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问,这里是三个人罢?”一个鹤氅青衫的年轻男子彬彬有礼地问。
未曾阻止,岑静已经点了头:“还剩一个位子,你坐罢。”
观察来人,发觉这是个练家子,而且看起来身手不错。
他没有携带任何包袱,手边只有一个青布包裹的长条形硬物,不是短枪就是单刀。灰尘遮盖了原本白皙的肤色,却遮盖不了一副风尘仆仆的疲态,声音浑厚双手有力,身量不高,脸却偏长。
忽然觉得这副打扮有些熟悉,随之与石琰交换一下眼色,发现他也有类似的迷茫。
“几位不是本地人罢?”喝完一碗稀粥,他再次彬彬有礼地问道。
率先白他一眼,以免岑静又傻乎乎被人搭讪。他受我一记眼刀理应知难而退,谁知浑然不觉地接着说:“诸位不要误会,在下没有恶意,只是独自赶路甚是枯燥,倘若和几位同路,结伴而行岂不更好?”
“我们不同路。”
“大姑娘家,性子还是温顺一些为好。”
这从哪儿蹦出来一朵奇葩,竟敢教训起老娘来:“大小伙子,还是莫要随便和陌生女人套磁为好。”
“在下真的没有恶意。”他诚恳地往前挪了挪,竹凳在地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只是觉得诸位想必需要一些帮助。”
我拉拉石琰的袖子,低声忍笑:“算命的?”
“不。”他嘴角上扬,显得有些狡黠:“卖耗子药的。”
这下连岑静也不言语了,大概觉得遇到传说中的骗子。
青衣人将我们扫视一通,叹了口气,匆匆喵了眼身旁的包裹,缓缓道:“实不相瞒,昨日中午死于茶水铺的人,是我的堂兄。”
谜底揭开豁然开朗,难怪觉得他眼熟,原来和昨儿那个本是一家。苗人肤色偏白,个头普遍不高,细听一下其实他的官话说的有些生硬。
游戏真的开始了,而这位仁兄虽然话多,却没那个直接开打的老兄痛快。
石琰放下碗箸,淡淡道:“据我所知你的堂兄没死,至少他逃跑时的身姿很是矫健。”
“阁下误会了,我不是来报仇的。”
“总不是来谈生意的吧。”
“阁下真是料事如神。”他眼睛一亮:“如此看来诸位很乐意听在下——”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该学学你的堂兄,鬼刀一向以迅猛著称,它的后人做事也该干脆利索点!”
“虽然他是我的堂兄,亲戚间却不怎么来往,所以我并非为了赏金而来。”
“不管为了什么,挡吾者死,你应该清楚。”
“姑娘这样的脾气,如何找得到婆家?”
我错了,我不该和他说话,从第一句开始我就错了,退后一步,一面照应岑静一面对石琰道:“交给你了。”
说话间,青衣人突然起身,绕着客栈热闹的厅堂疾步走了一遭,最终站定,满意地点了点头。
搞什么名堂?
想问又委实懒得再和他多言,只见他指了指周遭,又指了指不远处燃得正旺的油灯:“这里的光线不好,加之地势低洼,每到中午店家才会将油灯熄灭,也是我选择此地详谈的原因。现在几位有没有觉得浑身酥软,像是吃饱喝足以后的微微犯困?不消多时,这酥软会让人连动一根小指的力气也没有。”
“我忘了,苗疆来的人,连他们身上的气息都要格外小心。”石琰冷笑。
“所以几位还是静下心来听我详加叙述比较好。”他温言重复,一字一顿地:“因为我真的没有恶意。”
第27章 第 27 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
“不会耽误诸位很多时间,在下只有一言相告。”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杀了裴炎光,绝对比押送归案明智得多。”
岑静的脸色顿时变了。
乍闻丈夫的处境,无论是真是假都很难维持淡定。本是一副旁观者的样子,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使她眼中霎时充满困惑与焦虑。石琰倒是场中最坦然的,完全不吃他那一套,甚至哼起小曲。
“这牡丹亭甚是不错。”我由衷地。
“我唱的明明是十八摸。”他委屈地。
“淫词艳曲弄出风流高雅味道,你也是古今第一人了。”
“承让承让。”
我白他一眼:“谁让你了?”
