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用那种“继续说呀”的目光看着我。
“好象是,有人看到,门里的弟子偷情……”
他好象松了口气:“这事啊。”
我抬起头:“师兄也听说了?”
“嗯,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说:“那你烦恼个什么劲啊。”
我吭吭哧哧的说不上来。
“听着觉得很怪么?这没什么的,并不是……”他想了想:“有的人或许会用肮脏羞耻来形容,但是,只要互相会关心敬爱尊重对方,这种事,其实和男女之间的感情一样,没有什么不好。”
我点点头,把话题岔开,问他墙上的字画。他说,一张是师傅写的字,画是他自己画的。
我夸了几句,然后道僮来敲门,说是可以吃晚饭了。
我从来没觉得晚饭的时机这么合适。
不知道为什么,和蓝师兄说起这些,让我觉得既局促,又非常不自在。
几位师兄也都回来了,一大锅热腾腾的面条儿盛在盆里端过来,大家各自动手把面条儿捞进碗里,然后按各人的喜好加作料进去。师傅就很喜欢多放酱,而孙师兄浇了好些辣油,我瞥一眼蓝师兄的碗,他这个人口味清淡,碗里几乎什么作料都没有放,白白的一碗面条很干净,可是看起来不是很能激发人的食欲。
好在还可以就菜。
豆腐烧的很到味,花生米也炸的香酥酥的。
吃完饭我帮着收拾的时候,胡大叔还给我一个盘子,说是特地多炸了一点花生,让我当宵夜零嘴儿吃。
我端着盘子道谢,心里一动。
今天天气挺好,小狐狸可能晚上还会过来。
留着给它吃,它一定喜欢。
22
天黑了,人睡了,月亮升起来了。
我现在每天睡觉都特地把窗户敞一个小缝,以省了小狐狸爬窗户的功夫。然后我特地把盘子放在桌上,自己靠在床头等。
二更敲过没到三更的时候,果然窗户扇轻轻动了一下,小狐狸从窗缝里跳了进来。
我压低声音:“嘿,来啦。”冲它招招手,一边乐孜孜的把花生米指给它看。
小狐狸真不含糊,直接一个纵身跳到桌上,掏起花生就往嘴里塞。
“慢点吃,我又不和你抢。”
它咯吱咯吱的吃了好几枚,才顾得上抬头理我——用沾了花生潭渣和油腻的舌头舔舔我的手。
“好吃吧。”
“吱。”
我嘿嘿笑两声。
每次见到它都觉得心里很放松,这小家伙儿就是个乐天派,整天无拘无束的自由自在,那副伶俐可爱的样儿让看到它的人也跟着心里欢喜。我捏了一粒花生填嘴里,趴在桌边瞅它。
屋里没点灯,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桌上的小狐狸毛皮银光蒙蒙的,仿佛一件绝世的宝物。
“你整天都干嘛?满山乱跑?还是和同伴一起玩?”我摸摸它的小脑袋,又光滑又小巧,再捏捏它的尾巴,毛茸茸的手感象是握住了一把柔软的云彩,可是云彩应该没有象这么油滑的感觉。
“对了,”我问:“你是不是有老婆了?嗯?有没有小母狐狸喜欢你?”
不是我看错,这句话我一问出来,正在抢吃花生米的这位猛然噎了一下,接着两只小爪掐着喉咙就抠抠抠的,光见伸直了脖子倒仰憋劲儿就听不见喘气儿声。我一看不妙,赶紧揪着它尾巴倒提起来使劲的摇晃那么几下。
“咳”的一声,一粒花生从他嘴里掉出来,小狐狸咳咳咳的直咳嗽,小身板儿直哆嗦,看起来别提多可怜了。
我十分内疚,倒了水来:“来来,喝口水。”
“唉,都是我不好,你年纪还小啦,我问你这个是有点……那啥,喝慢点,别又呛着了。”
小狐狸喝水的动静跟小鸡似的,喝几口就仰起头来让水往肚里流下,然后再低下头喝几口。
“你别生气啊……其实我今天就是心里有点儿乱……”
它不喝水了,抬起头来,小黑豆似的眼睛瞅瞅我,然后慢慢蹭过来趴在我脸颊旁边,很是温存体贴的拿大尾巴扫我的脸。
“今天听说了一件事情,让我想起我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还小,没饭吃。有一次下雪天,乞讨到一家人家门口。那个男人给我东西吃,还让我在他屋里睡觉。我其实……那时候不太懂得事情,只是觉得很奇怪。从来大冬天出来乞讨,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事情。我那会儿想,他别是人贩子吧?我以前的同伴说过,他们有个小兄弟,就让人骗得给卖去做了人羊——你知道人羊是什么不?就是有的富贵人家,猪牛鸡鸭肉全吃腻了,就要拣那种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削臂腿臀肉蒸食……说是比嫩羊羔还美味,所以叫人羊……我又害怕,可是外面又下大雪,我又不敢出去,怕出去也是要冻死。我偷偷拣了一块石头掖在身上,要是那个人要把我捆起来去卖,我就给他一下子……”
小狐狸伸出舌头来,温柔的舔舔的我的脸。
“结果我没猜错,那人是不怀好意,不过,和我原来想的又有点不一样。我迷迷糊糊的,又困又累,又有点害怕,没有睡实,结果那个人爬到床上来脱我的衣裳……身子比黄泥石板还重,压得我气都透不过来……”
我摸摸它:“好在我有防备,虽然想起来挺后怕的……当时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给砸闷了跑出来的……”
