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眼前精光一闪,凛冽杀气扑面而至。楚三脑子还未及细想,身体已下意识跃出两丈开外,腾跃至半空时想起凰千寻还在一旁,忙顺着力道将手中冰片当做暗器甩了回去。
来人一击不中,果然转向凰千寻。凰千寻一手仍握着木梳,背靠墙壁,退无可退,恰好楚三暗器当头而至,来人举剑招架。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已足够她侧滑两步,顺手捡了把玉簪迎了上去。
两人眨眼间已拆了三五招,然而玉簪温硬有余、柔韧不足,凰千寻不敢硬接来人的兵刃,只顺势泄去力道。
楚三此刻也已身形落定,双足在地上一点,手指指缝间不知何时夹了三根银针,针头淬着暗蓝色的幽光。他眯起眼,目光凌厉地审视着雨中身穿宝蓝色锦衣的面具男子,见他虽招招凛冽,却不似方才袭击自己时带着杀机。
他心中蓦然一动,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好整以暇笑道:“小千,你今日承蒙皇甫郡侯亲自指点,机会难得,千万莫要以为自己年纪小,郡侯便会让你三分。”
楚三话外有话,貌似玩笑却又夹枪带棒。那蓝色锦衣男子冷笑一声,手下虚递一招,身形翩然跃开两三丈,抬手摘下了面具。面具下,一张清癯矍铄的脸容,正是东海郡侯皇甫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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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侯清晨独自来访,不知所为何事?”楚三懒洋洋地靠在院中桃花树下,周身好似笼着一层白雾,将所有滴落在他身上的雨水瞬间凝成一粒粒细小的冰凌,纷纷弹落开来。任凭天地间细雨如织,也不能湿他发肤分毫。
皇甫岚睇了他半响,目光渐渐柔和下来。“西楼的凝冰诀练得不错。”
他声音中带着几分纵容,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王爷,而只是个小心翼翼邀功的少年。楚三怔了怔,眸中闪耀着复杂的光,随后垂眉一笑,道:“是先生教得好。”
皇甫岚笑了笑,也不再分辩,径直走向凰千寻。凰千寻正将簪子插入顶心,见他蓦然靠近,警惕地退了一步,指尖碰了碰发簪。
“你的招式熟练有余,但应敌经验不足。一身轻功却是极好,恐怕造诣已在本侯之上。”皇甫岚的轻功已是中原翘楚,因此简单一句话,便将凰千寻捧上了神坛。他随手扔了方才偷袭用的树枝,负手立于庭院内。
凰千寻讪讪放下手臂,道:“侯爷谬赞,以往在西域……确实鲜少遇敌。只要练好轻功,防着师父抓我修行便是。”
皇甫岚点点头,压低声音问道:“姑娘贵姓?”
“……凰。”
“可是‘天玄地黄’的黄?”
凰千寻滞了滞,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的凰。”
皇甫岚眸光一凛,声音不觉冷了几分。“姑娘可有佐证?”
凰千寻笑了笑,摊开双手反问道:“不知侯爷想要什么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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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压得很低,因为下雨而有些阴沉,细密的雨丝打在树叶上,筛落出一片片斑驳的光。庭院内一时无人言语、空寂如斯。
许久,才听见皇甫岚略有些不稳,却又强自镇定的声音。“姑娘若再冷绝半分,活脱脱便是庭儿当年的样子。不过你既回到中原,想必庭儿的归期……也将近了?”
凰千寻背脊一僵,不自然地垂下眼帘,遮挡住墨黑如无底深渊的眼眸。“我师父,已经……殁了。”
“殁了……”皇甫岚似乎并未错愕,倒有几分意料之中的肃然。他沉默片刻,忽然低低笑了出来,笑声飘渺而荒凉。“离家二十年,远赴西域十年,父母弥留之际都不曾回来尽孝……到终了,却只有‘殁了’二字。”
他叹息悠长,再看向凰千寻时,眼底已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也罢……本侯今日前来,无非是想看看那个让庭儿骨肉诀别、背井离乡的女子的后人……你,将来有何打算?”
凰千寻刹那怔忡,万千思绪如纷乱杳沓的纸蝶,只需一把大火便燃烧殆尽。她蠕动嘴唇,呐呐道:“暂时,也还没有特别的打算……”
皇甫岚瞄了一眼貌似漫不经心、实则竖耳倾听的楚三,眼底划过一丝精光。“我东海郡虽不及洛阳城繁盛,但景致却也特别……你若无处可去,不妨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凰千寻想了想,一个“好”字在嘴边转了一圈,刚要脱口而出,却忽然感觉有人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有些刺痛感。像这般蛮横霸道不讲理的……除了楚三,绝无第二人选。
她眉心一紧,眼眸已瞪了起来。楚三看着她圆圆的眼睛,竟不禁一笑,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小千是想成全百里公子与那南桑亭双宿双栖?”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皇甫岚听得真切。皇甫岚也不多说,转身就走,行至院门时忽然顿住脚步,背对着凰千寻问了一句:“方才本侯说你父母连累了庭儿背井离乡,你为何不说你父亲正是为救庭儿而死?”
