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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步亦趋地跟着连夜,却也刻意保持了两三步的距离,人群之中,他颀长挺拔,背影秀逸,加上那袭引人注目的绯衣,让人很难移开视线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失神——顾朗说过,连夜和萧祐古怪得很,两个人明明一冷一热,穿衣风格却恰恰相反,性子阴冷多变的连夜,偏偏穿颜色热烈的红衣,而温和柔软的萧祐,却永远是一袭白衣,淡漠出尘。
会考虑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也只有顾朗那么八卦的人,故而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我不屑地撇一撇嘴,左耳朵听,右耳朵扔。可时至今日,我才突然发觉,连夜喜欢绯色,确实超过了其他诸色,甚至包括只有他自己才能用的明黄……
除却龙袍之外,他的所有便装,统统都是火一般的颜色。
真是个奇怪的人。
一路出神地跟着他朝前走,路过各种各样的店面和摊位,终于,一袭绯衣的祖宗停在了一家酒楼前面。
我仰头看看,是“迎春居”。
全连国最贵的酒楼。
连夜脚步没停,径直走了进去,想来是要吃饭。我叹了口气,摸摸自己瘪瘪的肚子,以及瘪瘪的钱袋,突然有点儿迈不动脚的意思。
不过是片刻的踟蹰,再抬头时,走在前头的那人,却已然没了踪迹。我心头一紧,顾不得钱不钱了,抬脚就追了进去。
却再也不见那袭绯衣。
迎春居里金碧辉煌,贵气逼人,没有嘈杂的食客,只有一个又一个檀香幽幽的包厢,我头一次来这儿,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生怕连夜出状况,立马逐个包厢地寻了过去。
不曾想,脚步堪堪一动,忽听一侧房间里传来悠哉一句,“萧相死因可有查明?”
是连夜的声音。
我身子一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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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还疼不疼
连夜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余了。
全连国的人都知道,萧相乃是忠臣贤良,他日夜操劳国事,病了都不辍事务,所以这才以至于积劳而终的啊。
我很纳闷,凑近脑袋去听那个被问之人的反应,只听檀香幽幽的包厢内静了一秒,而后是一抹刻意压低的嗓音。
“赈灾物资……齐州……想必……唯有如此了吧……”
那人声音太低,且语气凝肃,即便我紧贴房门,却也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个别字句。
连夜似乎沉吟了一下,万幸他懒得将声调降低,而是闲闲地问,“证据可有备齐?”
对方声音终于大了一些,“还差一样……”
连夜缄默。
门口的我着实听得一头雾水,证据?什么证据?我正懵懂,忽听里面传来一句笑语,“陛下今日带了小尾巴?”
连夜嗤笑一声。
我头一懵,瞬间脸热——被发现了?
事不宜迟,听连夜那笑声,此地绝对不宜久留,我转身要跑,只听身后“吱呀”一声,房门开启,我被人揪住了衣领。
颈边手指修长,熟稔,带着好闻的龙涎香味,我暗念完了完了……
头顶,是连夜似笑非笑的声音,“风爱卿?”
我身子一抖,心底虚张声势地暗啐一声,装什么装,你明明知道我跟着的吧!
一旁那人衣袂水红,鲜艳得很,踱出屋来,娇笑吟吟,“这位就是风史大人?”
她认得我?我顿时一愣。
抬起脸来,看向那人,只见女子一袭水红,脸孔妖媚,眉间画了朵花钿,精致可人。
她手持团扇,望着我掩唇娇笑的同时,眉眼却是涟漪重重地睇向了连夜,“她就是……”
话未说完,连夜忽地面孔一绷。
他烫到了似的松手丢开了我,迅速别过脸去,乍一眼看过去,侧脸竟像是有些不自然的神情。
女子立刻住嘴,一边伸手扶我,一边讪笑一声,“水月多嘴,多嘴……”
好奇打量的视线却在我脸上流连不去,妖媚眸中笑意隐隐。
我站稳身子,禁不住皱了皱眉,搞什么?这女的是谁?
不及发问,肚子突然咕咕两声,三人无言,我……
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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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很快就让我知道了那女人的身份,他拎着我进了包厢,嗓音冷漠地对水月说,“上菜。”
水月笑着点了点头儿,又看我一眼,朝连夜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我似懂非懂,“她是……老板娘?”
连夜没搭理我,垂下眼睫,斟茶自饮。
我心中困惑得很,“我从未见过这人,她怎会——”
“认得我”三字还没出口,一只手指抵住了我的额头。
我愕然抬眼,连夜神色古怪,俊脸微红,他不看我,冷着声音发问,“还疼不疼?”
我先是一怔,紧接着,条件反射一般血往脑袋里冲,霍地起身,避如蛇蝎地直往后退,我心惊肉跳,“又要动手?!”
