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捡起盘子,张皇失措地逃出去了。
我定定看着顾朗,越看就越是觉得古怪,挣开了丫鬟的手,我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在台阶上站定,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
“顾朗,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
“他瞒着你的事?那可就太多了。”
顾朗没有搭腔,昏暗寂静的夜里,这一句,是从我的身后传过来的。
我眼皮一跳,转过身,看到了……
连夜。
他一袭绯衣,乌黑如墨的长发信然披着,许是刚沐浴完毕不久,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清新怡人的香气,骤然出现于这里,就像是从天而降似的。
我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怔怔然地望着他。
他也看了我一下,却只是一下,眉眼里并没有什么情绪,甚至,还隐隐带着一抹不悦。
想到他让我在迎春居里乖乖等他,我却跑到了这里……我禁不住脸热了一下。
等我再看向他时,他已然优哉游哉地举步,朝顾朗和我走了过来,我能明显地感觉到,站在我身后的顾朗,像是莫名浑身就紧绷起来了。
连夜面无表情,边走边凉凉地说,“顾少爷,看起来,我曾经警告过你的那些话,你显然是忘记了。”
顾朗脸色一白,朝后退了一步,后退之前,他用力地拉上了我。
连夜凛然一笑,飞扑而起,鬼魅地逼近过来,死死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他截断了顾朗想要逃逸的趋势,探过头,朝同样紧拽着我的顾朗冷冷地说。
“想走?你以为我会让你一而再地带走她?”
【142】死在一起
我根本没有时间做出反应,连夜已经和顾朗打起来了。孽訫钺晓
交手之前,两个人齐齐做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动作——松了手,并把我从战局内推开。
我趔趄不稳地扶住廊柱站稳了身,眼前的两个人,绯衣冷艳,紫衣妖娆,身影一个比一个闪得要快,下手更是一个比一个的狠。
院内的丫鬟下人们惨叫一声,落荒而逃地拔腿就开始逃命。
我则是急得站在原地直跺脚皱眉怫。
连夜是天玑门的门主,武功自然不必多说,顾朗则是从小就喜欢鼓捣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两个人交手的过程中,连夜自始至终只用了一把利剑,而顾朗却是各种怪武器随便地丢,银针,炸药,层出不穷,眼看着连夜身姿利落地闪躲,脸色却是越来越冷,我禁不住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张嘴就喊。
“你们两个,给我住手!”
我的声音很大,很恼,整个院子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一个跺脚叹气的我,和两个厮杀搏斗的他们熬。
可他们根本就不听我说的话,刀光剑影,险象环生,院内种着的花树被拦腰斩断,花瓣纷纷落了下来,原本清净悠然的庭院顿时变得一片狼藉,凌乱得很。
我越看眉毛就皱得愈发的紧,可是饶是我把脚都跺麻了,也没有一个人肯听我的话,连夜手中利剑挥得越来越快,顾朗则是开始毫无章法地大把直丢银针,银针如麻,剑气似风,我不仅不能靠近,甚至还要步步踉跄地直往后退……
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越打越凶,连夜用剑刺破了顾朗的衣袍,顾朗则险些把银针射到连夜的眉心,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衣袂一闪,就要往阵里冲,就在这个时候,听到顾朗冷冷斥了一声。
“连夜,你至于如此步步紧逼么?!”
连夜的声音比冰雪还要寒冷,“是你先不讲信用!”
“信用?”
银针“嗖嗖”的直往外射,顾朗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森冷,他双目炯炯地逼视着连夜,咬牙切齿地道,“你又几时真的讲过信用?”
连夜一剑挡掉数十根银针,银针坠落脚边,他一挑唇,“所以你试着要带她走?”
剑锋凌厉,他勾出一朵剑花,直指顾朗的面门,剑气凛然有声,他笑得令人心底发寒,“我实在后悔救了你这条狗命!”
对话至此为止,连夜的话像是触到了顾朗的逆鳞,他顿时眼神转厉,两个人缠斗得愈发凶狠。
石桌、石椅统统碎了,满院都是斑驳淋漓的碎屑,一片飞沙走石之中,终于,顾朗落了下风,被连夜一剑指住了咽喉。
我瞪大了眼看着他们两个,尤其是双眼血红的连夜,眼看他杀意尽显,我只觉得喉咙发干,呼吸发紧,下一霎,他的剑已经刺进了顾朗的胸口。
顾朗一声闷哼,鲜血如注,喷射而出,我的视线里顿时呈现一片令人胆寒的血红。
连夜冷冷勾着嘴唇,手腕一动,将利刃又推进了几分,他俯视顾朗,冷冷一哼,原本想要说什么的,可眼角一扫,看到了我,他蓦地一顿,终是阴冷着脸丢开顾朗,站直了身。
我满满一脸的泪,满满一眼的,难以置信。
他伤了顾朗?
他伤了疼我护我的顾朗?