估计这位青衣兄得气死,除了裴夫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迷茫中,内力还算深厚的我和石琰在药力的作用下尚能说话,却忙着插科打诨,全然没个正形,这便叫做传说中的无视状态。
“二位可曾想过,裴炎光即使安全抵达刑部,却当真有公堂之上揭发余党的那日?即便极力保全做到滴水不漏,到时牵扯出完全想不到的人于事,却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一座楼本就要塌了,松松垮垮尚且可以应付一阵,若下重锤整顿,也许没等焕然一新便已毁于一旦。你们确信凭一己之力,可以收拾得了这样一大副烂摊子?”他依然好脾气地道。
我们自然不予理会。
“老实说,在下一口咬定鬼刀门与此案毫无瓜葛,只怕二位未必相信。方才重伤遁逃的那位,一向极力赞成与贺青云联合。”他长叹数声:“而我,并不赞成。”
裴炎光死无对证,鬼刀门失去这票生意,以至于杜绝一切足以同盟的隐患。这小算盘打得够响,充分展示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魅力。
对于双赢的事,任何人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可就算全天下的人对这个办法称赞有加,敝人也是最后极力反对的那个顽固份子。
“哎呦,我真被吓到了。”石琰眼中惶恐的波光晶莹欲滴。
看着他那柔弱的样子我居然开始抽筋:“你还是当场咬舌自尽吧!”
“两位是嫌价码不够么?”青衣人沉默半晌,双眼紧闭一副豁出去任人宰割之态:“尽请开价。”
“兄台。”
“我叫彭鹏。”
“好的,彭彭呀——”
他的面目渐渐的扭曲,大名始终被人当做小名唤也是天下一大痛事,只怪当初只顾叫着顺口的父母。
“我慎重地考虑了一下,这的确是百利无一害之策,对双方都有极大的益处。”严肃地清清嗓子,轻声道:“所以我决定……不领你的情。”
可以想象他此时的心情,跟踩到一坨狗屎没啥区别。
我们不再耗费口舌,对视中彼此的立场与心意已十分明了。
彭鹏渐渐淡去和善的面孔,生意人终于成了刽子手:“裴夫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那么二位,还有什么临终遗言?”
我恨声道:“你敢!”
“我自是敢的。”
“我觉得你不敢……”
“在下对陆先生向来尊崇。”彭鹏冷冷地:“不过杀他个把弟子,倒也没什么可畏惧的。”
“在下对鬼刀前辈向来敬重。”一个声音堪比严冬积雪,有着骄阳灼之不化的慵懒:“不过杀他个把后人,倒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英雄总是关键时刻才出现,季晨这个英雄出现的方式却很平凡。
他是一直坐在我们隔壁的位子上,披着一件灰色的斗篷,自始至终充当一名合格的旁观者,直到彭鹏拔刀相向。
说实话我并不是一开始便知他在身侧,不过自从发现他的存在,心中委实落下一块大石,若非如此哪有心情和石琰逗趣吹牛,浑然不管生死。
“季大侠,行侠仗义的时候到了。”我拿眼翻他。
这家伙脱下斗篷,里头穿了件纯黑的袍子,淡金色的腰带,愣是将小腰儿紧紧一束,伤未痊愈,脸色有些苍白,英朗中透出一丝丝文气。他转过身来看我,未语先笑,也许因为迷药的关系头顿时有些发晕。
彭鹏的刀尖刹时往下沉了沉,神色不自在起来:“是你?”
“别来无恙?”
“自从五年前败于你手,我没有一天无恙。”
季晨颇为怅然:“令兄好么?”
“自从我二人联手尚未将你击败,他没有一天不觉得愧对先祖,毕竟这是鬼刀自创始以来未曾遭遇的重创。”彭鹏无奈地看着手中的刀柄:“虽然我和堂兄无甚深交,但作为嫡系传人,他的责任早已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声名所累,古而有之。”
“阁下又是为何所累?”
自是一个情字啦,今日一战,彭鹏并非输在计谋,而是对季大侠的长情估量不足,谁能想到这么多年,季晨依旧无声的守护在岑静身侧,不离不弃。
“手下败将,再败一次又有何妨。”有意激怒彭鹏,扬声道:“我还是不喜欢绕弯,一个赢得无所谓,一个输得不服气,索性出去打一场,我们几个就当是彩头好啦,谁有本事谁拿走。”
彭鹏顿时斗志昂扬,季晨则苦着脸瞄我一眼,似乎我是个出惯了馊主意的坏小孩儿。
老兄啊,知道你重伤未愈力有未逮,若不先撑一阵子,我又怎么逼出药性送走这瘟神?