“其实今天听说的这事儿和那会儿不一样。我也听说过,男子和男子之间,也会有私情爱慕的事,只不过,想到小时候,那个下雪的晚上的事,想到那个男人的脸和凶狠的眼睛,就觉得有点悚然……后来经的事儿多了,其实也不那么怕了……”
小狐狸趴那儿发了一会儿愣,然后用小爪子撮了花生米递给我。我张嘴吃了,它也给自己喂了一颗。
这些事,我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呢。
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忘记有的时候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当你特别想忘的时候,它偏偏又变得不容易了。
和小狐狸可以一点也不费力的说出这件事来,从来没和别人说起过,甚至想也不愿想起,更别提是说出来……和它却不一样。它不会说出去,而且,它可以给我这样简单的安慰,和无声的,体贴的陪伴。
我和小狐狸就着花生米,喝着早就凉了的茶水,一直聊到月娘都从东边转到西边,小狐狸和我在一个枕头上睡。猫儿狗儿还有狐狸呀这些小家伙儿,身上都热乎乎暖融融的,让人觉得自己象抱住了一个温柔的,儿时的美梦。
就象……我在饥寒交迫,无依无靠四处流浪的时候,曾经幻想过的那样,自己不是孤儿,又或是,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才变成孤儿,总有一天我会再找到家,再和家人重遇,我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温暖安定的家,有饱饭吃,有衣穿……
不过年纪越大,经历越多,幻想也就越少了。
到现在,我已经不再有什么幻想了。
只是,只是这样一个月色温柔的晚上,和贴心的伶俐的小狐狸这么依偎在一起的时候。
好象还可以找到一点点,自己已经忘却滋味的,小小的,天真的快乐。
23
不知道是不是晚上说了很多话,放下一桩心事,晚上竟然睡得出奇的踏实安宁,早上一觉醒来,吐纳一番再起身,感觉特别神情气爽。
然后这天早上和寻常的早上却又有点不一样,师傅也早早的起了身,却没有象往掌一样出去练剑或是散步,而是把几个师兄都叫进了屋里,单我一个人没有被叫。
我一个人打了两趟拳,擦了把脸去吃饭的时候,他们还都没有从师傅的正屋里出来。饭桌上就我一个人,胡大叔给我盛好了粥,我说:“胡大叔,先别盛,师傅师兄他们还没来呢。”
胡大叔一笑,脸上皱纹抖了起来:“蓉哥儿不用想了,他们这一上午恐怕都不出来啦,你要等啊,非把自己饿扁了不可。”
“这是在说什么事儿啊?”我未免觉得纳闷,老实说,师傅对我并没有特别冷淡或是排外什么的,为什么今天不叫我去呢?
“哦,你新来不晓得,这又要到八月中秋啦,每天中秋,咱山上的惯例是,入门三年以上的弟子都要考校啥的。你才入门半年,这和你没啥关系。咱贺道长虽然不大讲究这个,但是总也得提点提点,敲打敲打他们,不要太马虎了,以免落了末第难看啊。”
我哦一声,明白过来。
隐约听着提起过,但是这阵子手脚用得比脑子我,把这事儿忘的一点儿都没有。
可不是么,是快中秋了。
以前四处流浪,过不过节的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顶多是过节的时候,或许能多讨点吃食。
后来……
我出了一会儿神,胡大叔说:“粥凉啦,你再换一碗吧。”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这就挺好。”
我刚把粥碗端起来,远远就听见正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就是脚步声出来。
师兄他们说完话了?
我站起身来,他们也就往这屋走过来,大概也是来吃早饭。除了蓝师兄,其他三个人的脸色都显得很郑重。
这是当然,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家一起学武,同学较技,谁愿意自己显得比别人拙,比别人弱?刚才胡大叔说起来来这个考量的事情,一点儿也不轻松简单。先是考文字,默拳经,背剑谱,讲武道。接着是跟师长接招,这也极重要,最后就是同门之间互分高下,这才是重头戏。前面的文试也好,接招也好,也都不是不重要,但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最后的一道关。
优胜劣汰,高下分明,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这样做,落败的弱势一方虽然难免失落……但是这个世道从来都不同情弱者。而且,仔细深想想,这样一来,大家各自用功,都拼了力的提高自己,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果然师兄们的脸色都和往日不同,点个头,匆匆塞下一点东西就走了。看来今天师傅肯定说了不少敲打他们的话。可是蓝师兄却还是如常样了,和我笑着说话,问我进度如何。
我点奇怪:“师兄,你不紧张?”
