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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殿上,百官林立,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地望着端坐在轮椅之上的宁王连颍。
前文已述,连夜和连嫣,是同父同母的兄妹,而今日突然还朝的连颍,却是先皇在位之时另一位皇妃所生。
连家男子,美貌倾城,连夜是个不妖而媚的主儿,连颍也是。
只是,他虽龙章凤姿,凤眼,柳眉,樱唇,却是个残疾。
唔,好吧……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这次回来,坐在一尊白玉轮椅上面。
我以为,他若腿脚没事,必不敢如此面圣。
而那些文武百官,和我一样八卦,看的不只有他的脸,也有他的腿。
大家该都是在好奇这几年来他在知州遇到了何事。
我手握狼毫,眼睛不时看看坐在轮椅上面的宁王连颍——他面色白皙,秀美,睫毛很长,唇角微翘,一袭墨绿色锦服,当真是一位俊俏至极的皇家公子。
可也正是这么一位看起来很是出尘脱俗的雅致公子,他给连夜送来了十二位妖媚无匹的女人,那些女人,一个比一个美,也一个比一个媚,看得我莫名其妙喉咙直痒……
好想骂人。
宁王连颍很俊俏,也很生猛,他要送给自己哥哥美人儿,却不是在私底下悄悄送的,而是堂而皇之地搬到了朝堂之上。
这不,现下我们面前就站着那么十二位美人。
我不会是刚才恰好说了那些百官在看连颍的脸和腿吧?
唔,他们更在看那些美人儿。
打从左手方向数起,第一位美人丹凤眼,第二位美人水灵灵,第三位美人水蛇腰,第四位美人九头身……
美,随随便便拖出来一个,随随便便看她们一眼,都只有一个字,真他娘的美!
我捏了捏手里的狼毫,愤愤收回眼来,只觉得手中写出的字一个比一个难看,说不出的面貌丑陋。
我再捏了捏笔,眼角朝龙椅上那位看了一看,身着明黄龙袍的那位正唇角微翘,似笑非笑地望着殿下诸美。
他那双素来清澈如水的凤眼,神色莫名。
只是一眼,我莫名就更加觉得心底堵得慌,手臂一动,不防间竟将手边砚台甩了下去,“咚”的一声巨响,墨汁飞溅,回声震耳得很。
所有人都齐齐朝我这里看了过来。
“风史?”龙椅上面坐着那位笑了一笑,凝眸向我,俊脸之上依稀有愉悦之色。
我看他一眼,抖着嘴角回道,“微,微臣手滑,惶恐,惶恐……”
他示意无妨,抬手让李公公将混乱局面收拾了。
众人目光重又回转宁王连颍及连颍所带来的诸位美人身上,连夜似笑非笑又凝视我片刻,这才收回了视线。
我垂着头,咬了咬唇,只觉得自己委实丢脸得很。
抄起狼毫,正要继续记录,却隐隐觉得有一道目光凝在我的脸上,久久不去。
我困惑抬脸,正看到白玉轮椅之中的宁王殿下眼角微挑,正灼灼看我,和连夜颇有几分相似的那双多情丹凤眼里面,尽是兴味。
我的手又是一抖,生怕再次出糗,赶紧抬臂抱住了刚被李公公捡起来的端砚。
等我再转过头时,宁王连颍早已收回视线,正面朝陛下侃侃而谈,只是那风流蕴藉的眼角眉梢,依稀挂着几分笑意。
他噙着笑,嗓音优雅地道,“多年未见,皇兄依旧丰神俊朗,风华无双,王弟无甚礼物可送,想来想去皇兄至今日也尚未立妃,该是为国事太过操劳,遂贸然选了这几位女子送进宫来,聊表关切之心。”
尚未立妃?前一段连夜昭告天下说欲同我成亲你丫的没有听到?
我暗暗在心底骂了句靠,重重蘸了一笔的墨,低头恨恨写我的《要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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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早朝下来,我的手不停写字,事无巨细地不断记录着宁王阔别多年之后与陛下的这一次会面,可是,写字的同时,我的脑子并没怎么转。
我只顾在腹诽宁王连颍所说的每一句话,并在心底对他进行着抵抗。
宁王连颍说,“皇兄忧心国事,不急立妃,这自然是我连国子民的福气。然,皇帝乃一国之主,古人有言,家国天下,自是先安了家才好安国。”
我冷冷地在心底鄙视他,先安了家?
你只比连夜晚半个月出生,不正也和他同岁?你可有安家成亲?
宁王连颍说,“皇兄莫要再推辞了,这些女子,尽是我知州境内身家极好的名门淑女,莫非一个都不能入皇兄的眼?”
他的皇兄凤眼微动,依旧是笑,视线却是朝我睨了过来。
“关于此事,风史怎么看?”
宁王连颍一并看我,眸中含笑,嘴上却道,“皇兄幼时便与风史交好,王弟未曾料到,时至今日,竟也这般亲近。”
连夜没应他声儿,唇角翘着,正望着我,静等我的回答。
我捏了捏手里的笔,心中莫名堵得慌,我气息不顺,遂回答得颇有几分气闷,“陛下的事,自然陛下做主就好。”
“哦?”连夜挑起眉尖,似有微笑之意,他凤眼微闪,颇有几分触类旁通地道,“那么依你之见,朕若说好,那便是好?”
