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原滕看着少年的脸,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惊讶,是内疚,是忿恨,是欣慰,种种难辨。他艰难地张开满口血污的嘴,吐出两个字:“金木崎少爷……”
这名字像擦过夜空的陨石,击中陆离心头。他果真是金木崎本人!她脑中突然浮现妹妹忌日那天夜里,在寺庙中见到的男子。是的,她想起来了!那夜见到的人,便是眼前的金木崎了!
妹妹的忌日,也是金老爷子的忌日……
那么,那少年眼底的疯狂,还有他的一切举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了。只是,她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捉来。还有,他把母亲也捉来,又是为什么呢。她的利用价值,在捉到穆川后,应该已经用尽了的……
耳边响起金木崎的笑声,几乎止遏不住。他朝在地面上勉强蠕动着的清原滕伸出手去:“好久不见,清哥哥。”
、金家(上)
清原滕回视着他,黯淡的眸子中,映出少年的笑:“怎么了?我要跟你握手啊,你竟然不接,太没有礼貌了,不是吗?”
清原滕嘴唇蠕动,勉力地:“二统主在哪里?”
金木崎抽回手,嘴角仍勾着笑,眼中却陡然升起忿恨:“对了,穆家那两兄弟才是你真正的主人呢。即使金家的人对你多好,即使姐姐为了你……”
“我是西京门的人,是个杀手,那只是我的工作。”清原滕原本端正的脸,此时已经扭曲变形得不似人脸,只含糊地吐着字:“只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姐……”
“你记得叫她小姐么?”金木崎冷冷地。
他记得,记得这一切。还记得金家灭门那天夜里,他在寺庙大殿外,拨通了金家的电话。西京门的弟兄在那边接过电话,在他们身后,是被捆缚在一起的金家老少。
他记得,记得自己清晰地下达着命令:“干净地处理掉他们。”
电话那头问:“金家小姐呢……?”都知道那单纯活泼的金家小姐,跟那沉默寡言的清原滕,有着人人都看得出来的情愫。
他记得,记得自己咬咬牙,终于下令:“同样处理。”
电话那头应声:“收到。”
他拼命忽视内心的知觉,只木然地,补充:“手脚要快。不要让她太痛苦。”
“收到。”
痛苦?他突然感到木然。是他内心大量涌现的这种感觉吗?
多少个星夜,他跟金家那活泼美丽的小姐,还有体弱温文的少爷在一起。少爷总喜欢坐在长椅上,微笑着从远处看着他们俩,在素描本上画着他们。少爷厌恶杀手,厌恶金堂的所为,总口口声声说自己接管后,要把金堂的性质扭转。但不知为何,他却对这杀手厌恶不起来,反倒喜爱得很——直到那一个晚上。
此刻,鲜血沿着前额流下,模糊了清原滕的双眼。他几乎瞧不清楚,眼前这个同样纤细柔美的少年,是否就是那性情疏淡的少爷。一样的容颜下,却是藏着疯狂而饱含杀机的眼神。
那眼神,此时漠漠地看向自己。
“你没有想到,竟然让我逃出来了吧?真是讽刺,西京门的杀手们,竟然看不住一个体弱的少年。”他目光如刀刃般冷而尖,“那时候,姐姐突然挣脱,跑到楼上跳了下来。我就趁这个时候,逃了出去……看不到她最后一眼,只听到砰的巨大声音……”他的声音突然焦躁起来,两臂紧紧地抱住了自己。陆离在他的语气中,仿佛亲眼见到那可怕的场
景。
那一夜,自己不也在寺庙中,亲眼看着金老爷子死去吗?她想起,那夜里穆懿的眼神,跟眼前的金木崎,多么相似——阴郁,仇恨,缚在深渊里挣脱不得。
穆懿把电话递到金老爷子耳边,让他亲耳听着自己家人惨死的声音,那种残忍,让陆离感到颤惊。
但此时眼前的金木崎,尽管看上去温文有礼,却让她感到更害怕。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者是因为他那被仇恨充塞的内心,跟平和疏淡的面容之间的巨大距离,让她感到不安。
“我觉得过去的自己很愚蠢,竟然会想跟爷爷反抗,说什么让金堂转型之类的蠢话。过去那个曾经崇拜过你的金木崎,更是愚蠢到极点!”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敲着长桌的边缘,“现在,我崇拜的人只有一个——西京门的夜叉王,穆懿!”
陆离和清原滕都讶异地看向他。
“作为我的仇人,我憎恨他。但是作为对手,我尊敬他。”他漠漠说着,食指和中指夹起一块生鱼片,放于舌尖之上,“只是这个世界上,夜叉王不止他一个。”
他喝下一口茶,眼底升起漠漠的笑意:“我要取代他,成为暗黑世界的王者。”
那种眼神,是经历过极为可怕事情的人才会有的。
清原滕看着这个曾经有着极为清澈眼神的少年,成为眼前这个可怕的人,他内心一阵震动。他低声,一字一顿地:“我很庆幸小姐当日没有跟你一起逃出来……因为,她不会变成像你这样的怪物。”
“怪物么?”金木崎毫无怒色,“的确,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可能真的变成一只怪物了。但是这只怪物是因为谁才诞生的?又是谁,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跑到柬埔寨也要把我追杀,逼我变成怪物?”