他笑:“这会紧张什么呢?该做的事情,平日我一件也没少做。现在不过是师傅再提点一番,自己也警醒一些不要大意就是了。”
我由衷的说:“师兄,你倒真有宠辱不惊的大将之风啊。”
他夹了几根菜丝,却没有急着吃:“咦?你最近用词倒是很精练啦,拍马屁都拍得这么雅道。”
我摸摸鼻子:“嘿,这不是近朱者赤么。”
他点头:“嗯,下次你见了师傅也这么说,他肯定很欢喜。”
我笑笑,又问:“师兄,是不是你早就有把握,所以一点儿也不打怵呢?我看孙师兄,他平时练武也是挺努力的,刚才脸还绷得紧紧的呢。”
“我倒并不是有把握,只是我们身份不同。我是从师傅身边的道僮做起,后来被收为弟子的,本身大家也不会太重视我的武艺如何。但是孙师兄不同,他是师傅的大弟子,自然觉得肩上责任重些。”
哦,原来这样。
“师兄你原来做道僮?”
蓝师兄一笑:“怎么,不象吗?”
我摇头:“不象啊。”
他哪有一点点象做道僮的人……不过,我忽然想起,我们来的那天,他负责在门口那里做传侍接待……
好象又有那么点儿意思。
他问:“想什么呢?”
我笑笑:“我想起第一次见师兄的事情来了。”
他也笑了:“嗯,那天么……我也是正好在门边有事,碰见了你,也算是我们有缘吧。”
这话说的很笼统,有缘这两个字,似乎可以用在一切场景里都合适。
但是我仔细想想从开始到现在的事情,还真是只有“有缘”两个字形容得出来。
“好了,这事儿和你没相干,到时候看看热闹,喊两声加油就行了。今天还是练轻功去吗?”
我点点头:“对,今天打算去后山,跑远一点,天天在近处觉得练不出来什么。”
他说:“唔,你自己多留心就是。”等我要出去的时候,他又说了句:“看你今天神清气爽的,想必昨晚睡的不错。那就好了,有些事不用多想。”
我点点头,就出了门。
后山的路有许多条,我找了一条最细窄,明显是被踩的最少的一条道儿,也不知道通往哪里,反正路少说明险陡,险陡说明好练功。
但是我发力还没跑出多远,就看到了一块石碑,已经被长草遮没了大半,我拨开草看看。
上面的字也不大清晰了,可是还能看清楚是什么意思。
蜀山弟子不得擅入。
噫,怪不得这条路少人走。
可是,是禁地的话,怎么会没有人提起来过?
或许是已经废弃了很多年的禁地了吧?如果真有禁地,在师兄训诫我的时候不会不提。
不管我,我继续走我的。
再向前走林木渐深,而且明显比峰下要凉了许多。
我跑得气喘吁吁,眼见峰顶在望,一鼓作气的冲上去。
呼……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
我擦擦额头上的汗,看着眼前的景象,不免有些,呃,惊讶……
这里以前应该有一座很浩大的建筑吧?只是,恐怕已经倒塌了许久,眼前只有一片废墟,长草都长到人的腰那么深了。
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呢?
我绕着废墟转了一圈,看废墟的形状,倒象个塔基……
我找了块石整的石头坐下来打坐,这样可以更快的恢复力气,也对提高进境有帮助。
徐徐吐纳,我闭着眼。
好象有点什么动静。
我睁开眼朝上看,一道微微发着莹白的剑芒掠过山巅,朝我这个方向掠了过来。
我怔怔的坐在原地,那道剑光来得极快,一晃眼就可以看到御剑而来的人影。袍带飘摆,姿态闲雅,那一副从容的神态忽然让我想到入门那天见过的掌门人,他们都有一种出尘的,飘然的神态,可是又略有不同。掌门的那种气质是浑厚的,宽博的。他却显得更加缥缈,野云闲鹤,清竹烹茶的那种隐士风范。
他轻轻迈了一步,脚下的剑光幽然散去,这一步就踏在了那尚可落足的塔基的边缘上。山风吹来,他衣衫飘摆,神情不象刚才那样淡然。
然后他转过头,目光正和我的注视触到了一起。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平静的,深沉的注视下,竟然有种战栗不稳的感觉。那目光仿佛有着让人不能抵御的力量,一直探到你的心底。但只是一瞬间,那种感觉就消失了,他的表情仿佛是很温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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