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看着他一步快过一步,一步也乱过一步的飞速走开,我心中一揪,像是真的被他扇了一个耳光似的,仓皇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医者为我诊脉,开了药方,说是我被气迷了心,服几帖药先稳定住心性,再慢慢调理即可。
秋月命人将药煎了,一口一口地喂给我喝。
我眼神空洞,双眼大睁,嘴巴全然是下意识地一开一合,药汁下肚,我却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味。
秋月搁下药碗,抱住我的身子掉下泪来,她失声道,“小姐,小姐您醒一醒吧!陛下他,他对顾家已然全无眷念之恩,少爷又成了那般样子,您若是再有什么好歹,可,可让太师还怎么活?”
爷爷?我的眼睛终于动了一动。
她搂住我哭得越来越凶,“雪,雪月姐姐说,昨个儿夜里,太师睡梦中便呕了血,医者看了,只是摇头。您,您若是再出什么事,他……他怕是就不行了!”
我禁不住浑身一绷。
“小姐……”秋月抬手晃着我的手腕,她哭得双眼红肿,强忍住泪,吸了吸鼻水,哀哀地道,“您不知道,打从顾欢小姐回来之后,这府里就一日不如一日,陛下讨厌这里,他再也不来,太师听说您死,在咱们暖苑里站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便染了病……”
“小姐,若是不想让这太师府就此没了,您……您实在该振作起来的啊!”
振作?
对,振作。我该振作起来,我不能就这么失魂落魄下去。
顾家不可以没有顾朗,也不可以没有爷爷,我必须好好儿的,才能照顾好他们。
心中有了信念,眼睛里顿时就有了光亮,我朝秋月笑了一下,“扶我起来……”
她还挂着泪滴,愣愣问我,“您要起来?”
我虚弱地点了点头儿。
她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顿时由方才的苦口婆心,变成了忧心忡忡,“您,您要作甚?”
我道,“去看看爷爷。”
她先是一怔,下一秒,瞬间破涕为笑,欢呼着道,“太好啦,小姐,您,您想通啦?”
。
无所谓想不想通的,气迷心并不是什么大病,那阵子不可遏制的情绪爆发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去看了爷爷,如秋月所说,他很虚弱,病痛把他的脸染成了纸一样的惨白,饶是有千年人参等日日补着,气色也再难同往日相比了。
病榻之前,我握住了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顾府就交给我吧,您负责好生养病。万事万难,您别挂心,还有孙女替您担着呢。”
爷爷沉默了好久,眼圈渐渐地红了,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来,朝我微笑。
“丫头?”
我也笑。倾过身去,生平第一次,把这个将我抚养长大的老人,拥在了怀中。
他瘦得令我心疼。
。
接手了顾府的一切事务,我变得繁忙了起来,日日要看帐本,要听管家汇报大小事情,还要斟酌处理京城之中各位王公大臣家的人情来往事宜……
我忙到根本没空再去想那日的那对父子,抑或是……
刻意不再去想。
爷爷在我的悉心照料之下,气色渐渐有了好转,天气好的时候,雪月会推他到花园里坐坐,我就拿了要处理的事情到他不远处陪着——八年以来……唔,或许该说是九年?我们从未像今日如此平等,他再也不把我当作一个孩子。他看我时,眼神里偶尔竟会流露出依赖。
我知道,我成了整个顾家的支柱。
天成二年春,三月十一日,君国同舜国长达数月的战事,终于告终。
舜国皇帝病重,士气自然低迷,我听说,卿安几乎将军队开到舜国的州境里去,是舜国的大将早早挂了降旗,他才没有下令屠城。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原来,君国并不是任人蹂躏的软柿子。
卿安一战扬名。
秋月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了这些消息,跑回来说与我听之后,她察言观色地觑着我的表情问,“君国赢了,小姐您……可有觉得高兴?”
正在看帐本的我不由地怔了一怔,“高兴什么?”
“君国一战扬威,日后再也没人敢看轻啊!”
我不由地冷笑一声,“那是卿安在乎的事情,不是我。”
相反,舜国的战事结束,意味着,卿安终于腾出了时间,来捉我回去——此事哪里值得高兴?
【146】生个孩子
顾府门口,由两队御前侍卫护卫着,一辆精美奢华的马车端端地停着,我看了一眼,就听管家小声提醒。孽訫钺晓
“陛下就在里头……”
我抿了抿唇,抬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管家顿时会意,摇了摇头,我心下宽慰,这才稍稍提起裙裾走下了台阶。
“民女恭请陛下移驾。”
我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得恭谨一些,可是,马车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悭。
保持着福身施礼的姿势,累,但不能动,众目睽睽之下,我是太师府里新来的表小姐,没有人认识我,所以我更加需要维持太师府的礼仪,以及气度。
只是,马车里的那位也着实把谱儿摆得忒大,我就那么半蹲半屈地保持了将近半柱香的工夫,双腿几乎要麻了,他才终于姗姗地掀开车帘,从马车里露出了头。
一袭绯衣,鬓发微乱,眼神迷离,他像是刚睡醒似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抬手揉眼势。
我低咳了一声,算作提醒。
他顿住动作,朝我睨过来一眼,似乎是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似的,他似笑非笑,“你是?”
