舒不舒服,自顾自地就开始说,“好妹妹,我懂你,我懂你的。”
懂我什么?
我动了动,想从她软玉温香的怀抱里面挣出来,这样的动作看到她的眼里,顿时成了我在颤动着抽噎。
见我如此,她不仅不松,反倒立刻将我给搂紧了。
“你难过。”她用一种既怜悯而又疼惜的语气,蹭着我的发顶,喃喃地说,“水月姐知道你难过。陛下他……唉,他平日里其实极少来这儿,即便来了,也只是吃个便饭就走,从未找过姑娘啊。”
我被她搂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想要出来,我有点儿气息不稳地说,“姐,我知道了姐,我没难过,真的,你快把我放开吧。”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大确定,稍稍放开我一些,试探着问我,“真没难过?”
“咳咳。”我禁不住咳嗽起来,“你再不放,就,就难过了。”
她终于大发慈悲将我从她怀中放出来了。
。
我刚抬头,就看到水月那双清凌凌的妙目直勾勾地瞧着我,我估摸着她是在看我到底哭没哭了。
我咧了咧嘴,指指自己的眼睛,傻乐着。
“你瞧,我没事的。”
她看了看我,见我眼睛没红,憋红的是脸,忽然瘪了瘪嘴,一副很是失望的神色。
“陛下如此……”她抬手指了指雅间里面,一副愕然不解的神情问我,“你一点儿都不难过?”
我从地上站起了身,拍拍屁股,十分笃定地说,“他没喝酒,就没关系的。”
水月愕然,“什么?”
我喃喃说,“他没喝酒,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八年以来,连夜虽阴晴不定,我却知晓他的性格——他素来喜洁,且待人冷漠,陌生的人,根本就碰不得他。
“那个很漂亮的姑娘……”我想了一想,低头笑了一下,“既然能亲到他,想来,是同他相识的吧?”
他既然清楚自己的举措,作为史官,我只负责记录便好,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
我的话,让水月着实怔了片刻,与此同时,她的眼神由困惑变成震惊,再由震惊渐渐变成了忍无可忍的崩溃之色。
她抬起纤纤玉手,葱指朝我脑门戳来,俏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你……你啊!!!”
。
水月的恼火,来得着实没有缘由,她跺了跺脚,丢下我便给连夜送点心去了。
我站在门外,怀里抱着《要录》,低下头来,盯着脚尖,唇角没心没肺的笑容一点一点敛起来了。
凉风穿过的回廊上面,我一个人站着,站了好一会儿,空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按到了胸口所在的位置。
那里,莫名其妙,钝钝的。
我扯了扯唇角,暗骂自己,“风雅,你有病啊……”
。
连夜在迎春居里呆了足足半日,我自然也走不得,一直在外陪着。
先开始水月生意挺忙,不时有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前来潇洒,她少不得要陪着。
而连夜这间雅间僻静得很,显然是水月特意为他留的,好半晌都无人经过,我无聊得很,索性朝她的手下要了一壶清酒,倚在栏杆上喝着。
雅间里还是低吟声不断,那绝色姑娘奔放得很,想来是极其快活,笑声根本就不带压抑的,银铃般冲破房门,直往我的耳朵里面钻。
——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嫌她吵,抄起酒壶的频率越来越快,大口大口地直往自己嘴巴里灌。
我说过的,作为连夜的伴读,为了替他挡酒,自小我就有作饮酒方面的练习,我酒量极好,轻易是绝对不会醉的。
可是今日,照我这样不管不顾的喝法,三壶酒水下肚,竟然有些醺然了。
我握着酒壶,喊丫鬟再给我送一壶来,丫鬟没来,来的是一袭玄衣。
我抬起眼,就看到了卿安那双狐狸眼。
。
卿安摇着折扇,笑眯眯的缓步走了过来,他很贱地朝我寒暄,“哎呦风史,借酒浇愁哪啊?”
消你妹。
我打了一个酒嗝,毫不犹豫,直接甩他一个白眼。
他嘿嘿地笑,凑近过来坐在我的身边,狐狸眼溜着雅间,笑声暧昧极了,“连皇他……在里面呢?”
我冷冷说,“你管,管不着吧。”
他“啪”的一声合上扇子,正襟危坐地道,“瞧你说的。我同连皇一见如故,正觉那日宫宴未能尽兴,今日偶遇,岂能不打个招呼?”
“是这间吧?”
他起身就要往雅间门口走,恰好里面女人的低吟声达到了一个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