凰千寻一愣,下意识应道:“我爹是心甘情愿的。”
“哦?”皇甫岚略感意外,沉吟了片刻,哂笑道:“小姑娘伶牙俐齿,是想提醒老夫庭儿当年也是心甘情愿远走他乡的?”
凰千寻摇摇头,慢条斯理道:“侯爷误会了……我只是以为,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却必须要为此付出相等的代价。”
她眉心轻敛,似是在对皇甫岚讲话,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清秀的脸容隐在婆娑烟雨中,雨丝飞溅,笼起了一层水雾,显得极不真实。
皇甫岚抚了抚衣袖上堆叠的云纹,喟然一笑,道:“老夫一把年纪,却没你这小姑娘看得通透。既然如此,是留在东海郡还是赶赴京城便都由你罢。”他回头,眼神如刀,停留在楚三紧紧拉着凰千寻的手上,言简意赅道:“小姑娘,有些时候,眼睛看见的并非真相。”
凰千寻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看着他翩然转身,却听身边楚三沉沉笑道:“先生说的是,有些时候,眼睛所见确实不可信。”
宝蓝色衣角随着他的话音顿了一顿,随后消失在院墙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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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郡城不如洛阳繁华富庶,却盛产茶叶,城内大小茶行鳞次栉比。楚三刚刚接了返京的圣旨,与赵思徒在驿站内议事。凰千寻闲来无事,在城内逛了两圈,随意进了家茶行。
清冽馥郁的茶香扑面而至,凰千寻耸耸鼻子,招来了店伙计,问他可有当年的洞庭飞雪碧螺春。
那店伙计极是机灵,看一眼凰千寻的衣饰,已知她定买不起那千金一两的极品碧螺春,却又不点破,只推荐些价钱低廉的。
凰千寻愣了片刻,这才记起自己确实没什么银两,那店伙计没当她砸场子打她出去已是心善。她不由讪讪一笑,顺水推舟让店伙计称些便宜的。
店伙计年纪虽然不大,手脚却很是麻利,称好了茶叶,用裁好的纸张打了包,又用纸绳系上个小小的活扣,递到凰千寻手边。
凰千寻掏了银子,正要离开茶行,忽听身后一人唤了声“姑娘请留步”。那声音犹如甘霖雨露般清朗悦耳,熟悉到了骨髓里,明明甜得起腻,却又疼得彻底。
她手一松,茶叶包直直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响动仿佛旱地惊雷,震碎了整个城市的喧嚣。
那人向她走来,凰千寻下意识蹲下身子,腰身弓得像一只背着厚重的壳的蜗牛,手指微微颤抖着伸向茶包,却不经意碰触到另一双手,闪电般缩了回来。
面前的那双手光洁莹润、如玉如琢,将纸袋捧在手心上递给她,动作连贯恍若行云流水。阳光斜射进来,在茶行厅堂内投下几道斑驳的树影。
凰千寻一时有些发懵,仿佛时光蓦然倒流回过去的十年,某个清晨恍惚梦醒的瞬间,他含笑送至她手边的一杯茶。她仰头看他,见他笑得惬意,俊雅的脸容犹如春风和水,不禁毫无知觉地喃喃念了声:“师……”
“姑娘,这地上无水,不会湿了茶的。”百里濯缨眼眸亮如芒星,倒映出凰千寻略微呆滞的影子。“方才在内室听见姑娘指明要洞庭飞雪碧螺春,想必也是爱茶之人,在下碰巧置备了些,稍后派人送给姑娘品鉴,可好?”
他顿一顿,见凰千寻没有言语,又道:“姑娘可是忘了在下?在下百里濯缨,与姑娘曾在郡侯府外有过一面之缘。姑娘看着面善,未知仙居何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震得凰千寻心中一颤……他们二人确实有一人忘记了对方,可惜不是她。她难堪地别开了视线,喑哑道:“西域。”
“哦?姑娘也是西域人士?怪不得在下见着姑娘便觉得亲切。”百里濯缨眼睛愈发明亮,唇角勾起一抹温润的笑意。“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下曾于西域旅居十载,如此说来也算与姑娘他乡遇故人了。”
“故人”二字如利刃般刺得凰千寻心脏绞痛,眼圈一阵酸涩,在初夏的明媚日光中转头看向百里濯缨。漆黑的眼眸空洞而悲凉至极,如旷野上焚烧的秋草,行将荒芜、只留余烬。
百里濯缨被她盯得有些不自然,微微偏开头,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腰间碧透的玉佩,不由挑眉问道:“恕在下冒昧,请问姑娘这枚玉佩是从何得来?”