【017】惊悚传闻
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对面那位脸色一直阴鸷得吓人。我不明白连夜为什么会低气压,但至少懂得赶紧填饱肚子走人,于是扒饭扒得十分认真,全程都和他没有丝毫交流。
从迎春居里出来,连夜先我几步走在前头,我慢吞吞地在后面坠着,心底盘算着待会儿分开之后,要去相府看看萧祐。
可人算不如天算,连夜既然心情不爽,更加不想让我爽快——他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阴沉着一张俊脸,开始四处闲逛,就是赖着不肯回宫。
八年里,太师爷爷教给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连夜比天大,连夜大过命”,纵然他阴晴不定,我也要万事以他为重。
没有办法,他闲逛,我只好尾巴似的一路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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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了古玩店,转了典当行,甚至连国都内最大的胭脂铺都转了一圈儿,连夜依旧游兴未尽。他信然迈步,绯衣如血,身形却英挺,明明走了许久,却一点都不累。
眼看着又要往下一站进发,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陛下要去哪里?”
看方向,似乎是城北的护城河,想到那个传闻,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连夜侧着身子,英姿庄严,凤眼轻蔑,他没有出声,眼神却是在示意我往下说。
遥望远方,越往护城河那里,人烟就愈发寥落,甚至天幕都隐隐有些泛黑。此情此景令我更加不安了几分,我揪着手指,低声。
“我,我听顾朗说,护城河那里……最近很不安定。”
“哦?”连夜唇角微翘,笑容漾讽,身子却稍稍朝我侧了过来,明显是起了兴趣的模样。
我却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可以笑出来的事情。“顾朗说,最近护城河那里,古怪得很……”想到那些传闻,我的声音越来越发的沉重,“那里……每日傍晚,都会有人跳河自尽。”
连夜唇角笑痕更深。
我却是禁不住有些发抖,“顾朗说……那些人很怪,像是非死不可,城墙、侍卫统统拦不住他们,而且……”
“嗯?”连夜似乎心情极好,抬手拨掉落在我发间的落叶,他翘唇莞尔,“而且怎么?”
我害怕地闭上眼睛,“而且……每个人死状极其可怖,双眼大睁,面孔狰狞,就连身子……都痉挛得不忍目睹——”
连夜抬手,指尖却在碰到我发顶时顿了住。他低笑,笑声喑哑,却仿佛夹了一抹温柔,“你怕他们?”
我眼皮直颤,“我想不通……”
“有何不通。”
连夜牵唇,下颌微抬,眺望远方时俊容完美。
就那么灼灼看了片刻,他收回目光,垂眼看我,一双凤眼之中,冷笑隐隐,“做了错事,死,自然是最应该的事情。”
我听不懂。
他笑弧漾开,瞥了一眼我发白的脸孔,似乎稍作沉吟。
“既然你怕……今日不去也罢。”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了我的手,他嗓音轻柔。
“回宫。”
【018】与他不同
回皇宫的马车上,我觉得困,强撑着坚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挺不住,看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连夜,我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趁他养神,我睡一会儿。
只睡一小会儿。
却不曾想,一闭眼,意识就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一夜宿醉,今日又随连夜逛了这许久,我的身子极乏,因而睡得很沉。
迷迷蒙蒙间,隐约听到连夜在同人交谈,却死活都听不出那人是谁。更何况,我也想不通,马车里究竟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人。
连夜嗓音慵懒,似乎在问,“进展如何?”
那人嗓音低沉,而又恭谨,“齐州方面已然步入正轨,万事俱备,只看陛下几时动手。”
连夜轻笑一声,语气里的笑意,却并无几分。他淡淡说,“办事利落,一向是你风格,怎的护城河那里闹出那么大动静?”
那人恭声,语气里却并无惭愧,“对方恶贯满盈,属下不过稍事惩戒——”
“可你吓到了人。”连夜出声打断,明显不悦得很。
那人沉默无声。
连夜静了片刻,语调微微转沉,“这种事,不要再次发生。”
那人默了几秒,终是恭谨应道,“属下知错。”
接下来,就是一片长久的寂静。
迷蒙中,我想睁开眼睛,却一丝力气也无,眼珠转了两下,再度睡得沉沉。
沉入黑暗之时,头顶,似乎有人轻轻揉我发心,我觉得痒,便皱起眉来,低低哼着,在他掌心蹭了几蹭。
那人僵住,而后喟叹一声。
那声叹息……千回百转,轻得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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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连夜即将迈进崇元殿的时候,醒了过来。
如你所料,我确然缩在他的怀中。
彼时暮色四合,天清云静,我甫一睁眼,便看到宫殿巍峨,明瓦琉璃,竟都不及上方那张秀丽无双的脸孔。
一时惊艳,我竟莫名想道:倘若不是那副脾性,连夜他……
倒也真能令人心动。
这个想法很怪,一闪而过,我心中“咯噔”一声。
转瞬恍然,这有什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在我看来,连夜同顾朗并无区别,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他们和萧祐不同。
心无绮念,我坦荡荡地醒了,也就坦荡荡地出声。
“陛下。”
许是甫醒,嗓子有些微的哑,连夜听到,脚步微停,终于低头朝我看来。他睫毛长得令人嫉妒,瞳孔清澈凉薄,凤眼微垂。
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遍,他淡淡问,“做了噩梦?”