顺便瞄了下石琰,才恍悟师父当真待我不薄,这精纯的内功令我无须辛苦卓绝,逼得头上热汗密布,且只用了石琰的一半时间,事倍功半地散去了体内大多数迷药。
“你看,我是不是很有担当?”真没想到有一天和偶像并肩作战,晨光中他落在台阶上的影子层层叠叠,像被拆碎的片片书页。
季晨果然颔首:“你真是条汉子。”
我抽搐……
第28章 第 28 章 昼长吟罢风流子
和季晨的联手对敌本就没有悬念,胜负只是时间问题。
二十招后,彭鹏已是勉力支撑,寻到一个破绽,我挥剑直入,季晨长刀随后一横猛攻下盘,他再无招架之力,手臂翻转连挽几个刀花,寒光逼人,我们也趁势收招,穷寇莫追由他遁逃。
没想对方撤得太快,收招时慢了一些,被引鸿刀的刀风划伤大腿。
“对不起,忘了你体内药力会有残余。”他很是过意不去,蹲下身来查看我的伤口。
宝刀太过锋利,浅碧色的衣料中渐渐渗出血迹,染红一道十余寸的裂口。还好只是皮肉之伤,无大妨碍,连说不要紧。他仍是极为不好意思的样子,即刻撕下一角袍子,仔细为我缠裹伤处,黑色的丝绸绷带在腿上紧紧缠绕几圈,力道刚好,一点儿也不痛。
小半辈子未曾与陌生男子挨得这么近,很没出息地脸红了:“季大侠……真的没关系……我自己来……”
一个大侠就这么屈尊半蹲在脚边,而且错不在他,完全不必为此内疚,看他低头专心包扎伤口的样子,竟与之前隐隐透出高傲的形象大相径庭。
若非立场不同,实愿与这风度翩翩的君子结交。
突然发现远处的地上有个人影,正是石琰,离我们百步之遥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禁担心道:“脸色不大对呀,药性没有散干净么?”他恍若未闻,直勾勾地看着低头忙活的季晨,又转而盯着我。此地不宜久留,我道:“准备马车上路吧,晚一天回去就多一分危险。”他呆呆地转身出去,脸上带着隐隐的不忿。
一路上,石琰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
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突然板起面孔冷若冰霜,弄得人一头雾水。试着问他身体是否尚未恢复,他也爱答不理,甚至不拿正眼看人。
郁闷地放下车帘,低声问岑静:“男人也每个月总有几天?”
她笑而不语。
“到底哪儿得罪他了,真搞不懂。”忍不住抱怨:“翻脸比翻书还快,总得有个原因吧!”
“你不明白?”
“什么?”
“他看你的神色,很不同。你看他的神色,也很不同。”
心中不由得一紧,故作轻松:“看得出,他是个不错的人,故而平时多看两眼……”
“遇到合适的男人,下手须果断。”她眨眨眼。
可这和突然翻脸又有啥关系?还是想不通。
再说下去只能更迷糊,便换个话题:“方才在客栈,你和季晨最后一个字也没说?”
“阔别多年骤然重逢,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吧。”
她长叹一声:“不,只觉得嘴边的话很无趣,无外乎‘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亦或‘家人如何一切好吗’,不然就是‘你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说这些很有意思么,同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的确不如沉默,何必自寻烦恼。
我和石琰久别重逢倒全无顾虑,相谈甚欢,一切发生得那样自然,陌生与熟悉,真有那么明显的分界?
传说中的莫逆之交大抵如此罢。
“其实,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岑静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缓缓地道。
这一惊非小,不过一路之上瞒不过的事儿太多,被看穿也在意料之中:“你早就发现了?”
“也不算早,启程的时候方有察觉。”
“裴大人的案子自有公断,不过谢谢你的信任。”
她莞尔:“至少可以看出,你们始终在保护我的安全。”
忽然觉得累了:“只要回到陆府,所有的人与事都当有个了断与结局……”
城门渐渐浮现清晰的轮廓,终于在这个初冬的傍晚平安抵达。
连日来所期盼的终于实现,那便是回家。
未曾想到其实心中早将陆府当做真正的家,只是这认知不知不觉,如同岁月腐化尖锐的金属,更如夕阳晕染深青色的苍穹。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结束,彻底松一口气,只见城门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气宇轩昂的面庞上挂着一如既往温和的笑容。
跳下马车直奔此人:“大师兄!”
他稳稳接住弹过来的我,连连呼痛,声称自己被投石器击中了。
“我找到石琰啦。”欢喜之余,不禁脱口而出的喜悦。
“那你很开心呀。”
“可他又莫名其妙的不理我啦。”
大师兄颇有经验地点头:“男人每个月总有几天,心慌失眠焦虑烦躁——”
果不其然,被我猜中?
回首遥望独立一旁的石琰,脸色甚至比前阵子还要灰黑,宛若雷公下凡,这家伙难道身患不调之症?
舟车劳顿,只想先休息一夜,连师父也没见,将岑静交托给大师兄就去自己屋里睡大觉了,哪有闲心做他石琰的知心姐姐?待我恢复元气再行将你开导。
洗个花瓣浴,舒舒服服入睡,美梦正甜却被敲门声惊醒!
“是我。”阴郁的声音,别扭的语调。
看来知心姐姐非得今晚上岗不可,极不情愿地起床开门,又被石琰的打扮吓了一跳:“都十年了,你怎么还喜欢披头散发宽袍大袖的装鬼呐?”
“屋顶。”不待我反应便转身走了,长发极其飘逸,背影极其销魂。
都十年了,你怎么还喜欢大晚上的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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