、金家(下)
说着,他挽起袖子,露出上面触目惊心的伤痕。“两年前,我在柬埔寨加入地下杀手组织。谁想得到,曾经锦衣玉食的孤高少爷,会为了混一口饭,而拖着病体当杀手?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但没想到,凭着要复仇的信念,我会一直混到今天。”
陆离想起两年前,穆氏兄弟的确多次去柬埔寨试图找出金木崎,也有人传他曾在地下杀手组织出没,没想到这传言竟是真的。
金木崎徐徐放下袖子,淡言道:“一切都要有个了结。”抬起眼睑,他向清原滕投以极为可怕的目光,“这场漫长的了结,就从你开始。”
说着,他抬眼看向门边的尹迟,尹迟早已在那儿不耐烦起来,只一直玩弄手上的戒指。他见金木崎向自己举手示意:“带G进来。”
尹迟像是等这句话已久,笑着消失在门外。再次回来时,他身后跟着身穿蓝白条纹衣服的少年,抬起脸,却是穆川!
“二统主!”清原滕喊了出来。
穆川却毫无反应,只顾看向金木崎,仿佛在等待他的指令。
陆离看着穆川。那俊美的脸,那修长的身形,无一不是他。但那眼神却不对,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
“他叫G。只是金堂里一个没有名字的杀手。”金木崎的身子斜斜倚在长桌上,慢慢抬手,向着G做了一个手势,叫做G的那杀手点点头,朝清原滕举起了枪。
清原滕双目圆瞪。随着巨大的枪响,他的前额出现鲜红的血窟窿,慢慢朝后倒去。他的嘴唇蠕动,却喃喃喊了一声:“木唯……”
那是金家小姐的名字。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她曾经在他耳边轻声说:“叫我名字吧。别再喊我小姐小姐的了。”他只淡淡动了动嘴唇,仍是开口,“小姐。”她脸上现出失望的神色。
这两年间,即使午夜梦回,他多少次喊着她的名字,却再也无法让她听到了。
这一次,他却仿佛见到,她在这世界尽头的另一端,微笑着回应着他的呼唤。如果,真能在那世界尽头见到她的话,他要说的第一句话,将会是什么——对不起?
此刻清原滕躺在玻璃地板上,睁着眼睛,失去了意识。地板下,淡蓝色水光粼粼,鱼群来回游动着。
金木崎听到他喊出“木唯”的名字,肩头微微一颤,捏紧了拳头。良久,回过身来,漠漠地向G道:“把他抬出去,喂鱼。”
G领命,像机械人般行事,把清原滕的身体拖出去。尹迟笑着,用脚尖轻轻点着地板,笑
着看向那些鱼群:“这些家伙,今天又有丰盛的一顿了。”
刚才吃下去的,竟是食人鱼!
陆离感到一阵反胃。这时金木崎看着她:“狗咬狗,人吃人,这世上不也都如此么?既然你自己也觉得这些鱼肉比寻常的好吃,又为什么只因为它是用人肉喂养的,就觉得恶心,背叛自己的感觉?”
“对于你的黑色人生哲学,我并不认同。”她一手轻轻摸着脖子,想起刚才吃下去的东西,胃部一阵翻腾。这时水底下的鱼群一阵骚动。她紧紧闭上双眼,眼前却浮上刚才那酷似穆川的杀手模样。
这一切都太诡秘,她脑中纷乱。好一会儿,她才睁开双眼,正对上金木崎深褐色的眸子,“现在,我带你去见你的母亲。”
、阿修罗(上)
陆离不敢上前一步,只倚在门边,看着屋子一角的女人。女人只用床单裹着身体,蜷在地板上,神智不清,嘴里反复地说着奇怪的话。原本乌黑的头发已干枯发黄,肌肤不再白净润泽,只有一双涣散的双目,依然美丽如昔,只是不再摄人心魂。
陆离觉得双腿很沉,提不起来。
金木崎在身后,一副看好戏的口吻:“怎么了?见到母亲了,也不上去拥抱一下,叙叙旧情?毕竟你们有三年没见了,她可是你现在唯一的亲人。”
那女人听到有人的声音,受了惊吓,惊慌地把自己蜷在被单里,紧紧缩在一角。
陆离眼眶一红。她奔过去,抱住了已经面目全非的母亲。母亲害怕起来,一个劲地在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陆离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声音紧巴巴的。
“她根本不是离家出走,是你爸把她卖了。为她赎身的时候,她因为受了过度惊吓,被虐过度,已经变成这样子了。”金木崎平淡地说着,仿佛不是在说一件悲惨的事情,也仿佛丝毫不需要顾及面前这女孩子的感受。
陆离看着母亲已经完全不认得自己,只是像个孩子般啜泣,心里觉得像被无数刀子剜入心脏。
她慢慢从脖子上摘下那块小玉佛,递到母亲面前。那是陆离出生的时候,母亲为她到寺庙祈求的,自小挂在她脖子上。
母亲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
她蓦地感到,母亲这种状况还是可以有希望的。正要开口问,金木崎已在身后说道:“已经请了最好的医生,但似乎药物刺激不如你对她的刺激来得有效。”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所以,如果你能够留在这里照顾她,自然最好。”
“我想在这里安静地陪她一会儿。”陆离平静地说。
金木崎无声地关上门。
陆离静静地伸出手去,抱住了母亲,她神情颇为惊惶。陆离只是轻轻抚摸着母亲不再柔顺的乌发,轻轻地,然而坚决:“母亲,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我们。”
母亲睁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这个她认不出来的女儿。
陆离看着母亲安详地入睡,才走出来。门外,金木崎坐在沙发上,一身白色毛衣,平静地喝着牛奶。
“你想要我做什么?”陆离看着他说。以自己的母亲作为人质,只是为了控制自己,让她也成为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吧。
金木崎平静一笑,知道她已经答应了自己。他只不动声色地
晃了晃手中的牛奶瓶:“要喝吗?”