“自然。”我掐了掐掌心的肉。
“这样……”连夜笑意渐渐变淡,他望着我,缓缓地道,“那你我婚约如何是好?还是,你甘愿嫁过来做小?”
我愣了一愣,万没料到他竟会当众提起这茬,一时竟没法应了。
宁王连颍脸色也是略略一变,转瞬重又恢复自然,他轻笑一声,盈出了一脸的茫然之色,“皇兄同风史之间……竟有婚约存在?!”
一副如何也难以相信的表情。
他演技真好。
连夜最后睨了我一眼,收回视线,正正看向连颍。他轻轻地笑,“可不是么。朕前阵子发了诏书,说非她不娶,王弟未曾见到?”
连颍自然说未,且说得可信度十分的高,“王弟从未接到过任何相关诏书,否则……”他抬眼再度看我,一派羞愧之色,“否则怎会带她们来准皇嫂面前班门弄斧?”
准皇嫂?这口改得可真是快。
我在心底默默哼了一声。
连夜倒没计较他班门弄没弄没斧,只淡淡一笑,重复着道,“诏书未曾接到?”
连颍点头,回答得水到渠成,“委实未曾接到。”
“好一个未曾接到!”连夜的笑突然之间就敛了起来,转瞬变成一派阴冷的怒气沉沉,他冷冷地道,“知州乃连君两国毗邻之边境重镇,却接不到朕自京师发出的诏书?连颍,你莫不是在接君国发出的吧?!”
顷刻之间,连夜就变了脸,不止将我弄得愣住,宁王连颍也是瞬间面色一白。
他坐在轮椅上面,不方便跪,高呼一声“王弟不敢”,那十二位美人便齐齐跪了下来。
连夜霍然站起,冷冷拂袖,“不理诏书,罔顾皇命,左安!朕命你彻查此事!”
左安当即叩头领旨,连夜甩袖而去。
望着他怒气沉沉离去的身影,又望了望殿下那瑟瑟发抖的十二位美人,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怔怔。
我好像……有些高兴?
【086】落水惊魂
连颍即将被左安及相关稽查部门带下去进行调查,接下来的大型皇家团体表演节目——祭天,也就没有必要再表演了。蔺畋罅晓
朝臣纷纷而散,我也想走,遂朝左安等人遥遥打了声招呼,正要拔脚,却听身后有人优雅缓缓地道。
“风史大人留步。”
我留了一下步,回过头,看到了连颍。
他面如冠玉地端坐在轮椅之上,一副很是身残志坚的表情,长睫轻颤,微笑着道,“风史同我皇兄定了亲?狒”
你瞧,连夜已唇红齿白地说过他下了诏书要同我成亲了,这孩子还是在问这件破事儿。
我低眉顺眼地“嗯”了一声,却是不卑不亢地回道,“正如宁王殿下所听。”
一说听,宁王殿下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偷偷撩去一眼,那小耳朵长得煞是玲珑,俗话说得真对,龙生龙,凤生凤,美人儿天生爱装懵并妖言惑众尕。
额,我不是骂他,我是说,说……
嗯,美人儿身上随随便便一个部位,都是倾国倾城。
他一边揉着自己那倾国倾城的耳朵,一边微微蹙眉,朝我轻声说道,“本王以为,这桩婚约……其实并不那么妥当。”
我当然知道你是这么以为,却作出一副讶异的表情,吃惊地道,“愿闻其详。”
他开门见山,并没有稍作半分客套,“你与皇兄并不相配。”
“此话怎讲?”
连颍挑一挑眉,“皇兄乃人中之龙,龙章凤姿,若要娶妃,自该娶这天下间最漂亮的。”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够漂亮?
我这人一向不懂就问,遂十分具备自觉意识地反问他道,“怎么才算漂亮?像你带来的那十二位美人?”
连颍“嗯”了一声,以一副挑衅的目光望着我,望了半晌,他悠悠地道,“且不说相貌吧,毕竟你也不想。只看皇兄日理万机,着实辛苦,需要的便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妃子,而非上蹿下跳的丫头。”
你才上蹿下跳,你全家都上蹿下跳!!
他攻击我的相貌也便罢了,还攻击我的品行,这令我十分不开心。我一不开心,就不甚在乎什么品级礼仪了,我脱口而出地道,“宁王殿下怕是也想上蹿下跳,只是可惜不能。”
他怔了怔。
我很有种,抬手便指了指他墨绿色锦服下的修长双腿,一脸的“不是我歧视你身有残疾,谁让你先惹我”的表情。
他领悟过来,噎了一噎。
我心下暗暗哼了一声,脸色却是重又换上温顺乖巧的神情,循循善诱地道,“玩笑,玩笑,莫要当真。只是,宁王何以认为我不够贤良淑德?”