他还说……后悔救了他那条狗命?
我看着他,越看,眼泪就掉得越发的凶,我看着他,越看,身子就越是忍不住直往后退。
是谁说永远都不会对顾家的人出手……?
这不是连夜!
眼前这个暴戾嗜血的男人,他不是我认识许久的那个连夜!
我含着泪,摇着头,抬起手指着清苑的门口,一字一顿,“你走,你走……”
顾朗的血流了好多,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我最后看了连夜一眼,又痛,又恨,转过身就抱住了顾朗的身子。
血已经把他紫色的衣衫染成了乌黑。
此情此景,实在骇人,我哭得更加得凶,眼泪砸到顾朗的脸上,我一声一声地喊,“顾朗!顾朗!你醒醒,别睡……”
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我终于将他抱了起来,却是连两步都没有走完,又重重地跌坐在地,我抱住他,险险地护住了他的头,撕心裂肺地哭着喊。
“来人!快来人!”
一旁那个绯衣乌发的男人无声站着,他看着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出声。
。
一整夜都在抢救顾朗当中惊险度过,管家找来的民间医生一见顾朗那浑身的血,当场就晕了,一个如此,两个如此,到第三个时,我索性用刀指着他的脖子,第三位这才没有晕。
一整夜里,整个府邸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房间里端出,一瓶又一瓶的伤药倒在了伤口上,却统统都顺着血流了出去。
在医生的指点之下,我赫然看到,剑伤极深,几可见骨,可见连夜下手有多么的狠……
而他,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不见踪影。
他走了。
接下来的整整三天,顾朗昏迷不醒,我寸步不离,守在他的床边,喂昏迷的他喝水,为昏迷的他擦脸和手,当然,还有帮他换药,以及清理伤口。
而那个害得顾朗到此地步的男人,却是再也不曾出现。
他很听话,我让他走,他就真的不再出现。
我苦笑着,摇一摇头,极力把他甩出脑海。
直到第五日上,正给顾朗擦手时,我突然发现,他的指尖,幅度很小地动了一动。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之后,他终于醒来,脸色惨白如纸,全然没了血色,却在看到我的那刻,眸中瞬间绽放出了欣喜万分的光彩。
我只觉看得万分心酸,背过脸,我强笑着道,“你醒了?我去唤医生来——”
要起身,却被他给执住了手腕。
我转过脸,正看到他满脸哀求之色,低低地道,“丫头……”
他的声音很低,手上力度很轻,昏迷了整整五日的他,因为失血过多,整个人单薄得简直就像是一张纸,可是,那一霎,我却没有挣开他的力气。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儿,重又坐了下来,反握住了他的手。
顾朗恢复得很慢。
印象中,自打小时候起,他的身体就一直都很好,无论是擦伤、划伤,乃至是被爷爷手中的鞭子抽伤,不管是多么严重的伤势,至多不过三两日的工夫,他就重又活蹦乱跳的了。
可是这一次,明明已经过了将近十天,他的伤口依旧不时渗血,饶是用再好的金创药都不能彻底痊愈,看得我实在是古怪而又焦急。
第十一日,连国下了天成元年的最后一场雪,明明已经是初春了,雪却下得很大,纷纷扬扬的,我推了坐在轮椅上面的顾朗到廊下看雪,看着看着,他突然微微笑了起来。
我正低头为他擦手,听到动静,不由地抬眼看他,“你笑什么?”
他浓睫如扇,看我一眼,颜色较常人偏浅的眸子里绽过一丝笑意,他轻声道,“丫头,还记得我们十岁那年,大雪天里偷偷溜出府去玩么?”
我眼睛一亮,立刻点头,“记得!”
十岁那年,连国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恰逢当时先帝身子不适,连早朝都暂停了几日,爷爷特许我们也休学几天,那几日里,我不必再陪着连夜。
顾朗贪玩,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城西的玉山雪景壮观,他勾着我和他一起去玩。
我也贪玩,两个人一拍即合,风风火火地就上路了,一路上二人兴致极高,景色也确实很是不错,顾朗说我们要爬到山顶折一朵玉山特产的野花拿回去送给爷爷,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和他手拉手地往山顶走。
却不料,上山容易,下山难,摘到野花走到半山腰时,遇到了雪崩。
我和顾朗毫不意外地被压在了雪堆之下。
爷爷派出的人找到我们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那个时候,我已然冻得快要麻木,意识游离,浑身僵硬,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像是被一个人死死抱着,前来救援的人,费了好大的力,又是用火堆烤,又是用暖炉烘,许久之后,终于把我们两个分开……
抱着我宁死不肯撒手的人,自然就是顾朗。回忆完毕,我唏嘘不已地叹了一声,“十岁那年,还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顾朗笑了一下,却笑容很浅,他眺望远方,喃喃地说,“倘若那时能死在一块儿,倒也不错……”
他声音太低,我没有听清,“什么?”