陆离摇摇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嘴角似笑非笑,站了起来:“我也不绕圈子。”走近她身前,她抬头看他,只见他低声说:“我要你成为阿修罗。”
“什么?”
“把穆懿这只夜叉王吃掉的阿修罗。”
、阿修罗(中)
回环型的办公室内,可从落地玻璃窗中俯瞰这城市全景。蓝色的海水在港湾中,轻轻荡漾。
此时,办公室内,实时电视映着白色的光,新闻主持以冷静的语气播送着:“两天前MK集团总裁殷傅之被杀的案件,警方的侦破行动出现了新进展。嫌疑犯为船上一名员工。据目击者说……”
鉴于MK集团的重要性,全球的报刊杂志都不厌其详地描述当夜的细节,跟进这一案件的最新进展。也有侦探爱好者认为真凶不是那员工,而另有其人,而且凶手是遁逃入当夜出现的神秘潜艇中。但此时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已经转移了,因为最新的消息是,MK集团现任总裁,殷傅之的独生女殷樱无心打理公司,MK将被海外财团收购。
朝向落地窗的转椅上,穆懿正闭着双眼,似乎陷入闭合双目的黑暗之中。
桌面电话响起。他蓦地睁开双眼,提起电话,声音中含着期待。电话那头,秘书问:“是杰瑞先生。需要接通吗?”
“接通吧。”他的声音透着疲倦。
电话中,他与这一神秘海外财团的首席执行官敲定收购MK集团的细节后,他再次躺在转椅中。墙上的钟指向下午三点。
自从穆川失踪以来,已经第二天了。同时失踪的还有清原滕。
穆懿不耐烦地松开脖子上的领带,从桌面上摸过烟盒,取出一支。
点燃一支烟,他开始回想这一系列事情。房门却响起叩门声。
进来的是西京门的人。手中捧着一个沉重的纸箱,脸色凝重地走近。
“暂时还不知道是谁寄来的。”手下把纸箱放下。
纸箱中,清原滕苍白的人头睁着双眼看向他们,看向纸箱外的无尽虚空。
狭长、硬质而冰冷,犹如医院的白色小床。陆离坐在床上,身子裹在白色毯子中,环视这室内的一系列刺青工具。金木崎背向她,正为器具消毒,长针在他手中发出银白色光泽。
“我听说,穆懿和穆川身上都有夜叉的图案。在柬埔寨的时候,我在自己身上也刺了一只。”他手中握着一根由三支长针构成的器具,手指修长白皙。只是,他那曾经惯握画笔的手,如今更惯常握枪吧。
这个少年,不过跟穆川同样的年龄吧?
穆川……这个名字闪过陆离的脑中。
那个顽劣的少年,那个肆意捉弄她的少年,那个宁愿自己恨他的少年,那个愿意从敌人手中把自己交换过来的少年……他现在在哪里?他已经死
在金木崎手上了吗?
陆离双手抱着膝盖:“穆川他……”
金木崎背向自己,声如寒针:“你似乎对穆氏兄弟表现出过分兴趣了。别忘记,现在谁才是你的主人。”
“对敌人情况的了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更何况,你还没把整个计划告诉我。”她沉声回应,“还有,尽管我和母亲都在你手上,但你并不是我的主人。”
“你真不讨人欢心。”金木崎漠漠一笑,“不过,穆川似乎就喜欢这种你这种脾性的女人。”顿了顿,他道,“你并不需要知道整个计划,只要按照我的每一步走就是了。在我棋局上的棋子,是不需要思考的。”
在金木崎的棋局上,陆离的确不需要思考。她在考虑的,是自己的那盘棋。
“你的目标是穆懿,但既然已经捉到穆川,大可以利用