我敢肯定,他根本就知道我是谁,但他既然问了,我也就敢答,忍着双腿那令人不适的酸麻,我恭声道,“民女乃岭南人士,是顾太师的一届远亲,因着家父的缘故来此,磨砺锻炼一下自己。”
他“唔”了声,彻底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姿态闲适地坐在车辕上面,他挑一挑眉,睨着我道,“民女,你可知道我是谁?”
“知道。”我立刻就低下了头,作恭谨状,“民女特来迎陛下移驾入内。”
他点一点头儿,“我腿麻了,你过来扶我。”
腿麻的是我好吗?!我转眼示意管家,管家登时会意,拔腿上前,“表小姐身子弱,怕是伺候不周,不如老奴——”
他话未说完,却被那偎在车门口的男人打断,他凉凉道,“朕偏要她扶!”
管家顿时步伐僵住,一时不知该进该退,我在心底叹了口气,抬手暗暗掐自己一把,稍微减少一些酸意,硬着头皮朝他走了过去。
“陛下请吧。”我抬起手臂,示意他可以扶了。
他却是看我一眼,低低嗤了一声,哼道,“怎么办?朕又不想去了。”
我眼皮一跳,果不其然,就听他对侍卫说道,“回宫!”
绯衣一闪,他作势就要钻进车内,我心下一急,脱口而出,“可是今日是爷爷生辰!”
他动作一顿,回头含笑睨我,笑意却根本就没有抵达眼底,他翘一翘唇,“所以?”
我不敢与他对视,立刻低头,“若是陛下肯屈尊驾临,爷爷自当万分高兴……”
我确实是在为爷爷考虑——秋月说过的,自打顾欢回来之后,连夜便许久不曾来太师府中,而爷爷缠绵病榻,自然无暇见他,今日寿辰,若是能够见到连夜,于他而言……怕是比收到再贵重的礼物都要高兴。
我的话,令连夜好看的凤眼微微眯了一眯,他盯着我定定看了一阵子,忽地凉凉抛出一句,“顾天高不高兴,与朕有何关系?”
我怔了一怔。
他掀起车帘,“回宫。”
马车在我面前,眼睁睁地辚辚而去,尘土微扬,我这才意识到,他,果然不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连夜了。
。
圣驾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满院子早已跪好候驾的人们眼见只有我和管家走了进来,不由一愣,等到看清我身后空无一人,人群中顿时泛起一阵又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我清楚地看到,爷爷原本粲然晶亮的眸子,在看到空荡荡的门口时,顿时就黯了下去。
我不由地攥了攥自己的手指。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明显与先前有所不同,且不说那些个先前还热络得很之后马上变得生疏起来的别人了,就连爷爷,都少了很多笑容。他不时会望着酒杯发呆,或夹起了菜,却忘了放进嘴巴里去。
眼看着他眉角堆起的条条皱纹,我只觉心里难受得很,可又实在无可奈何——那个男人,他早已与我嫌隙丛生,他是一国之君,是凌驾于爷爷之上的人,他会这么对待爷爷,我没有立场批判他的……
顾家失宠的讯号,众人很快就领悟到了,酒宴堪堪到了一半,菜还没有上齐,就有不少王公大臣借故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偌大的庭院里面,顿时空荡了起来,只剩下我们顾府里的人。
我垂手站着,端坐在上位的爷爷在笑,微笑,却笑得眼神凄凉,萧瑟。
他抬手朝我招了一招,我走了过去,他低低叹道,“丫头你看,这便是同朝为官。”
同朝为官怎样?他没有多说,雪月上前推着他往住的院子走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忧心忡忡,“世态炎凉,你还年轻,这皇位……如何能坐得稳?”
他在担心我,担心我控制不住君国的政局,我却无话可说,我确实还没有魄力去做一位女帝……因而,我给不了他保证。
轮椅辚辚,爷爷的背影渐渐远去,佝偻,羸瘦,像是被风一吹就会刮走,我定定看着,手指越揪越紧。
。
第二日一早,天色尚未大亮,雪月惨白着脸来到我的暖苑,告诉我说,昨夜爷爷又呕了血,且情势眼看比上一次还要严重。她已经请管家派人去请了医者,但觉得还是很有必要来禀报我一声……
我一听,霍然从床榻上翻身坐起,无暇理会自己披头散发,也顾不上再换什么衣服,随手扯过一件外袍披上,脚步踉跄地就往爷爷住的院子疾奔。
我赶到时,医者已经在了,他仔仔细细地替爷爷把了脉,却是越把脉,脸色就愈发的凝重。
末了,他起了身,转眼看到了我,二人眼神交流,他朝我摇了摇头。
我心头一震,探头朝床榻上看了一眼,爷爷眼睛紧闭,不知是睡是醒,唇畔尚且有残留的血迹,着实触目惊心。
我强忍心酸,朝医者招了招手,二人走到屋外,我关了门,回过神,颤着声儿问,“当真……无药可救?”