他抿了抿唇,敛去笑容,“没事。”
忽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抬脸看我,“我渴了,给我倒杯水好么?”
我点了点头,起身回房。
再回来时,顾朗身形委顿,瘫在轮椅里面,我愣了愣,快步奔了过去,就见他浑身冰凉,脸孔惨白,嘴唇乌青,紧闭着眼。
他安静得就像是死了……
“啪”的一声,手中杯盏,应声而落,裂成千千万万个碎片。
【143】你想要谁
“小姐,老朽医术有限,实在无力回天……”——年迈的医者见到顾朗的情况,立刻摇手就往后退。孽訫钺晓
“对不起,鄙人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种古怪的病,您,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管家找来的全京城最好的药铺掌柜,他同样是束手无策,落荒而逃。
……
一天之间,我几乎见遍了连国都城的一切名医,可是,竟无一个,知道顾朗是怎么回事怫。
他像是睡着了似的,身子并不僵硬,也不曾有任何其他的异样——若是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没有人会发现,他已然是呼吸全无,脉搏停止。
雪越下越大,风声卷着雪花扑面而来,送走了所有的医者之后,我赤着脚,面如死灰,在廊下站着。
身后,管家迟疑地问,“小姐,可还要继续寻医?奥”
寻,为何不寻?
今日顾朗陡然出现这番情状,实在让人猝不及防,再加上所有医者都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匆匆离开,府邸里分明是有谣言散播了开来,有说少爷是因为中邪而身亡,也有说这个府里曾经死过人,不干净……
府中已经有胆小的丫鬟开始嘤嘤的哭了。
我却宁死都不肯相信,顾朗死了。
我说要寻,可是,管家犹豫了片刻,迟迟都没有动作。
我转过身,看他一眼,他脸色一黯,终于开口,“京城较好些的医者统统都来过了,若是再寻,怕是……”
都来过了么?我不相信。
仰头看了看天,天幕灰白,眼看着该是有一场大雪即将到来,我极力遏制着眼眶里的那股子酸涩,淡淡地道。
“替我备车。”
马车辚辚,碾出一条深深的轮印,从幽深偏僻的小巷里蜿蜒而出,曲曲折折,通往皇宫的方向。
我没有硬闯,也没有把从连夜那里偷来的玉佩拿出来,而是下了马车,踩过积雪,在门口侍卫惊诧而又警戒的眼神注视之下,撩起裙摆,跪在了一片冰冷的积雪上面。
几名侍卫对视一眼,最终有一个狐疑而又惊奇地靠近,他手持银剑,直指我的脸孔,“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我声音笃定,“求见莫问。”
侍卫一愣,“莫问是谁?”
我抿了抿唇,眼睛直直凝视着庭院幽深的皇宫,没有再出声。
侍卫却是浓眉一皱,明显不耐,他朝我虚虚晃了一下手中的剑,张嘴催道,“宫里根本就没有这号人,你找错了地儿!快快快,起开,别在这儿碍事!”
我跪着没动。
侍卫顿时脸色一凝——如果说,起先他是被我满面死灰之色吓到,所以没立刻把我赶走,此时此刻,他却是彻底把我当成了神经病——几名侍卫对视一眼,下一霎,纷纷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们齐齐尾音极长地“哦”了一声,甚至,还有一个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副呲牙咧嘴的表情,分明是在笑我脑子不够用。
“嘿嘿……”
情景在一瞬之间发生了逆转,眼前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耳畔,传来了下流猥琐的声音,“找莫问?小娘子,莫问可是你的亲亲相公?莫非……被抓进了宫,做了阉人?”
话音落定,顿时惹来一片哄堂笑声。
“小娘子!”
又有一个侍卫眼冒精光地靠了过来,口中呼出的白气几乎喷到我的脸上,他粗糙的手伸了过来,奸笑着道,“这天寒地冻的,来找相公?怪可怜的。冷不冷?来,哥哥给你暖暖手……”
他抬手就要抓我的手腕,我静静跪着,一动没动。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时候,我清楚感觉到,眼前有红光一闪,下一霎,“喀嚓”一声,白雪堆积的地上瞬间多了一截手臂。
再下一瞬,才有温热的鲜血喷射而出,那名侍卫终于察觉到了疼,杀猪般地嚎叫了起来,声音惨不忍听。
“什么人?!”
其他人这才悚然回神,意识到有危险靠近,可等他们堪堪将利剑拔出了鞘,看清来人,身子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两股战战,如见魔君。
我抬起眼,看到了那个一袭绯衣的男人。
。
数日未见,连夜瘦了。
茫茫雪地,二人对视,他指尖尚且沾着妖艳的血,俊脸上却是面无表情,他盯着我,死死盯着,那双素来澄澈清明的凤眼之中,赫然有风暴在隐隐聚集之中。
我却不觉害怕,我看着他,仍是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