他顿了顿,再抬眼时,睨向我的眼神之中兴味之意更浓,他噙着笑道,“你幼时便上树捉鸟下河捕鱼,名门淑女绝对不做这样的事。”
我实话实说,“那全都是为了你皇兄。”
连颍挑眉,不信。
我于是摊了摊手,“不信你去他面前亲自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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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颍说的,该是我八岁那年的旧事。
先前说过,爷爷教导我与连夜萧祐三人,教授内容并不仅限于四书五经,他还教我们行兵布阵。
布阵之事前面已经讲过了,此处无甚可说,但模拟行兵之中的个别小事,还是有必要提一提的。
那些“个别小事”里面,就有一桩,是彼时身为太子殿下的连夜令我下河捕鱼。
出外行兵,自然露营,我打小是在青城山上一个人摸爬滚打长大的,对于在外面住并无什么太大反应,而萧祐和连夜乃贵介公子,自小可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主儿,他们可是受不了那种苦的。
尤其是连夜,不过三日,他便病了,病得是小脸苍白,真真是我见犹怜。
出外行兵,自然带的有随军医师,医师们昼夜不分地为太子殿下诊病熬药喂药再诊病,第二日晚间,连夜终于好了。
虽说依旧虚弱,气色却好了许多,他强撑着说要出外透一透气,我自然拒绝,他坚持,我再拒绝,他再坚持……
最终,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我半扶半抱地带着他出了帐篷,到附近河边透气。
——你看,自幼时同他争论,我就是赢不了的。这样的主儿真的需要贤良淑德的妃子?
相信我,给他再生猛的,他都压制得住。
唔,岔了,回到旧事。
我和连夜肩并着肩,并排坐着看倒映在河水里的那几颗星星——为什么要肩并着肩?
这你们就不懂了。当时爷爷和萧祐在另一帐篷内讨论明日模拟行军的行程,侍卫们也离此处较远,泛着幽幽冷光的河边只有我和连夜二人。
你们懂的,我怕黑。
我怕黑,于是坐得和连夜极近,近到几乎可以看到月色下他俊脸朦胧,怔怔盯着河中偶然突起的气泡喃喃地道,“本宫再小一些时候生病,母妃总为我炖了鱼汤,喂本宫吃……”
他那时老爱自称本宫。
本宫眼神很安静,很澄澈,语气更是天真无邪得很,大约是一场急病令他虚弱了些,一时之间难以恢复平日里那副冷漠深沉。
我看了看他,觉得他这样可真是可怜,很令人心疼,于是我咬了咬唇,看了看河面,又咬了咬唇,再看了看他,然后我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中。
我先前是不是说过,我为了连夜学了游泳?
我先前是不是说过,我是在八岁那年,才学的游泳?
唔,相信你们大致也能猜出我要说甚——我,是在那次捕鱼事件之后……学的游泳。
下河捉鱼的时候我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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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保全自己且帮助别人,这叫做见义勇为,不能保证小命却也要帮忙,这叫做没事找死。
想我八岁那年就是没事找死的那种人。
我不会游,却想捉鱼,刚一下河就喝了水,我扑腾几下,浮浮沉沉。
我想喊救命,喊出口的,却是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
此情此景,令被我骤然下河弄得呆愣住的太子殿下终于回神,他没犹豫,抄起手边搭腿的毯子径直丢开,叫了声“风雅”,想也没想地就也扑入了河中。
……他也是个没事找死的人。
我不会游,他也不会,我在浮沉,他也在浮沉,只不过,浮浮沉沉之间,水底下,他终于捉住了我的手。
他浑身是水,狼狈得很,却朝我说着,“你别怕,我在。”
我愣了愣,他这次居然没有说本宫。
等我再朝连夜看过去时,眼角看到,河岸上已然有侍卫听到这厢动静冲了过来,善哉善哉,我们得了救。
一上岸爷爷就给了我一巴掌,厉斥我怎么这般胡闹,我低着头,脸很红,眼也很红,强忍着没有落泪。
浑身湿透的太子殿下看了看我,薄唇微动,想说什么,却被一群医师火急火燎地拥进了帐篷之中。
我也被两名医师捉住诊病。
那次落水,闹得很是严重,在外住着环境终究不比京城,眼看我和连夜都是高烧不退,爷爷焦急宣布拔营。
赶回京城,我烧得都要糊涂了,迷蒙之间,和我同一马车的连夜似乎捏了捏我的手,他虚弱地问,“你为何要跳入水中?”
我病了之后一向有问必答,且诚实得很,我喃喃地道,“我想抓鱼炖鱼汤给你吃……”
他默然不语。
躺得不甚舒服,我动了动,礼尚往来地问他,“你为甚要跳入水中?”
我其实已经烧得迷糊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连夜却是突然一顿,紧挨着我的身子僵了一僵,好半晌才舒展开来,却没吱声。
我等不及,眼皮好沉,咕哝了句便重又睡去。
迷迷蒙蒙间,仿佛听到谁摸着我的额头,轻轻地道,“好风雅,我自小便很是畏水,日后怕也是救你不成,你……你若是学不乖巧,学游水可好?”
我只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学游水”三字,并没听清其他,却也乖乖地掀了掀唇,笑了一笑,我喃喃说。
“嗯。”
——唔,仔细算来,也不算是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