第21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3
百里濯缨被她盯得有些不自然,微微偏开头,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腰间碧透的玉佩,不由挑眉问道:“恕在下冒昧,请问姑娘这枚玉佩是从何得来?”
凰千寻回到官驿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庭院内悄然无声,甚至能听到泉水汩汩的涌动声和风过树梢的响动。树林中隐约透出些光亮,似乎是燃起的夜灯,青石砖甬道狭长而黑暗。凰千寻垂着头,走得很慢,脚步在地面上敲出“哒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针尖上。
“终于舍得回来了?”男人隐怒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在耳边响起。
凰千寻惊得吓了一跳,不停拍着胸口埋怨道:“三爷,人吓人吓死人!你没事儿大半夜的打着灯笼站树林里干嘛?”
“原来你也知道大半夜了!是谁临出门时说晚上回来用膳的?”楚三恨得咬牙切齿,腹中不合时宜地发出些奇怪的声音,顿时又羞又怒……他饿得抓耳挠腮,饭菜热了三五遍也不见人影,派赵思徒出去找,竟在东海饭庄里看见这女人正与百里濯缨把盏言欢。
凰千寻有些心虚,讪讪道:“三爷……还未用膳啊?”
楚三冷哼一声,继续横眉冷对。“我又没有心上人相约黄昏后,哪里有你惬意舒心?”
凰千寻被他凶得后退一步,摸了摸鼻子,干笑道:“你、你怎么知道?”她停了停,挑眉惊诧:“难道你也去东海饭庄了?怎么不也打个招呼……”
“谁有那个闲工夫去看你浓情蜜意?”楚三脸色更青,往凰千寻手里塞了个造型精致的锦盒。“人家的大礼都送上门来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凰千寻愣一愣,急忙打开盒盖,却见里面两只缠枝莲青花瓷罐,罐内盛的赫然便是千金一两的洞庭飞雪碧螺春,纤细的茶叶卷曲如螺、披毫隐翠。她眼睛一亮,不自觉地微微咬着嘴唇,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楚三心头堵得难受,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放柔了声音,试探道:“小千……他、他是不是真的……服了黄泉丹?”
他话音一落,凰千寻眼眸中的烟火骤然熄灭,容色苍白得可怕。楚三有些不忍,正要宽慰,却听见她低沉而疲倦的声音。“我告诉他我姓黄,‘绿衣黄里’的黄……他竟说,与他尚在西域的师妹的姓氏谐音……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还是故意。”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楚三沉吟片刻,悠然一笑,道:“小千,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只可惜百里公子大概听不出你的画外之音……不如我陪你在东海郡多逛几日,然后便启程回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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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千寻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收好了锦盒,道:“师哥近日也要返京,邀你我同行,我已允了……”
“同行?”楚三双眉紧蹙,好看的桃花眼半眯着,迸射出丝丝缕缕的寒意,手掌挥向身旁的树干,打落了无数碧叶。“凰千寻,你是傻子不成?他已忘了你,你这样缠着他有什么意义?若是不死心,何不直接告诉他你便是他口中尚在西域的师妹!堂堂西域储君连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么?”
凰千寻被他吼得脸颊一阵白一阵红,勃然盛怒道:“楚西楼,我和百里濯缨怎么样,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来教训我?”
二人相处时间久了,偶尔也有针锋相对的吵闹,然而这一次话音落定,却久久听不见楚三反驳。凰千寻皱眉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偏头去看,却见灯笼昏黄的灯光中,楚三嘴角上翘,弯成了一个温暖而美好的弧度。
“三爷,你没发热吧?”凰千寻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攥在自己掌心里。凰千寻别扭地动了动手指,反而被他抓得更紧。那只手泛着凉意,又似乎带着诡异的热度,熨得她心里微微发烫。
“小千,我要你现在陪我吃饭!”
“哎?”凰千寻惊诧于他转变话题之快,愈发觉得当初女皇陛下时时挂在嘴边的“男人心、海底针”是句醒世名言。她看看月亮,劝道:“现在太晚了,吃东西容易积食……”
“那还不是你的错?”楚三眉端微微上挑,慵懒中带着几分无赖,像缠着大人撒娇的街市顽童。
凰千寻无奈扶额,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吃就吃吧。不过千万要少食一些,否则夜间腹痛,又要怪到我头上来。”
楚三勾勾嘴唇,点头应道:“都听你的,小千……”恰有夜风拂过,吹得树叶哗啦作响,将他的声音吹散在夜空中。凰千寻努力竖起耳朵,却仍然听不真切,只依稀听见他说:“小千……唤我的名字……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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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京那日天气大好,百里濯缨的马车早早来到官驿,在门外候了足足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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