我心中一动,却并未否认,“……嗯。”
他将我放下地来,动作轻柔,嘴里却一如既往地毒舌淡讽,“醒着时万事不怕,睡着了拧着眉头……风爱卿当真与众不同。”
这话听着不像夸人,我讪讪地咳了一声。
连夜同我擦肩,踱进殿中,有内侍迎上前来为他褪去外衫。
我袖手站着,突然想到一事,于是沉声开口,“陛下今日私访,臣将如实——”
话未说完,宫殿门口有小太监气喘吁吁跑来,甫一入殿就跪倒叩头,“陛下,太后凤体不适,突然昏厥,沈太医派奴才——”
听到这里,我已是一绷,太后?
那个全连国最最尊贵、却被自己儿子亲手囚禁的女人……
【019】囚禁生母
如果说,萧祐是全连国最最漂亮的男人,那么太后齐氏,就是全连国最最漂亮的女人了。
——顾朗曾经说过,齐太后还不是太后的时候,就因为一张貌美无双的脸而宠冠后宫了。
这个全连国最尊贵漂亮的女人,在被连夜囚禁之前,我其实有幸见过一次的。
那年我十二,身量虽依旧未曾彻底长开,眉眼却已渐渐有了豆蔻少女的轮廓。我记得很清,那一日,我穿了男装陪同连夜去元清宫给齐贵妃请安,她见到我,手中原本稳稳端着的茶盏,“啪”的一声便落地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独独看到,齐贵妃看向我时,脸色惨白,眸中惊诧,她像是见了鬼似的瑟瑟抖着,手掌却胡乱抄起了手边的紫砂茶壶,直直朝我掷了过来。
那是满满一壶滚烫的茶水,扑面而来……我完全呆了。
是连夜猛然回神拉开了我。
那一天,连夜烫伤了手臂,而我受到了惊吓,自那之后,他再也不许我见他母妃了。
十二岁那年,我还不是史官,还不会日日在皇宫里出现,所以我和齐贵妃倒也相安无事,三年之后,连夜登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马将齐太后(如今已经不再是贵妃了)囚禁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他囚禁她的原因,但至少,我们更难有交集了。
想到过往,我对太后二字实在敏感心慌,连夜似有若无瞥我一眼,从龙案后起身,他随手接过内侍要他穿的龙袍,嗓音清冽威严。
“朕这就去看。”
路过我身边时,他几难察觉地顿了一下,沉下声音问我,“今日《要录》可有写了?”
我愣了一下,“不曾。”跟他晃了一天,根本没有时间记吧。
他拔脚就走,丢下一句,“那就留下写吧。”
我抬头时,他健步如飞,已然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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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要录》时,我伏案写字,一旁有宫女筱玉悉心研墨。
许是见我神情低落,素日里就认识的筱玉故意打趣我,“风史心情很差?”
我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却没什么心情说话。
——不知为何,突然间回忆起十二岁那年的往事,再联系到连夜囚禁太后,莫名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没有?”筱玉掩唇轻笑,“风史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坦率,您心情好或不好,全在脸上写着呢。”
我蹙起眉尖看她,“姐姐再逗我,仔细我对陛下说。”
她甜甜地笑,竟然一点儿都不怕,“风史不会的。”
我无奈了。
搁下笔,我抿了抿唇,抬起脸来问她,“筱玉姐姐,有件事……我能请教你么?”
她顿住研墨动作,欢喜得很,“您尽管说。”
我垂下眼睫,咬住下唇,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她。
“你……你知道陛下囚禁太后的原因吗?”
筱玉一怔,紧接着,笑容缓缓凝固,娇美的脸孔上面,渐渐泛起苍白之色。
【020】皇家秘闻
筱玉的脸色,让我眼皮一跳,手指禁不住就攥紧了。果然,囚禁事件是有内情的吗……?
我怔怔看她,“姐姐——”
刚唤一句,她却陡然回过神来,脸色白得就像宣纸,她没犹豫,“噗通”一声就给我跪下去了。
“我的风史大人,以后切莫再问这种话!”
她居然一开口,就带上哭腔了。
我原本就惊疑不定,如今见她这般架势,更是瞬间就着了慌了。
拉开椅子,我弯下腰去扶她,眼见她害怕得紧,我蹙起眉尖,嗓音更是难掩关切与焦灼,“究竟怎的?姐姐何以跪下!”
她苍白着脸,素手握着我的手腕,身子抖得像是筛糠,却抿紧了唇,死活都不肯说话。
我拧起眉毛俯视着她,心中暗想,难不成……是皇室秘闻?
有人不许她说?
她紧张得连睫毛都颤起来了……
目光复杂地望了她片刻,眼见她因为过于害怕甚至有大滴冷汗从额角滑下,我心中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