医者也是一脸遗憾,摇头叹息,“太师他年岁已高,前阵子又患了病,再加最近情绪起伏过大……”他点到为止,我不相信,“当真没有办法?不可能!这天下有那么多的良药,还救不活一个病人?!”
我的情绪很激动,双眼都几乎泛红,顾朗已经成了那副样子,我不能连爷爷也失去!
医者用一副慈悲而又哀悯的眼神看我一眼,他慨然道,“表小姐可以另请高明。”
他转身便走,我心头一揪,想也没想地便屈膝跪下,双膝触地,铿然有声。
地面冰凉,我一声一声地叩着头,带着哭腔,一字一顿,“先生做我太师府专用医生多年,今时今日,竟不肯为风雅指出一条路来?”
我坦诚了自己的身份,令他顿时一震。
他不出声,我便继续一下又一下地叩头。
也不知道僵持了有多久,他终于丢下药箱,俯身将我扶起,嘴里叹道,“无论多危险的办法,你都愿意一试?”
我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在所不惜!”
他看了看我,眼神由怜悯,变成了哀戚,又由哀戚,变成了赞赏,他重重点一点头道,“罢,老夫便说给你听!”
。
老医者的说法其实很简单,想要续爷爷的命,难,毕竟他的身体确实已经衰竭得不成样子,可是,倘若能寻到一样叫做天飨的药材,倒也不失为一种有力的尝试。
天飨,天飨,顾名思义,能够让上天享用的东西,自然该是好到了不可思议。
攥着那张药方,我既欣喜,又绝望,天飨尊贵,举世只有一株,且生长在茫茫雪山的断崖顶端,这世上不知有多少牟图暴利的商人,因它而丢了性命……
老医者说,“这是实在万不得已才能用的法子,太师他若是知道,必然不许老朽告诉你……”
我朝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他瞒着我,亦是好意。
但是,既然我知道了方法,总不能坐视不理,总要去试一试,不是么?
我已经眼睁睁地看着顾朗昏睡不醒,绝对不能,再让爷爷也离我而去。
把府中的事统统交付于管家,我收拾好了行囊,带着十名顾府的暗卫,朝生长天飨的雪山出发。
那座雪山,在舜国境内。
我没想到,情景重现,在堪堪离开连国国都的官道上面,一袭绯衣拦住了我的去路。
连夜逆风而立,绯衣猎猎,他扬眉朝我笑道,“天飨朕可以给你,民女,答应朕一个条件?”
我愣了愣。
他道,“给朕生个孩子。”
【147】谁会更痛
顾府的暗卫一个个都没见过世面似的,连夜一出现,他们面面相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下一霎,像是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似的,领头那人头一点,众人顿时就隐入官道两旁的灌木丛中,动作迅疾,一致,闪电一般地消失不见。孽訫钺晓
留下我踽踽一人,面对着几步开外的那袭绯衣,这几日来一直保持着的镇定自若,瞬间离体,掌心里顿时就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连夜没有冒汗,他在笑,却笑得挑衅而又稳操胜券。
端端坐在马背之上,他摆弄着手中的马缰,云淡风轻似的睥睨着我,淡淡地道,“天飨稀奇,举世独一,你不是想救顾太师的命么?错过这村,可再没这店。悭”
他说天飨在他手里,我半信半疑,因而便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唇凝望着他的脸。
他眉尖一展,笑容含讽带嘲,“你不相信?”手掌一挥,水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手中赫然托着一个锦盒。
她同连夜对视一眼,素手一抬,锦盒盒盖应声打开,露出一支色泽莹润到几乎透明的药草来式。
她望着我,“这便是天飨。”
水眸略略掀起,含着几分嗔怪地睨我一眼,她分明是记着我从迎春居里逃跑的事,嗓音闷声闷气地补充,“信不信由你!”
我没有胆量怀疑。
只此一株的东西,稍有差池,就会要了爷爷的命,更何况,我可以笃定的是,即便我同连夜闹到了今日这番诡异古怪的局面,他也不会拿爷爷的命来儿戏。
我没犹豫,随他回到了皇宫里。
至于孩子?
哈,他已然有了那么乖巧可爱的儿子,还需要我来为他生么?
那句话,自然不过只是一个说辞——带我回宫,想来只是为了出一出,他这些时日以来,心中憋闷的气。
我想好了,他要罚我,要骂我,要辱我,为了天飨,我统统受了便是。
。
御书房里,连夜批阅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